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风雨(二)朱贵妃
书铺内静默片刻, 愈发衬得窗外风雨飘摇。
傅陵只默默垂眸, 神『色』不明。
方明白过来的那位客人愣上一会子, 吞吞吐吐:“会……会不会只是凑巧了?你我皆明白的意思, 贵妃怎么可能不懂?许是没有那个意思呢?”
年长瓜主复“嗐”一声, 使个眼『色』:“有没有的,不得分谁看么?今上说他家大不敬, 那他家就是大不敬。还能找谁说理不成?”
“可当真无处说理。”
另一客人顿一下, 却又道,“但此事,分明也很是蹊跷。贵妃进书之前, 总得瞧一眼吧。她好歹也伴君多年, 今上能看得出来的意思, 她看不出来?为何还会进这样的书?”
众人闻言, 皆偷偷对视一眼。
朱贵妃荣宠多年,又诞育皇子, 总不可能故意犯这样的忌讳。
若这样蠢, 当初如何能从冷宫爬出来?
此番,不是一时不慎,便是遭人暗算。
若是暗算……最有可能的就是,有人在贵妃进给今上的那本书中,添了这么一句话。
贵妃若早先已看过一遍, 大抵不会再仔细检查一遭。
动手之人,手段挺狠。
即便日后查出来是旁人陷害,今上每每瞧见她, 都会念起这样一遭。
复宠再无可能,还会牵连五皇子失宠。
而且,今上龙颜大怒,直接废她位份,也没有要查的意思。
朱家算是凉了。
年轻学子顿一下,轻声道:“数日之前,我听闻今上因舞姬之事,要废黜太子,又隐隐传言,要立五皇子为储。太子生母程贵妃,与朱贵妃素来不睦,会不会就此心急……”
“可废黜太子,明明也就是个风声。”
另一人道,“咱们这位君上雷厉风行,真要废,不也就一道旨意?拖拖拉拉地没动静,依我看,本就是『乱』嚼舌根。”
“但我也听说废太子的话了。”一客人接口,“不是君上的意思,是谁在『乱』散消息?”
年长客人笑一下:“还能有谁?想当太子的人,不就排第五的那个。”
一位猹总结:“照这样说,是朱贵妃想让自家五皇子上位,先到处散布舞姬和废太子的消息,煽动民心。程贵妃坐不住,就借这遭害她?”
似乎合情合理。
但是不是真的,就不知道了。
猹掌握的信息太少,还是恢复不了事件原貌。
另一客人一笑:“或许也没那么复杂。万一就是朱家那小孙女儿写错了,贵妃未察觉呢?”
这也有可能。
众人又一齐猜测半晌,见雨势渐小,便陆续走了。
因书中未写,苏遥也并不知晓真实情况。
他默默听了许久,送客人走,却见傅陵也静静垂眸,半晌未说话。
似乎在琢磨事情。
苏遥走近些:“傅先生?”
傅陵稍一顿,抬眸笑笑:“我有些饿了。咱们中午吃什么?”
苏遥微微一怔,只笑道:“还以为傅先生在琢磨方才之事,没想到,是在想吃什么。”
傅陵语气轻松平淡:“前几年先皇还驾崩了呢,难道我们就不过活了么?”
这话有理。
是见过大世面的猹。
吃瓜归吃瓜,吃饭归吃饭。
苏遥又跟着花钱如流水的傅鸽子,吃了一中午福客来。
那日傅陵说在坊外食肆买了饭菜,苏遥瞧一眼菜『色』,就知道又是福客来。
苏遥是个厨子,只要吃过,尝一口就知道,这炝炒小油菜是李家做的,还是王家做的。
傅先生还一副瞒着他的样子。
终于知道自个儿铺张浪费,懂得遮掩了么?
苏遥好笑:那也算有进步吧。
总算知道大手大脚地花钱不好了。
苏遥复于心内叹一声,就傅鸽子那样的花钱法,什么样的人家经得起?
