第42章 风波(四)怀疑人生
其实京中的吃瓜猹有个地方特『色』。
喜欢用夸张的表达手法转述事实。
傅相诚然没有京城传言中那等心狠手辣, 但心黑手毒也并不作假。
他既出声, 那老仆只吓得不敢行动, 立时便停住了。
他是知道太多, 害怕得很, 身边这位钱大人却是无知者无畏。
钱大人本就不打算走,十分自得地转身:“傅公子是喊我呢?”
老仆心如死灰地闭了闭眼。
傅陵只打量他一眼, 缓缓道:“钱大人今日来, 究竟所为何事?”
“没什么事,我也就……”
这钱大人尚未阴阳怪气完,老仆便抢先截断, 讨好笑笑:“是没什么事来着, 没什么事!我家大人吃醉酒, 不过路过, 进来坐坐。当真打扰苏老板了,抱歉抱歉。”
虽然马上就凉了, 但抢救一下, 或许不用死得太难看……
傅陵微微眯眼:“醉酒?随便坐坐?”
“真的真的。”
这老仆硬着头皮接口,又连声道歉,“对不住苏老板,苏老板可千万别放在心上,我家大人喝醉了, 苏老板您大人大量,千万不要与我们计较。对不住对不住真……”
他说不动傅陵,自然去求苏遥。
苏遥怎么可能开口。
虽然不知为何此二人态度转变如此快, 但说翻篇就翻篇……苏遥脾『性』好,却并不是软柿子的意思。
苏遥只静静垂眸,当做没听见。
老仆尚在坚强地道歉解释,他身侧的钱大人却不由皱眉。
他自觉这老仆太怂,一而再再而三地丢他面子,只甚为烦躁:“什么吃醉酒,我没醉!我主理旧京的校对司,下来视察旧京的书铺,乃天经地义之事。怎么,傅公子有意见?”
店中硬是让他这振振有词的说法震得一静。
老仆……老仆已经躺平。
算了。
人生总有大坎,只怪当初眼瞎,大不了二十年后还是一条好汉……
老仆默默地开始许愿,希望能用这辈子全部功德,换我下辈子再不要遇见这种猪队友。
他敛声屏气的这个功夫,店中已渐渐冷了三分。
一时无人说话,傅陵目光沉沉,越是生气,面上就越平静:“我竟然不知,校对司的俸银中,还含这么一项要务。”
钱大人理所当然:“本官勤谨,自然心系旧京刊物。”
傅陵冷笑一声:“是么?那年中考绩,我可必得将钱大人这一遭‘体察民情’的功劳,与许华大人提一句。”
这钱大人正下意识开口,却蓦然瞪大双眼:“你你你……你说许大人?你怎么会认得许……”
许华是旧京少尹,任职数年,旧京的万年副市长二把手。
成安瞧他终于惊慌失措的模样,心底只万分不屑。
他单猜也猜得出,那老仆明显认出大公子,方才定也是在告知钱大人此事。
这位钱大人可好,不怕我家大公子,提起个许华,倒怕得不成样子。
什么糊涂东西。
如今是个人都敢出来丢人现眼了。
成安又瞧见苏遥的手,便更窝火几分:什么没脑子的东西,也敢把我家苏老板的手伤成这样。好在大公子在,这回可得好好让他们长点记『性』。
傅陵原本是打算让他们长点脑子。
但此时瞧见钱大人如此慌神的模样,心内怒极,反生出数分可笑。
现如今旧京的府衙中,到底都是些什么蠢货。
前脚有个郑府尹,后脚有个钱大人。
一个比一个没眼看。
礼部这些年怎么做的事?这种人真的考中过进士?
卢尚书又开始在科试中收礼了?
傅相瞧着这张不成气候的脸,便觉得再多与他说一个字,都是污自己耳朵。
这种人要傅相亲自教训,傅相都觉得浪费生命。
对,可不是浪费生命么?
我家美人还在手疼,我不去陪美人,却在此处与这等蠢货说话。
傅相一时厌恶至极,只闭了闭眼:“滚。”
这钱大人脑子尚未转过弯,还停留在“这人从前不是一直待在京中,为什么会认识旧京的许大人”的谜之疑『惑』中。
那老仆却骤然喜极而泣:滚好啊,我早就想滚了!谢谢傅相不杀之恩!
他死里逃生般地行个礼,拽住钱大人就往外跑。
这二人终于滚出众人视线,傅陵方觉得眼前干净了,匆匆去扶苏遥:“手怎么样?”
