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鄙夷
易了容的我,在丞相门外等候消息。
是的,我揭了榜文,来丞相府治病。
这一次,我易容成的是一个相貌普通的中年妇女。因为南风说,人们对年纪大的女人要更信任一些。我一想有理。原本想让南风把我扮成一个老太太,但南风说这个难度太大,因为易容一道最难做的就是人的皮肤纹理。老年人的纹理跟年轻人是完全不一样的,易容根本做不到真正的以假乱真。而且,南风说,你可以易容很多地方,但有一个地方是绝对易容不了的,那就是脖子。
岁月的痕迹写在皮肤纹路里,也写在脖子上。即便你有妙手神工,可以将脸上妆饰得水水嫩嫩,你也不能把一个上了年纪的人的脖子妆饰成少女的模样。所以,南风说,看一个女人的真实年龄,最好看的,就是脖子上的纹路。因为人说话的时候带动脖子上的皮肤是动的,所以基本妆饰不了。
而以温丞相叱咤朝堂这么多年的精明,我若扮成老妇,不可能不被识破。而若扮成中年妇女,则可勉强逃过他的法眼。
饶是扮成中年妇人,丞相府门口的下人眼里,露出的还是怀疑的眼神。
毕竟,这不是一个女人抛头露面的年代。更不用说一个女人去挑战所有医药世家的男人都束手无策的怪病。
“这位兄弟,是要见还是不见,得丞相拿主意吧。”我微笑,却语带威胁,“如果你连回禀都不回禀。若真贻误了治病的时日,只怕你担待不起吧?”
那人虽面上不高兴,但想了想,终究不敢将揭榜之人挡在门外。
我微笑。
依我看来,这个温丞相是肯定会见我的。因为……他不得不见。
因为,他已经没有其他的希望了。
其他人若能治,温言早就好了。既然温言的病拖了这么久,而他又不避嫌咬牙将榜文贴于京城城门口,可见他也是束手无策,摆明了要死马当作活马医了。所以,如今有人揭榜,他不可能不见。
果然,不到片刻,那家丁就急匆匆出来:“我们丞相说了,让你速度去见。快快快。”
我也不磨蹭,提起裙裾就随他快步进府。我也急啊。这心还心疼着呢。
然而,在府中折折回回后,那家丁放缓了步子。
我正在诧异,却见他若无其事地在前面带路,然后将手靠在背后——而他靠在背后的手,是伸开的。
我不解。
他咳嗽一声,靠在后面的手不止伸开,而且上下抖了两抖,分明一副想要什么东西的手势。
我挠头,问:“这位兄弟,可是要拿什么东西?”
他回头诧异地看着我,然后白了我一眼,眼中露出强烈的鄙夷:“你不明白?”
“确实不明白。”我只好笑,“我治病用的是银针,银针已经揣着了。然后再给小姐开几道方子,药你们府上自己抓。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要带的。”
“哼。”他从鼻孔里出了一口气,眼睛再度翻了翻,似乎对我的话毫无兴趣。想了想,他不耐烦地伸手右手,将拇指与食指并拢,捻了捻,“这个……你懂了么?”
我懂了!
一时间,气得我张口结舌。
我自然知道这个手势是什么意思,分明就是讨钱的意思!他他在向我要钱!
“懂了就好。”他收起手势,望天。
我气得咬唇,但也毫无办法,只好放缓声音,赔笑:“可是我如今身无分文啊。”
“哼!”他再度从鼻孔中哼出一道冷气,翻眼望天,“身无分文还来什么丞相府!”
我气结。
他负手而立,看情形,是真的不走了。
我无奈,只好道:“这样吧,我今日身上实在没带银两,您先放我进去。银两之事,等我他日补上。”
“哼。”他冷笑,“等他日,你还会记得回来补上么?别唬我了。反正这是我们丞相府的规矩,每个进来的人都要给引路费,下至员外名流,上至达官显贵,没有一个例外的。你一个无名妇人,难道还想翻了天不成?总之,有银子,我带你进去。没银子,请原路返回。哼,爷的脚力精贵着呢。”
“你……”我虽然知道那些官家小人过分,但没想到这么过分,“这是丞相府的规矩,还是你自己的规矩?你这样私下敛财,就不怕丞相知道了惩办你么!”
