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风雨(一)此言大逆不道
已然入夏, 一场倾盆大雨泼下来, 连日暑气皆消散三分。
雨声惶惶, 风却不大, 苏遥贪凉, 索『性』大开门户。
水汽自窗外漫入,带起湿淋淋的清凉。
雨天最适合窝在被中睡懒觉, 许是如此, 今日书铺中客人甚少。唯有三两熟客,风雨无阻地日日前来。
汤公子便是这样一客人。
据说是在追求陶家某位小姐。
佳人是位资深话本爱好者,汤公子正为七夕赴佳人的约, 恶补话本知识中。
废寝忘食, 悬梁刺股。
还特别喜欢与苏遥交流阅读感想:“陶家小姐上个月与我说, 最仰慕《云仙梦忆》中江云仙那等飘逸出尘之人。可前儿又与我说, 如今最欣赏《江湖一叶刀》中周戈那般英雄豪杰。”
汤公子一脸疑『惑』:“可我寻思,这二人『性』子并无半分相似, 可让我怎么学?”
陶小姐这是“见一个爱一个, 我全都要”的心态。
您再怎么学,也比不上二次元纸片人。
苏遥不忍心打碎汤公子追妹子的热情,便笑道:“如今《江湖一叶刀》才刚出第一卷,且一册书。依我看,您先不必学, 万一写到后头,陶小姐又不喜欢周戈了呢?”
“苏老板说得有理。”
汤公子琢磨一下,又惆怅皱眉, “可即便我能学,也学不出几分样子。怕是东施效颦,陶小姐总归瞧不上我。”
瞧不上您,还与您聊什么话本子?
女神对于瞧不上的追求者都是“晚安我要去洗澡了”,哪能您一约就约得出来?
苏遥开导他一番,送人再度乐滋滋地埋头用功去了,方瞧见傅鸽子玩味的眼神。
苏遥挑眉:“傅先生怎么了?”
“没怎么。”傅陵收回目光,又垂眸笑笑。
看别人情爱看得那么清楚,怎么就看不清自个儿呢?
这灯下黑的『性』子。
傅相喜欢。
傅陵此人,便有个『毛』病。
许是出身优渥,自幼又过于聪慧,唾手可得之事,总觉得差几分意思。
越难得手,他便越有兴趣。
若这事,还恰好是他想要做成之事,他便更有耐心。
苏遥如何撩都撩不动,傅陵反而更喜欢了。
总有一天是我的。
傅鸽子在老老实实日更几天后,越发拥有了谜一样的从容。
从容上一会儿,就飘了。
今儿又一个字没写。
自大清早便坐在柜台,翻本书稿,看了半晌午。
书稿是晨起,一位女扮男装的小姑娘送来的。
苏遥记得她。
上回傅先生的《江湖一叶刀》发售,她也女扮男装地来排过队。
小姑娘将书稿递来,只简短道:“苏老板先看看,我三日后来找您。若是尚能入眼,我就签在您这里。”
自朱老尚书的孙女儿,也就是女先生“湖心灯”名扬旧京后,据说许多闺阁中人,也开始写书了。
苏遥收到过不少书稿。
如今苏氏书铺也算颇有些名气了。
苏遥对女作者没什么偏见,只是陆屿上回的提醒在先,他每每收到,总不免念起,便不大愿意签下。
陆山长那次提醒他,不要与湖心灯这样的人物有何牵扯。
苏遥素来谨慎,总是能推便推:“姑娘,我这书铺暂时不收书稿了。”
他一时不防,直接点明小姑娘的身份,倒惹三两目光望过来。
小姑娘似乎微有薄怒,却并不羞赧,索『性』落落大方地道:“我前儿还听说,苏老板分明刚签下一位尹先生的书,怎么换成我,便是不收了呢?”
小姑娘淡淡蹙起两道长眉:“我原听闻,苏老板乃举子出身,便以为您断不会如那些鼠目寸光的书铺掌柜一般,因我是女子就加以轻视。却不想苏老板也是如此……您若不收,我再转投别家就是。”
外头瓢泼大雨,小姑娘就要赌气离开,傅陵却慢悠悠踱过来,缓缓笑笑:“湖心灯出名,近日所收书稿实在太多。苏老板倒也并非针对你,何必如此说话?”