又不由分说地拉他回后院:“我看看。”
苏遥一时疲累,只由着他进自己房间。
周围数人皆悄悄退下。
晴光大盛,窗外枝影摇曳,花香馥郁。
夏季开紫薇,半个院子粉粉紫紫的细碎花影子。
傅陵拆开白布,目光骤然一沉。
虽然已止血,但苏遥白皙的手背上,竟划这么长一条大口子。
傅陵心内就像被人攥了一把。
方才还好,但或许外划的伤口都是越来越疼的。
苏遥又十分心累,只微微蹙眉。
傅陵本就心疼,瞧见苏遥眉尖略蹙,生剁了那二人的心都有了。
傅陵沉着脸,小心翼翼地给苏遥换了更好的『药』,又轻手轻脚地重新包扎过。
苏遥再好的脾『性』,无缘无故地被人上门欺负一遭,心内终究不平。
原本也没有那么委屈。
但此时傅陵温热的手指托着他的手心上『药』,苏遥瞧一眼他近在咫尺的深沉眸光,整颗心都微微泛酸。
一时间忽然像个小孩子。
就很想要傅陵哄他。
但这个想法还是有点惊悚,苏遥瞬间便清醒了。
他压下这分异样,便生出些疑『惑』:“傅先生,和那人认识?”
傅陵都不想提起这两个蠢货:“不认识。”
顿了下,又补一句:“许是从前见过我,或者我二弟。我二弟是……”
“是吏部的小傅大人。”苏遥笑笑,“我知道的。傅先生是西都傅氏的子弟。”
傅陵微微怔一下,却只点个头:“嗯。我如今不住家中了。”
但凡书中提过一句傅陵,或者苏遥听说过一句京中傅相,他此时便能认出傅鸽子的身份了。
但书中并未提及。
今上弑父杀兄,杀的这位长兄,是当今太后的养子,也是前太子。
而傅陵,从前正是太子伴读。
若没有今上夺位,如今他便应是权倾朝野的天子近臣。
其实,当初今上除掉前太子,连同前太子一系的要臣,几乎也尽数杀光。
傅相傅大人究竟是如何逃脱,至今尚无人清楚知晓。
反正西都傅氏是个君位都换过两次姓氏,还活得鼎盛煊赫的世家大族,暗中有些手段保住长子长孙,也再正常不过。
只是即便没有陪葬前太子,傅相在京中也待不得了,自称急病,就此退隐,民间据说是回江南休养了。
小傅大人倒一直外任,局势稍有平息之时,才于安排下,调入京中。
旧贵势力不容小觑,今上一怕落人口实,二来没有完全的实力,三来尚与太后一派斗得焦头烂额,没再有过针对旧贵一系的轻举妄动。
朝局中维持一种心知肚明的微妙平衡。
因今上十分忌讳夺位之谈,加之傅陵身份特殊,旧京中,从不提及此人。
便是傅家,也甚少有吃瓜猹敢议论。
吃瓜有可能丢命,猹都很惜命。
因而苏遥便不大知道。
傅陵也没打算一股脑全都说。
如今即便外头翻个天,傅氏的根基也在,傅陵有绝对把握与底气,能护苏遥一辈子周周全全,所有的事都可以不着急,慢慢来。
但念及此处,傅陵又有些烦闷。
苏遥尚与他没有一分关系,如今的情形,他一个错眼,仅凭苏遥的身份,随便一个万管事、一个钱大人就能踩着欺负。
傅陵毕竟出身优渥,后又经朝中明枪暗箭,已许久没见过这么低级愚蠢的作死了。
没眼看是真的。
卢尚书没收钱他绝对不信。
回头得让御史台找机会参他一本,好好查查国朝科试的水分。
傅陵既不再说,苏遥也不太好打听,又兼稍有疲乏,只闭了闭眼。
傅陵握着他的手,轻轻蹙眉:“累了吗?”
苏遥点头:“大抵是有点……心绪不好,方才又有些站久了。歇会儿就好。”
站久了?
傅陵再度暗怒:这起不长眼的小人到底做了什么?
他心疼不已,只扶苏遥到榻上,缓和下语气:“你安心地睡,今日闭店。”
又掖了下被角,于榻边坐下:“还有我在,你尽管放心。”
苏遥瞧见他凌厉眉目间『露』出的温柔,倒又生出微微的局促,不由便想抽回手。
傅陵却不放,又怕伤着他,只握住:“别动。”
苏遥对上他关切的眼眸,心内异样复起来,不再挣动,慌忙便闭上眼。
其实苏遥的身体已好上许多,站一会儿也无妨,但今次,许是折腾得一路精神紧张,一阖眼,只甚为疲乏,倒头便睡过去了。
已临近正午,光影斑驳,于苏遥白皙精巧的面容上,映下浅浅阴影。
傅陵等到他呼吸平稳,方轻轻地松开手,与暗卫丙打个手势。
暗卫丙立即回话:大公子放心。
傅陵悄悄地出门,吴叔候在院中,恭敬道:“公子有何打算?”