“哼哼,这个不劳你担心。”他冷笑,“这在我们官场,是心照不宣的规则。你一个乡下妇人,懂什么!”
我已经气得说不出话。
“哼哼,能进我丞相府的,大小都是个爷,谁不是笑眯眯把那俩钱随手打赏给了我。谁像你这么穷酸!”他再度用鄙夷的眼神将我从上到下扫射一遍。
我听得心惊胆凉。虽然一直都被人排挤,但还没被人用这般鄙夷的眼神看过……
是了,想来来丞相府的人非富则贵,男人又都喜面子爱显摆,随手打发下人两个钱都不需要他开口,如此才惯成了这人狗仗人势的习惯。
心中莫名一阵恶心。看着他的嘴脸,真的有种想吐的感觉。
这就是男人……呵,无耻。那些“笑眯眯随手打赏”的肤浅男人们,就是我们国家的栋梁么?就是决定国家各种政策生杀予夺的各级官员么?突然,我感觉到了一种彻骨的悲哀。
这一刻,心里有什么不甘与愤怒,在悄悄萌动。
我不知道这萌动是什么,但我感觉我想掀翻这天地,重建一派真实的生机盎然。
“好了,爷不跟你啰嗦。”他鄙夷地冷笑,“没钱就回去吧。”
我心凉了。我相信他说出这句话,就真的敢让我出去。既然他敢公然在丞相府作威作福,可见平日也是得丞相信任的,若丞相问起我这个揭榜之人为何没到,他自可找一个借口推脱过去,甚至可能说我是滥竽充数走至半路就不敢再前行。
“走吧!”他挥手,如赶苍蝇一般,带着厌恶。
我慌了。今天是一定要进的,从昨晚的情形来看,再耽误下去,只怕温言的性命真的不保了。
急切中,摸遍全身,愣是找不到半点银子,甚至连个值钱的物件都没有。
“走吧!”他声音中的不耐烦更甚。
我额头都出了汗。
抹了一把汗,手落到脖子上。
一个温润的物件膈了手。
那,正是当日温言送我的玉。
这才想起自己还有这个值钱物。但这玉给这个如狗般仗势欺人的东西,实在是有辱灵玉。
但奈何,身上真的再找不到银子了。如果说有什么值钱的,这时才想起还有另外一件:那也是我一直珍藏身边的,如这玉坠一般宝贝的玉佩。
那玉佩是母亲给的。
如今母亲死了,那也算是唯一一个她留给我的东西,每次握着,总能念起母亲。是以,多年不离身。
我摘下玉坠,再掏出玉佩,两相踌躇……要说这两块玉,都是我最珍视的人送给我的,我都当生命一样带在身边多年不离身,如今给这人,我都嫌他碰脏了。可如今,温言的病只怕危在旦夕,实在是不能再拖了。而进丞相府,这家丁是必定要过的一关……
“这两块玉成色倒不错。”在一旁的下人已经看出了玉的珍贵,眼睛开始发光,却故意做出嫌弃的表情,“你如果没银子,拿这两块玉当一当,我也是勉强收的。”
“呸!”我啐,“你值这两块玉么?一块就足以抵你千金万金了,你还想要两块!”
他闻言知道我并非不了解这玉价值的无知妇孺,脸色变了变,阴笑:“你一个乡下女人,哪来这么值钱的玉,定是偷的!”
“偷你妈!”我实在是气不过。今天真的忍无可忍了。
“你他妈嘴巴放干净点!”他也怒了,伸手就来推我,“没钱就别在这耽误我时间,给我滚出去,出去!”