傅先生便是挂着笑意,终究气势迫人。
那小姑娘不由错开他凌厉的目光,顿一下,复抬头,语气就平和不少:“那苏老板可是冤枉我。我与她们并不一样,她们不过贪个新鲜,或羡慕朱小姐的名声,提笔玩两日也便罢了。我却当真想做个话本先生。”
十四五岁的小姑娘如此认真的语气,倒将苏遥逗乐了。
小姑娘瞧见他眸中笑意,又皱眉:“我并非在说笑,我连正经笔名都想好了。若您签我,我就叫‘月胧明’。”
这名字听得苏遥不由一怔。
傅陵只笑:“若不签呢?”
“不签便是这笔名不吉利。我如此好的文章都签不上,自然得换一个。”
小姑娘语气大得很。
生得一副温婉贤淑的眉眼,『性』子却张扬。
苏遥自然知道她张扬。
默一下,仍是忍不住:“姑娘是否姓何?”
小姑娘明显怔一下。
这表情,肯定就是了。
何皎,笔名月胧明,约莫十年后,名扬四海的大才女。
这是书中浓墨重彩的一位女子。
国朝虽推崇才女,却终究对女子言行加以束缚。许多人对所谓才女的欣赏,也如同看一样新鲜物件。赏玩而已,尚谈不上尊重。
何皎便是令天下人皆尊重的一位女先生。
她未出阁时,便以此笔名写书。嫁入京中后,于一场宴会上舌战许多老先生,诗词歌赋、天文地理、诸子百家皆信手拈来,且大辩陈腐旧观,说出了诸多“惊世骇俗”的言论。
后因与侯府夫君脾『性』不合,毅然和离,再度闹得满城风雨。
何皎并未如何在乎,只道“知音少,弦断有谁听”,云游四方,于一场讲学中再次大辩各路酸腐鸿儒。
书院中人将这场论辩如实记录下,记名“月胧明先生”。
何皎这个笔名一时名震八方。
当世有人不喜欢她的出格,却也有人欣赏她的离经叛道。
但无人不敬重她的才华学识。
何皎于褒贬不一中,我行我素地活了一辈子,死后数十年,都是“女子不必为世俗言论所束缚”的楷模。
苏遥读书之时,很怀疑她是位穿越人士。
如今看来不是,打小就这个『性』子。
苏遥便笑笑:“姑娘既然如此有把握,那留下看看就是。”
小姑娘立时欢喜,却又否认:“我并不姓何。”
苏遥弯弯眉眼:“签契书时,要用真实名姓。”
何皎一愣,又抬头:“那好吧。我就姓何,苏老板可不能因为我姓什么就不签我。”
苏遥好笑,只得送她走。
他不过是想看看幼年期大才女的笔墨。
毕竟书中那般描述,他忍不住好奇。
总比错过了强。
若当真好,正巧签下;若不好,能欣赏一下名士幼年期作品也不亏。
苏遥倒不至于因为她是何皎,便接口签下。
人家虽有一辈子闪闪发光的人生,苏遥也没想着遇见就抱大腿。
他只要无忧无虑平平安安地,过好这一辈子的小日子就好啦。
柴米油盐尚且顾不过来,苏遥虽手握剧本,也没心思惦记着去做什么青史留名的大人物。
然后苏遥当真算了半晌午柴米油盐的账目,反倒是傅鸽子一直在看这书稿。
苏遥笑笑:“傅先生觉得这书稿还成?”
傅陵默一下,复勾起嘴角:“笔法稚嫩,故事却有点意思。”
苏遥顺势问他:“能签么?”
傅陵叠起书稿,却望过来:“苏老板,你书铺中的生意,为什么问我的意思呢?”
还能为什么,因为你是旧京顶尖的话本先生。
苏遥对上他眸中数分调笑,却直觉傅陵并非此意。
你家的事,却问我的意思,是把我当什么人呢?
这是傅相的意思。
但傅相这话说得太含蓄了,小木兔子一时没反应过来。
苏遥仍在思索,却走近一客人,似有踌躇:“苏老板……我托大说句话,这书,您还是别签得好。”
他声音不大,书铺中另一客人却瞧过来。
并『露』出意味深长,又心知肚明的眼神。
这年轻客人让人一看,倒不再犹豫,只神『色』微沉:“咱们旧京出了一遭大事,我也是昨日晚上才听到风声。看来苏老板并不知道?”
苏遥不免摇头。
他伤了手的这几天,都好好待在家中,并不知道什么。
旁边另一年老的客人倒比他大大咧咧,只过来:“吞吞吐吐做什么?也不必你藏着掖着,今儿肯定整个旧京都传遍了。”
出于对瓜的天然敏感,店中其他的猹都凑近。
苏遥只问:“究竟何事?”