傅陵厌恶至极:“与万家有没有关系?”
“有。”吴叔点头,又道,“但程老将军尚未放过万家,老将军一向睚眦必报,不必公子再动手了。”
他稍微斟酌一下:“这位钱大人是旧京府衙官员,公子觉得,和宋大人打个招呼如何?”
“那未免也太便宜他了。”傅陵淡淡道。
吴叔一惊,便听得傅陵声音寒凉:“脑子这么不好使,能于世上活这么久,想必是运气好。”
“让他长点脑子是他父母的事。我只想让他知道,没脑子会有什么后果。”
吴叔老明白人了:“老奴安排。”
傅陵不想再多谈蠢货,便提起旁事:“劳烦吴叔再去安排下福客来,苏遥不能做饭,这几日让他们偷偷送饭来吧。”
吴叔疑『惑』:“偷偷?”
傅陵略顿一下:“上回我觉得,苏遥仿佛不喜欢我花钱。”
吴叔面上恭顺应下,心内蓦然觉出好笑。
可真是大公子捧在心尖上的人,这还没进门,就能管起来大公子了。
大公子这个流水式的花钱方法,从小造到大,傅家上下没一个人敢管。
傅家反正有的是钱,老爷夫人管不动,便也随他去。
不想苏老板倒有这个本事。
虽然本质还没改,但大公子好歹知道收敛些了不是?
吴叔感叹连连,又忙去吩咐。
某些人既然敢作到大公子的心上人头上,就也别怪大公子不留手。
既做事前不计后果,那就担着吧。
苏遥尚于房中睡觉,某钱姓大人,已开始了为期五天的魔幻之旅。
钱大人几十年的人生观,于短短五天之内就崩塌了。
首先是当日傍晚,钱大人自府衙回家,发觉自家老仆卷铺盖跑路了。
这老仆连身契一并偷走,钱大人连家奴私逃的罪名都扣不到他头上,只得假以盗窃罪将他告到衙门。
衙门中人素知这位钱大人略缺心眼,明着安抚,暗地却嗤笑一番,立个案便放下了。
钱大人忿忿不平地从衙门回家,路上刚好遇到飞贼逃跑,一个不小心让飞贼推水坑里,栽一狗吃屎。
这怎么有个飞贼碰巧就能让他赶上呢?
钱大人愈发气恼,骂骂咧咧地回家,钱夫人心内嫌弃他的狼狈样子,却假意安抚,灌醉了他,竟哄他签好和离书,当晚便与旧情人跑路了。
钱夫人是个孤女,一直有个老相好,当初便是迫不得已嫁给他。
她这位老相好是个秀才,家中一贫如洗,却碰巧,于农郊路遇一位老爷子发病,救治一二后,竟得了一整袋碎金子。
钱夫人早就厌弃钱大人愚蠢浅薄,既有钱财,当晚即刻就走了。
钱大人一觉醒来,媳『妇』儿没了。
媳『妇』儿没有娘家,他都无处说理,也无从打听。
二人虽经年无子嗣,但一向举案齐眉,从无嫌隙啊。
钱大人忧愁焦心怀疑惊恐了一上午,下午又去衙门报个案。
衙中自然又看一遭笑话。
他晚上回家,已无娇妻,床笫冰冷,只能嘤嘤嘤地奔小妾房中来。
小妾已有四个月身孕,钱大人抱住温存一番,夜半时分,小妾偷偷起床,『摸』走他身上钥匙。
再一日钱大人去府衙上班,小妾大包小包卷了所有物件,雇上一辆马车,飞奔而去。
临走前还于钱府门外大骂:“杀千刀的姓钱的!以为当初救风尘很了不起么!我与王公子早已两情相悦,他马上要与我赎身,你却仗着做个不大不小的官,还有万家的交情,强买我来!”
说着,还声泪齐下:“若不是你,我和这孩子早就随王公子到苏州了!我已然怀了他的骨肉,如果不是你当初强『插』一脚,他怎会不要我!杀千刀的姓钱的,你家管事瞧不上你,你老婆也跟人跑了,我呸!”