我咬牙,拉住他袖子:“我用一块玉做你的因路费。”
他的手停了下来,脸上露出了贪婪的表情。他看着我手中的玉,还是忍不住露出一副嫌弃的表情:“要进丞相府,只怕要两……”
“想都别想!”我打断他的话,将两块玉握紧,“一块玉,你要还是不要?不要我就走了。反正,给你们丞相府治病,诊金是贵,但也不会贵到两块玉的价值。”
既然他迷钱,我就跟他谈钱。权衡利弊,他肯定知道我说的是对的。若没有我与温言的感情,陌生人来丞相府治病,诊金确实不够两块玉的价值。没有人会做亏本的生意,这一点,他这种眼里只有钱的人比我更清楚。
“好!”果然,他不傻,转了两下眼珠子,伸出手,“给我一块。”
我看了看两块玉,发现这两块玉材质居然是一样的……一愣:难道这是冥冥中的缘分么?
“喂,你给是不给?”那人打断我的思绪。
我这才收回思绪,咬了咬牙,将手中的玉坠递给他:“给。”
温言啊温言,既然是你的东西,就这样用来救你吧。
而且,心中隐隐还有个坏坏的念头:他日,等温言病好了,再跟她说今日被敲诈玉坠之事,届时温言自然会将这玉收回。哼哼,到时这人自然也是鸡飞蛋打。
那人此时当然不知道我这样的心思,欢喜接过玉坠,将其放入口中,咬了咬:“嗯,果然是好东西。”
我心中一阵恶心。觉得给这样的人,实在是对这玉的侮辱,也是对温言的侮辱。然而,我无可奈何,毕竟,抓紧时间救温言,比任何事都重要。
看着面前恶心的人,第一次,我感觉到了权利的重要。
若有一天,我大权在握,一定要让这个人像一只狗一样,匍匐着来找我。
一边想着,一边被那人领着往内堂赶。
那人手脚倒利索,收了钱后就不再多作逗留,回复之前如风的速度。
“怎么走这么慢?”丞相倒是等急了,一见面就问。
“哦,回老爷,这位大嫂脚力慢了些。”那下人低眉顺眼回答。
我自然没有傻到去揭穿他撒谎云云。毕竟,疏不间亲的道理,我还是懂的。既然他敢如此,他就有基本不怕我揭发。
“你先下去吧。”丞相对那下人挥手。
“是。”那人点头哈腰,退了出去。
对上倨,对下恭。我冷笑。果然是狗奴才。
“姑娘,你……”那丞相将下人打发后,转头来看我,却在一瞬间愣了神,“你,你……”
“我怎么了?”我茫然,摸脸。难道我脸上有东西没擦干净?
“啊,不,不……”温丞相这才从失神中将思绪拉回来,却犹自有些心慌的样子,“没什么。只是你……笑起来的样子,有些像我的一位故人。”
“故人?”我重复。
他点点头,看着我,又摇摇头:“不,你跟她不像。她比你要……”
似乎意识到有什么不妥,他住了口,没再说下去,倒是讪笑。
我也报以微笑。对一个在尴尬的男人,你的微笑,是最好的化解尴尬的东西。
温丞相看着我的笑,再度一怔,喃喃:“像,还是像……你笑起来的时候,跟她真的有几分相像。尤其是……眼睛。”
“眼睛?”茫然的我,只能茫然再度重复。
记得南风说过,最成功的易容,是连自己的亲人朋友都几乎看不出来的。说“几乎”,是因为有一个地方可以看得出来,那就是眼睛。因为不管你怎么改变容颜,眼睛是改变不了的。尤其是,眼神。
这个温丞相,见过我么?
我摇摇头。可以肯定:我见过的人里,只有温言,没有温丞相。
如此想来,放了心,道:“物有相同人有相似,民妇长相比较大众化,被人认错也是有的。”
“唔……”他沉吟,略微点头,“不错,不错。”
轻咳一声,他似乎是收回思绪,问入正题:“你真的能治好我儿的病?”
愁眉紧锁间,尽是关切之色。
“老丞相放心,民妇自当尽力而为。”我拱手安慰。
“不是‘尽力而为’,是一定要治好。”他慎重地看着我,紧张之情溢于言表。
我一震。这,才是父亲的样子吧……
纵然贵为丞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但在自己孩子的病面前,依然是一个求医心切的可怜父亲。
叹了口气,我点头:“好。”
算是给他一个肯定的答复,让他放心。
“好!”老丞相的眼里放出了希望的光彩,“你若治好我女儿,我一定千金相酬。”
我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