年长客人“嗐”一声:“可是件天大的事。前日,说是前日,宫中朱贵妃,让今上废为庶人了!”
周围的猹皆交换一个惊讶的眼神。
傅陵手中一顿,淡淡望过来。
此事他知道。
但朱贵妃并非吃素的人物,本就是进过冷宫又爬出来的狠角『色』,传话之人又说不清具体缘由,傅陵只让再去查查看。
看来这回不是玩什么争宠手段。
八百里开外的旧京都能知晓,这是当真废了。
年长客人简单解释一下自家消息来源,接着道:“这肯定是真事。京中许多门户皆知道的,我昨日晚上才打听到,他们说,朱贵妃突然失宠,是因为向今上进了一本书。”
苏遥立时紧张:“书?”
年轻客人低声道:“我听说的,也正是书。故而才想提醒苏老板。”
他接着道:“我听说的是,朱贵妃向今上进了一册话本,今上原本看着,却忽然大怒,扇了朱贵妃一个耳光,出门便下旨讲她废黜入冷宫。就连五皇子,也立刻送入太后宫中了。”
年长客人蹙眉:“我怎么听说是,今上在寝殿内下旨,朱贵妃哭着追出来,才被打了一耳光的?”
两人皱着眉对视一眼。
一客人道:“我觉得这位老先生说得对。肯定会追出来的,被废了怎么可能不追出来呢?”
另一客人道:“可是下旨得出门下吧。今上勃然大怒,肯定抬脚就走,当众宣口谕啊。”
再一客人道:“但也能喊人进去宣口谕,然后把朱贵妃拖出去的。皇宫是今上的,今上凭什么要走啊?”
之前那客人又道:“也未必……”
苏遥:……我总是因为不够细致入微而与你们格格不入。
不是,这不是重点好吗各位猹?
怎么还津津有味地讨论开了呢?
苏遥忙将歪了的楼扶回来:“当真是因为话本吗?”
这边的细节讨论终于一停,那年长客人才想起正事:“千真万确。”
瓜主怕失去猹的信任度,又解释一遍消息来源,信誓旦旦:“真的,就是朱家那个才女孙女儿写的书,叫什么来着,叫湖……”
“湖心灯。”年轻瓜主接口。
“对对对,就是这个名儿。”
两位瓜主交换一个信任的眼神,年长客人继续道:“说是他家这小孙女儿的新书,尚在刻印,咱们旧京还没得看。但朱贵妃是自家人,给今上看了一眼。这一看不要紧,里头却又一句大逆不道的话。”
年轻客人默默点头:“嗯。着实大逆不道。”
众人神『色』终于紧张几分。
傅陵微微蹙眉。
众人屏声敛气,只声音都不由压低些许:“什么话?”
年长瓜主先与另一瓜主对视一眼,又看一圈:“诸位听听就得了,可千万别往外传,也别说是在这里听我说的哈。”
又忙忙地补道:“这可也不是我说的,是那朱家孙女儿说的,与我没关系的!”
众人只捣蒜般点头。
那年长客人一字一句道:“那书中,主角斩蛇起事之时,喊了句话:景旗既折,翻山倒海。”
众人猛然一愣,除一人不明所以,一时皆惊恐地呆住了。
一客人问道:“是……是‘风景’的‘景’吗?”
年长客人目光沉沉地一点头。
尚有一人不明白:“这话怎么了?”
“怎么了?”年轻客人沉声道,“这话乃大逆。”
顿一下,又悄声补一句:“今上最忌讳的,便是他如何登位。这话写得如此『露』骨,朱家当真不要命了。”
那人还是不懂。
正在疑『惑』之时,便听得傅陵淡淡的声音:“先皇的皇子取名从‘尊敬’的‘敬’字。若前太子日后承大统,其余诸位皇子要避讳‘敬’字而改名。前太子仁德,只与先皇笑道,到时不如只改我的名字,景字就甚好。这是一句玩笑话,但许多宫人亦有所耳闻。”
众人皆不大敢提,却不防,傅陵就如此大喇喇地说出来了。
那不明白之人瞬间惊恐。
傅陵却继续道:“景旗既折,这一句也就罢了。后一句翻山倒海,却也耐人寻味。先皇最爱微服私巡,江南一地如今尚有一店,名‘山海茶居’,据传便是先皇于此提词,署名为‘山海先生’。后掌柜发现先皇身份,才换上这个店名。”
“景旗既折,翻山倒海。”
窗外大雨声声匝地,傅陵冷笑一声:“这不正是直指今上弑父杀兄、得位不正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