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十方城(二)惊鸿元年
言卿想起谢识衣兰溪泽的评价, 贪婪。他抱着不得志,在避息珠里观看完微生妆最后的人生片段后,这个词有更深刻的认知。
兰溪泽这段话又是敷衍微生妆的, 以他的手段,其实根不需要微生念烟虚与委蛇那么多年。
真正跟秦家萧家合的人,从来不是微生羽,是他。
当年在南疆密林,兰溪泽确实是想毁灭往生寺的。可这之后, 随着修为越来越强大, 兰溪泽见多世家的腌臜罪恶, 他开始不满足——
刚开始,不满足只毁往生寺。
后面不满足只杀微生羽。
不满足只覆灭沧海境。
不满足只拖整个紫金洲下水。
一步一步, 越走越疯魔。
微生妆他来说,是结发之妻,是幼玩伴, 同样也是一枚很好的棋子。他其实什么都知道,知道魇是罪恶,知道微生念烟自己的痴慕, 也知道这份欲/望会影响微生妆。
兰溪泽在某个夜晚轻轻的吻上微生妆的唇, 竖瞳闪着晦暗的光。
“初初,们这样有什么不好呢?要是这世间有什么『药』能让失去记忆就好。”
他勾着微生妆的下巴, 『逼』着她自己视, 微笑道:“这样只会记得, 是微生族女,是的丈夫。们相识在南疆密林,婚后百年情深伉俪,白首同心。”
微生妆眼神充血, 咬牙说:“滚。”
兰溪泽冷下脸来道:“微生妆,不喜欢现在看的眼神。”
微生妆虽然比大白理智一点,但是她从小被父兄养在净土,后面嫁给兰溪泽,某种意义上也是被护得滴水不漏。她依旧容易被很多事情牵绊,为清双一脉心甘情愿被困在灵心宫,成为傀儡成为笼中雀。
她永永远远都斩不断这些牵绊。
最后她的父亲,在死前亲手帮她斩断。
清双一脉家主死的那天,兰溪泽许她家。在床上,看到气息微弱、灵气涣散的父亲,微生妆的眼泪一下子掉下来。
微生昊朝她招招手,让她走过去。
微生妆眼眶泛红:“爹,不起。”
微生昊失笑,苍老的手牵住她,哑声说:“该说不起的是,初初,该无忧无虑自由自在,是整个微生家拖累。”
微生昊忽然从袖子里拿出一颗珍珠来:“这是十一岁那年,在沧妄海中寻来的宝藏,记得吗?”
微生妆哽咽说:“记得。”
微生昊的视线温柔又哀伤,咳声后,苍老道:“初初,从来想过这天底下哪个男的配得上。之前说一辈子不嫁人,虽然嘴上骂不着调,心里却是骄傲的。不需要爱情来束缚住,可想到,最后束缚住的居然不是爱情,是亲情,是仁义,是。”
微生妆接过那颗成『色』不算好的珍珠,愣愣说不出话来。
微生昊:“快要死。当年出事后,便让的兄姊们都慢慢远离紫金洲。现在这里什么能牵住的东西。”
他苍老的手擦过她的眼泪,说:“初初,这些年一直都不快乐。不起,以后为自己活吧。”
她手指紧攥着那颗珍珠,失魂落魄出去后,微生昊的寝宫升起一场大火来。
微生妆在火海中身,任由燥热的火星烧干泪痕。
她第一次计划逃离,被兰溪泽轻易举地拦截下来。
兰溪泽气得发笑,在她的无名指上寄根红线,与自己相感应。
兰溪泽的语气又淡又狠:“微生妆,信不信,逃出去,会也会让哭着求来的。”
他们彼此互相折磨一段间,兰溪泽开始重新给微生妆喂血。
大白过幼小并不能完全控制这种魇,有候微生妆又会重新陷入魔怔中,精神崩溃的候,心脏又开始抽痛。她麻木地想,其实这样也不错,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权力,兰溪泽又是个优秀至极的丈夫,她受万人艳羡。
但是很快,随着她干呕、难受的频率慢慢加深,微生妆感觉自己的识海越来越轻盈,人也越来越清醒。
这种清醒,源自她肚子里的孩子。
她怀孕的消息是大白告诉她的。
“小主人!怀孕啦!”
微生妆坐在梳妆台前愣住,手指轻轻地『摸』上肚子:“怀孕?”
大白比她还激动,吞吞口水,说:“,怀孕,且,肚子里的孩子居然是琉璃心!”
微生妆喃喃:“琉璃心?”
大白蹦蹦跳跳:“是啊,这也太不可思议,哪怕是远古神佛里,也只有众神之首南斗帝君是琉璃心。拥有琉璃心,可以说是生为神。”
“生为神?”微生妆轻轻重复这句话,红着眼眶短促笑一声。她从来想过这个孩子在还有出生之前居然已经先救她一命。可她颤抖地伸出手去触碰他,想要感知他的体温,却只能感受到一种寒气一种纯粹至极的冷意。
大白非常高兴:“小主人,这是好事啊!”