小妾坐上马车奔苏州去了,给钱大人留下闪亮的两顶绿帽子。
钱大人傍晚回到家,家中啥都没了。
就一个老婆子坐在门槛上抹眼泪:“大人啊,咱们以后怎么活啊……”
钱大人有点让这三天的雷劈傻了。
他已成邻里间的笑话,越想越气,第二日便到府衙击鼓鸣冤。
很自然地,他成了满旧京的笑话。
但钱大人还有官职,旁人也只敢暗中笑话笑话。
他强撑出一腔满不在乎到了府衙,却发觉许大人身边的小厮在等他。
那小厮捧着数卷书纲,传许大人的话:“钱大人近日做事极不上心,这样污秽之物也给过?”
钱大人一惊:这不是几天前收钱通过的书么?
他当时被人好一通贿赂,又灌酒又送美人,被伺候得极其得意,顺势便卖一个人情。
此事从未有旁人经手,如何到许大人手中?
许大人身边的小厮严正道:“听闻钱大人近来家宅不宁,许大人说,请钱大人即刻回家收拾好内宅,再来做事吧。”
钱大人停了职,被顶头上司当众劈头盖脸训斥一番,里子面子都没了。
还被罚扣半月俸禄。
钱大人的副手送他走,笑得格外客气:“大人安心回家修整,校对司中,还有我呢。”
钱大人行出几步,才明白过来,跑回来指着副手大骂:“我就知道是你!一定是你暗中盯着我,在许大人面前……”
副手和气笑笑:“送钱大人走。”转身眼底冰凉。
忍这么个蠢货在头上作威作福多年,可算有上位的机会了。他既偶然知晓钱大人贪赃枉法,岂能不报?
副手立刻接管校对司。
钱大人失魂落魄地回到家,和老婆子一起坐在门槛上,喝着西北风,就很想大哭一场。
但他如今也并非一无所有。
他还有万家这个朋友在。
钱大人于第五日一大早,便收拾整齐,下决心要开启复仇模式,雄赳赳气昂昂地奔赴万家。
直接吃了个闭门羹。
等上许久,竟发觉万家新换一位管事,满脸的高冷:“原来的管事说错话,被老爷打了几十板子,送去乡下庄子反省了。往西四十里,也不远,钱大人可自行去找。”
“砰”一下关上院门。
钱大人满脸错愕。
穿着一身好衣裳走在街上,大太阳晒着,心底哇凉哇凉。
这怀疑人生的表情。
暗卫丁于暗处叹两声。
其实他在调查钱大人时,和大公子发出了一样的感叹——
脑子这么糊涂的人,身边简直漏得像个筛子。能平平安安地在旧京做官,当真只靠了运气吧。
暗卫丁甚至只做了两件事,扮成老伯给钱夫人的秀才相好送一袋金子,把钱大人私收贿赂的证据偷偷给副手。
连飞『毛』贼都不是他安排的。
谁能想到,只是单单把现存隐患翻在明面上,效果就这么惊人。
没办法,没脑子是你自己活出来的,破洞是你自己漏的,运气是你自己作没的。
暗卫丁默默回府了。
他自幼在京中傅宅,多少还算排得上号的家族,只因一点点差错,两三代经营,便毁于一旦。
更何况钱大人这种,随手一抓,全是漏洞的门户。
暗卫丁见多了,回去只和吴叔复个命。
吴叔都没同傅陵说,因为傅相眼光高,一向不关心蠢货的人生故事。
自家傅相正忙着陪心上人。
许是让那条大口子吓出后遗症,傅陵这两日简直寸步不离地陪着苏遥,恨不得连个瓷盏都不让苏遥碰。
倒弄得苏遥非常地不好意思。
又颇为无奈,不断地劝傅陵放心,又拐弯抹角地与他表示:“不必陪我坐在柜台,不如去忙正事。”
正事。
傅鸽子懂:写文。
傅相为了陪在美人身边,大笔一挥:“柜台清静,我坐在柜台写文。”
硬是老老实实地写了五天的文。
太难得了。
把苏遥高兴坏了。
哄得心上人高兴,傅鸽子也高兴。
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撩美人的生活,傅相过得甚为开心。
要是苏老板能开点窍,傅相就更开心了。
没事,傅相不急,傅相有谜之自信。
可傅相不闻窗外事,窗外事却硬传到他耳中了。
准确地来说,不是只传给傅陵,而是传遍了整个旧京。
宫中那位朱贵妃失宠了。
五皇子与整个朱家,一夜之间,便完全垮台。
这背后的原因,说来却让人咋舌,乃是出在朱家养在旧京的那位才女身上。
一时间,整个旧京的流言,花样百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