其实傅家还真经得起。
所以管不动他,才索『性』不管了。
只是苏遥不知道傅家家底甚厚,又觉得,某纨绔鸽子终于懂得“勤俭节约”四个字的写法了,不能打击人的积极『性』,得慢慢地来。
便十分配合地装作没吃出来。
傅鸽子很开心。
能把福客来当食堂吃,苏遥也没有不喜欢。
开心。
吃完东坡肉酸笋炖鸡油焖大虾鱼香茄子地三鲜干煸豆角,又喝一碗丝瓜排骨汤,傅鸽子开始例行给苏遥换『药』。
因这『药』似乎是傅陵私有,苏遥便没好意思要,日日只由着他给换。
傅鸽子每天都有机会碰碰美人的手。
却再没进去美人的房门。
第一回进去,是苏遥风寒那次;第二回,是苏遥划着手那天。
之后苏遥就总让他坐在柜台,顺手给换一下。
傅鸽子再没找到进去的理由。
桂皮都去过好多次了。
有一日清晨,傅鸽子醒来未见桂皮,还是苏遥给抱出来的。
桂皮又窝在苏遥怀里,日光熹微,苏遥只笑笑:“我早晨一醒,桂皮绒绒一大只,就趴在我耳边。傅先生家的桂皮可真聪明,会开门,竟也会关门的。”
傅陵面『色』阴沉地接过桂皮。
转身就酸得一肚子酸水。
恨不得当晚就魂穿桂皮。
又将『毛』绒绒的一大坨抱回房中,义正言辞地骂了一顿。
表面理由是“往人家房间跑什么跑,掉人家一床『毛』”。
实际理由是“凭什么你能进我不能,我都不能进你也不准进”。
桂皮听不懂,但桂皮甚为委屈。
吴叔于一旁忍笑忍得十分辛苦。
左右桂皮也不改,傅相白骂一顿,第二日又瞧见桂皮趴在苏遥怀中,苏遥正喂它小河鱼干。
苏遥言笑晏晏,桂皮咬住小鱼干,还探头『舔』『舔』苏遥的指尖。
傅相再度化身醋鸽。
酸得在大太阳底下冒泡泡。
也不知道为何,傅陵养了这么多年的猫,如今总喜欢黏着苏遥。
时不时就来这么一出,刺激傅相一下。
近几日虽不见另外几头抢白菜的猪,傅鸽子的闷醋依然喝得一缸一缸。
某鸽自我发酵中,苏遥并不知道,看着他给缠好白布,便瞧见齐伯从外头回来了。
他出门买把扇子的功夫,外头又下起雨来。
天『色』阴沉沉,估计午后再不会来客人了。
齐伯仔细收起伞,抖落雨珠子,却面『色』稍有凝重:“公子,我方才出门,听闻朱家已被抄了。”
苏遥一顿,低声道:“这么快,今早的事吗?”
“说是昨日后半夜的事。”齐伯道。
朱家在承平坊,今儿又下大雨,许是离得远,才这会子听到风声。
“他家那个小孙女儿呢?”傅陵抬眸。
齐伯叹一声:“于家中自缢了。”
傅陵微一默,苏遥也暗叹一口气。
也还没有多大……
其实早该想到,是不是她所写,她都活不成。
只是当真听到,仍是心惊。
如今,却是死无对证了。
傅陵默一会儿,低低道:“是个可怜人。”
齐伯接口:“还不止如此。听闻金玉坊和陈氏刻坊承制此书,也被抄了,连同校对司的大小官员都一并被扣下了。”
苏遥与傅陵对视一眼。
苏遥顿一下,轻声道:“倘若咱们旧京刻印之物中,皆没有那句话,那朱贵妃就是被人所害。如此一查,会不会……”
傅陵微微笑了笑:“但进给今上的那本中,千真万确地有。倘若外头没有,那本中却有,朱家是不是故意如此,专写给今上一个人看,故意暗讽他呢?”
苏遥一惊。
齐伯也愣住了:“朱家怎么敢如此大胆犯上?今上也不可能这样想……”
又道:“朱家写这种大不敬之言,专门呈给今上,对自身又有何好处呢?这怎么可能呢?”