微生妆却是发呆地看着窗外:“大白,说,琉璃心可以结束这一切吗。”
大白不通人类的喜怒哀乐,说:“什么?”
微生妆咬唇,抱着自己的肚子,难过得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微生妆终找到机会逃出去。她一直在饮微生念烟的血,加上怀孕,整个人温柔安静,像彻底被驯化的金丝雀,暂『迷』『惑』兰溪泽。
趁着某次兰溪泽去秦家家主见面,她在家中用血启动阵法,离开紫金洲。
她的全部能力来自魇,无名指上的红线与兰溪泽相感应,在逃亡过程中不得使用法力。她从灵心宫偷出避息珠,隐匿气息,后带着大白跑到人间的一个角落。
大白活蹦『乱』跳:“啊啊啊小主人,们终出来,们可以继续去找鼎。嗯嗯,小主人,怎么哭?”
从紫金洲直通人间障城,同样濒临沧妄之海。她一步一步往深山走,后找到一个山洞,她有动用灵力,生堆火,靠着墙壁出神地看着火焰。
大白还是不解:“小主人,小主人……”
微生妆低声说:“大白,还记得过魇是什么吗?说魇是恶,魇是恶啊。”她的手指碰上自己的眼睛,想起禁湖边她手指掐上微生念烟脖子难以言喻的兴奋血腥。微生妆打个冷战,唇角溢出一丝苍白又脆弱的笑:“兰溪泽,他想要成为他一样的人。”
大白吓傻:“小主人,在说什么啊?”
微生妆失神地望着山洞外的雨,说:“大白,现在好累啊。”
“父亲说哥哥们已经逃出紫金洲,可是天下之大他们又能逃到哪里去呢。兰溪泽想要拿他们威胁实在是太容易。”
大白:“小主人……”
微生妆自顾自说:“要是天底下有魇就好,有魔种,就有往生寺,有之后的一切。”
她摊开掌心,看着那颗被她从沧妄之海捡来的珠子,看着它在篝火的照应下闪闪发光,唇角勾起,与此同,压抑很久的眼泪也掉下来。
她低下头,头发柔顺垂落脸侧,橘『色』光辉照应下居然有几分温柔,手指隔着肚皮感受那个尚未诞生的生命。
微生妆说:“谢谢救啊……可是,不起啊,不起。”
之后的故事就如紫金洲的传言。
微生妆失踪后,兰溪泽发很大的火,下令整个九重天巡捕她。
化神期能力通天,通过种种手段,兰溪泽最后还是找到障城。
惊鸿元年,一切之始。
兰溪泽查出微生妆躲避的地方,一道天雷自九天劈下,引得天降异象、草木寸折。障城五家当正在举办狩猎宴,都被突如其来的惊雷狂风彻底打断。惊慌失措之下人仰马翻,谢府的车马倒在猎户的柳家门前。
兰溪泽游走在山林间,势必要找出她。
微生妆死握着避息珠,又不敢使出灵力,只能捂着肚子跌跌撞撞往山下跑。她脚下全是碎石被划出的伤痕,身上也处处是血,就在这么绝望的候她感觉肚子传来一阵剧痛。
她的孩子快要出生。
微生妆咬紧牙,耳边忽然传来吹叶子的声音,她第一次在南疆密林听见的一模一样。
毒蛇蛰伏,虫兽窸窣,都在朝她赶来。
她眼睛赤红,精疲力竭往山下赶,最后倒在柳家门前。
“救救的孩子,求求,救救他……”在她苍白颤抖的手指抓上柳老太太的衣摆,断断续续说出这些话的候。
微生妆的大脑一片空白,她都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或许是想要一个结束吧。自己这荒唐人生的结束,也是这人间『乱』世的结束。
心不忍的柳老太太把她带进房中。
“姑娘,深呼气,深呼气,别紧张。”
柳老太太不断用热水给她擦拭身体,一盆一盆的血水往外送。
就在这,微生妆意识『迷』糊,听到大白的惊呼。
“不!主人!这些魇在试图杀死他!”
“小主人,快醒来,不要晕过去!”
微生妆汗流浃背,脸『色』苍白地像是纸一样。她不畏惧生孩子的痛苦,折磨她的是识海里的魇。
大白早就在山洞里察觉到她求死的决心,现在伤心到哭得说不出话来。
“小主人,不起,要是带去南疆密林就好。呜呜呜呜不起。”
微生妆想出声安慰它,可是她太累。她这一生听到很多人说不起,父亲的、兰溪泽的、大白的,好像每个人都不起她……可是真正把她『逼』到这一切又是什么呢?