傅陵缓缓勾起唇角:“也并非没有可能。当初,分明是今上当年血洗京城,却歪曲事实,说前太子谋反,自己是清君侧。如今,谋反的帽子,还扣在前太子身上。”
傅陵笑一下:“许多人皆忘了,朱贵妃的生母,正是前太子的『乳』母。只是过世得早,且如今大伙儿不太敢提起。”
“当年选妃,朱贵妃也差一点就是前太子的人了。”
傅陵缓缓道,“二人,可是青梅竹马。”
苏遥再度惊讶。
朱贵妃果然是个狠角『色』。
这样的出身背景,还能在今上身边,位极贵妃。
傅陵只淡淡笑一下,眸光微沉。
齐伯再道:“这也许多年了。倒也未必会因为早年间一些有没有的情谊,就如此犯上……”
“事到如今,说不说得通,敢不敢,做没做,结果都已定。”
傅陵语气平静地总结,“总之,只要朱贵妃敢在今上面前提起前太子,朱家,便再无翻身之日。”
若当真是有人暗害,此人手段真让人心惊。
这是一定要置朱家于死地。
傅陵只神『色』平静地勾起嘴角。
他已知道是谁动的手。
这样诛心的手段,也只有一个人做得出来。
他仍托着苏遥的手:“害怕了?”
害怕倒不至于。
又与他没关系。
苏遥只是……略有心情复杂。
毕竟某些手段,发生在身边和看书时,感受不同。
苏遥摇摇头,又垂下眼眸:“只是有些唏嘘罢了。”
傅陵却轻轻握实了他的手,温热的手心只与苏遥隔一层白布。
苏遥不由抬眸,对上傅陵深沉的眼眸,蓦然有些心慌。
傅陵缓缓勾起嘴角,正要开口说话,门口却忽然现出一人,一脚踏进门,仍回着头不住声地嘱咐:“哎呦,你就不会仔细些!苏老板处皆是书,快把伞搁外头,别弄脏了人家的好地板……”
苏遥一回头,忙起身去迎:“刘掌柜怎么来了?”
傅陵眼眸一沉。
谢氏刻坊的刘二掌柜本是好眼『色』,但此刻只一腔死里逃生的欢喜,却并未察觉,忙忙地便跑来,口中笑道:“哎呦苏老板您不用迎我,坐着就行坐着就行。”
又回头吩咐小厮:“愣着做什么,快把东西拎进来,仔细些哈。”
苏遥一瞧,两个小厮捧着三五个红木大盒子进来了。
苏遥奇怪:“刘掌柜这是……?”
“百宝阁新进一批新鲜摆件,我瞧着好,送给苏老板瞧瞧。”刘掌柜笑笑,“我不大会挑,瞧着哪个都好,就都给苏老板送来了。”
又四下打量一圈:“先前我就说,您这店布置太素了。文雅归文雅,摆件多了,也不一定就显得俗气不是?您瞧着摆,多得是呢!”
苏遥不明所以,也不敢收:“无功不受禄,刘掌柜如此,我……”
“哪能无功呢?”
刘掌柜应声道,“我这可是多谢苏老板救命之恩呐!”
左右店中也无人,苏遥一脑门子疑『惑』,便请他去后院花厅中坐坐,详细说一说。
一回头时,才念起傅陵,正要开口说话,却发觉傅陵面『色』黑沉。
刘掌柜这才反应过来,拱手道:“这位公子风采不凡,却是少见。苏老板您这书铺生意红火,新招的二掌柜呐!”
我哪招得起二掌柜。
苏遥客气笑笑:“不是不是,是我家租客。”
租客?
在柜台坐得跟个大爷似的。
这种吐槽刘掌柜自然不会说,随口称赞两句,便要同苏遥去花厅。
苏遥笑笑点头,又望向傅陵,随口道:“那我先去同刘掌柜说句话,今儿且闭店吧,想是无人再来了。”
傅鸽子被人打断了,心情不好,只高贵冷艳地点个头。
刘掌柜微微蹙眉。
这语气……租客?
刘掌柜的眼风于暗中瞄上两下,瞬间明了。
又笑骂一句自个儿糊涂:这架势哪是什么租客?
人家苏老板害羞推说是租客,你还真信了不成?
刘掌柜自心内笑出一脸褶子:怪不得和我家大小姐退亲呢,原是如此,也不早说!
早说我送些大喜大吉的摆件来不正应景么!
回去我就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