她好想杀兰溪泽啊。
可是她做不到。
她连恨都不敢放任,因为怕被魇找到可乘之机,让她成为兰溪泽一样的人。
微生妆说:“……救救他,大白。”
大白收起眼泪,它说:“好,主人。”
懵懂无知的忘川之灵,做出的每个决定都过稚气。它与忘川鼎是共生的,一主收集,一主封存。它的用其实是收集魇——但是有忘川鼎,它只能用身体去那些因□□生的魇鱼死网破。
大白的实体其实一团白『色』的雾,它幻化出手,开始尝试着收纳那些魇。只是脱离忘川鼎的它太弱小,很快被魇反吞噬。
黑与白交融厮杀,最后微生妆的眉心迸发出一道金『色』的光来。
大白持续不断地落泪,一直在说不起:“小主人,不起,不起,都是害得,不起,就当这是为做的最后一件事吧。”
魇天生琉璃心有着滔天的恨意畏惧!恨不得彻彻底底杀死那个孩子!
但是它们的獠牙还伸出去,已经被忘川之灵阻住。但是魇反兴奋起来,因为魇来说,忘川之灵是世上最美的食物。
大白感觉自己的身体被魇填充占据,它吸吸鼻子,颤抖着从微生妆的识海里飞出去。
在大白带着无数魇脱离微生妆识海刹那,微生妆发出一声痛苦的哀嚎来。
柳老太太看不到空中发生的一切,她只是紧握着微生妆的手,说:“姑娘,使劲!姑娘,孩子快出生!”
微生妆眼眶赤红,泪眼婆娑,抬头死死望着空中的某个点。
大白身上黑『色』枷锁层层缠绕,它害怕得身体都在发抖,但还是在空中跌跌撞撞飞出窗。
言卿神『色』严肃,就看见大白的『乳』白『色』身躯越来越淡,到最后彻底被魇吞噬。
“魇”在吞噬完忘川之灵后好像有灵智,通身都散发出一种奇异的红光来,它餍足地舒展身体。
下一秒叶子声漫过天地山河。
魇身上的红光越发盛,言卿能感受到,它看向兰溪泽的方向,不是害怕、是垂涎,一种最为单纯的口腹之欲的垂涎。它想要游过去,可是马上又被大白残留的意识牵扯到原地。
它们都心智不高,是最后的结果就是,在各种纠缠之,大白最后动用一丝力量,带着这团魇,飞飞停停,穿街走巷,进入一个衣衫华贵的夫人肚子里。
在『药』房前忧心忡忡拿『药』的白家夫人突然觉得肚子一凉,停下脚步。侍女在旁边小心翼翼:“夫人,您怎么?”
白家夫人皱眉,随后摇头:“什么。”
侍女见她神『色』不虞,贴心地劝慰道:“夫人别担心,这法子城中不少女人都用过,这次一定能怀上的。”
白家夫人恨恨说:“,这次一定能怀上,之前那个楚国来的御医居然说这辈子不可能有孕,看他就是个庸医。还真就不信这个邪!”
言卿目睹着一切,抱着不得志,沉默很久才轻笑一声说:“不得志,们终到一切开始的地方。”
惊鸿元年。
微生妆身死,兰溪泽断指,一场大火自焚紫金洲灵心宫,只留灰烬。
惊鸿元年。
谢识衣出生,柳家为规避灭门之灾,谎称他为初璇夫人的子,交给谢家家主。
惊鸿元年。
白夫人婚后第六年查出有孕,大喜之下宴请四方,在障城张灯结彩足足十多天。
惊鸿元年冬至。
白潇潇,出生。
言卿想到重生最开始,山洞之中殷无妄体内的春//『药』。
失笑过后喃喃:“原来春//『药』真的不是燕卿想要霸王硬上弓啊……”
根就不需要春//『药』。
白潇潇就是魇身,是『色』//欲所化的恶念。他的血泪都是致命的春//『药』,他的身体会让人心甘情愿为他送死。
在吸纳忘川之灵后,白潇潇还有堪称恐怖一种能力,吞噬。所以紫霄死后,身体里的魇游出能被他轻轻松松继承,让他有任何后遗症地成为洞虚修士。
《情魇》,情魇。
“可以出去。”言卿带着不得志转身,踏碎这记录微生妆一生爱恨的幻境。
避息珠最后落入柳家太爷爷手里,所以最后的画面,也是以这个猎户的角度。他把谢识衣送走后,总是觉得心里有愧,不就会在微生妆坟前送点东西。只是最后一次,看到的画面把他彻彻底底吓傻,手里的酒盏馒头都掉一地。
他看到微生妆的坟被刨光,棺材板都被翻开,方圆百里寸草不生、只余一座石碑。有人坐在石碑上,浑身杀戮,拿着片叶子贴着唇细细吹。银发如雪,身侧绕着漫天的萤火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