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大正篇[07]你我
已经无法握住刀剑了。
不论是谁来询问我相同的问题, 我也只能给出他这样的答案。
那些已经失去了的东西, 永远也不会再有回归的可能。
我知晓自己失去的东西很多,也知晓那些失去的东西令我发生了变化,但是……
固执的其实并非只有无惨。
我和他一样固执。
时至今日我才明白了一切, 也明白了令我一次又一次出现在无惨面前的“咒”究竟是什么。
看着继国严胜……不,应该称他为黑死牟了。
我注视着他的脸,对他说了不能。
我不再是他记忆中的源睦月, 也不再拥有他记忆中的那些天赋。
于曾经的我而言极为简单的事情, 于现在的我而言却变得遥不可及。
他沉默地注视了我好一会儿, 才开口对我说:“你……不该再出现的。”
说出了这种话的黑死牟, 却没有向我解释他说出这种话的原因。
就好像只是单纯地陈述着一个事实, 而这个事实清晰易懂到根本不需要解释。
“不对。”
我反驳了他,“你根本就不知道。”
他也根本就不懂。
早在他见到我与无惨之前, 我与无惨之间的缘分便已经开始了。
而不论是他还是我,都无法接受这份缘分的终结。
所以我才会再次出现在他的身边, 而无惨也会再次同我说出那几个“天长地久”的字眼。
这既是言语也是“咒”,是将我们牵连在一起的无解的绳索。
黑死牟无法理解,所以他只能带着那份不解离开。
来给我送饭的鸣女安静而又沉默,坐在我面前一动不动得令人极易忽视她的存在。
但她才是这座无限城的主人, 是掌控着整座无限城的“鬼”。
“无惨大人要见您。”
在我将碗筷放下时, 她忽然对我说了这样的话。
我只觉得有些奇怪, 哪怕鸣女才是掌控无限城的鬼,但她也仍要听从无惨的命令。
而无惨从不会做出这种,仿佛是在询问我的意见般的事情。
略有些疑『惑』地跟着鸣女的脚步, 穿过了蜿蜒扭曲的木质走廊,我看到了那个披着黑『色』羽织的背影。
他就站在那里,站在此世与彼世的狭隙中,也站在我们的过去与现在里。
无限城里既没有太阳也没有月亮,但四周却奇异得明亮,仿佛是存在着什么看不见的“太阳”,点亮了视线内所能看到的一切。
鸣女悄无声息地退下,而无惨也在我面前转过身来。
我低头看了看脚下,在地板与地板的间隔中,所隐藏的是深不见底的万丈深渊。
在无惨朝着我伸出手时,我抬脚跨过了那道深渊,将自己的手掌放在在他的掌心。
他握着我的手,抚『摸』着我的脸颊,骨节分明的手指梳理着我的碎发,在我面前响起了轻轻的声音。
“我找到了鬼杀队的位置。”
他同我说:“关于产屋敷家宅邸的位置,已经有消息传送回来了。”
四周很安静,无限城里没有一丝一毫多余的声音,由“血鬼术”所制造出来的特殊的空间里,存在着的也只会是“鬼”允许的东西。
但那些没有发出声音的话语却钻入了我的耳朵,如同从地下疯狂生长的毒藤。
他从不觉得自己在做的事情是错误的。
在无惨看来,无论是杀死鬼杀队的剑士,还是杀死他所诞生的产屋敷家族,都是正确的事情。
因为他们都在打扰他。
那些阻碍了他的人,从不会在无惨这里得到什么好的结果。
由产屋敷家所带领的、由被“鬼”杀死了亲人朋友所组成的鬼杀队,是令无惨觉得烦人的虫子。
人类会怎么对待烦人的虫子呢?
我已经能够想到他会做出怎样的决定了。
“无惨。”
我唤着他的名字,想要同他说些什么,但那些话堵在了我的喉咙里,令我无法凑出半个完整的音节。
我仿佛能够看到他的未来。
——那不会是我们所期待的未来。
但无惨的指腹按住了我的嘴唇,他做出噤声的动作,冰冷的额头贴着我的额头。
“不要害怕。”
我所爱的人对我说:“一切都将结束在今夜。”
他的眼底里也有火焰,那是发黑的冰冷而又癫狂的火,要将他和我都燃烧殆尽。
——*——
我知道无限城里正在进行激烈的战斗,告知我一切都将结束在今晚的无惨,命令鸣女将战斗的地点拉进了无限城里。
被迫分散的鬼杀队员们,分别与不同的上弦之鬼相遇了。
我只能知晓大致的情况——因为这是无惨告知我的,在今夜覆灭鬼杀队的计划。
他同我说:“等到今夜过后,那些所谓的‘咒’也会消失了。”
看着他的眼神,我忽然意识到——无惨错误地理解了什么。
或许在他看来,无论是我变成如今这幅模样,还是我无法接受他的血『液』,变成和他一样的“鬼”,都是因为产屋敷家。
因为产屋敷家获得了诅咒,所以我也获得了诅咒。
那么只要产屋敷家不复存在,那些与之一同降下的“惩罚”,也会随着他们的消失一并消失。
所以抱着这样的念头,也是抱着与我的想法截然不同的念头,无惨在今夜降临了产屋敷家的宅邸。
我不知道他会和产屋敷现如今的家主说些什么,也不知道他会如何与那些鬼杀队的剑士们战斗,我只知道……
一切都会结束在今夜。
冥冥之中我也产生了这样的感觉,在一切轮转之后,命运的齿轮停在了它最该停留的地方。
今夜就是一切的终结。
我不知道自己所处的是无限城中的哪个地方,只知道鸣女特意将我关在了最隐蔽的角落,我能够听到从四面八方传来的或大或小的声音——那是上弦之鬼们与鬼杀队员之间的战斗。
那样的声音里是否也有无惨所制造出来的?
我产生了这样的问题。
面对着那些被他杀死了家人和友人的鬼杀队剑士们,他又会说出什么话呢?
思考着不必要的事情的我,忽然陷入了某种『迷』局般的困『惑』。
我究竟希望他赢还是输?
这样的问题盘旋在我的心中,久久无法降落。
我想要和他在一起,正如我们曾经约定过的无数个“春节”,也正如我们曾经承诺过的无数个“天长地久”。
但是……
这样的未来,真的会来临吗?
在无限城剧烈地震动摇晃着,四周都开始碎裂之时,我久违地从那裂开的缝隙中看到了月亮。
「此月圆无缺。」
无限城破碎的地板与墙壁散落在街道上,四周响起了人们的惊呼与嘈杂。
无限城坠落时翻转的弧度令我的身体跌落在坚硬的地面,迸溅四散的木屑扎进了我的皮肤。
血『液』从那些伤口汨汨涌出,刺痛感阵阵侵袭身体。
我拔出了扎进手臂里最大的那根木刺,下意识开始寻找起那个人的身影。
无惨。
无限城已经降落,这也正意味着……鸣女也已经死了。
失去了这一助力的无惨,此刻正在面临着什么?
我想要去见他,所以踉跄着从地上爬了起来,穿着只『露』出眼睛的奇怪衣服的人拦住了我的脚步,他们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
“这位小姐……!您的伤口好严重,请和我来这边进行治疗……”
“不。”
我拂开了他们试图搀扶我的手,呼吸间能够察觉到自己的血『液』也在随着呼出的气息一起离开身体。
但我不能去进行治疗,不能在这里浪费时间。
我有一定要做的事,也必须是在此刻去做的事。
我必须去见无惨。
没有阻止他,也无法阻止他的我,唯一能做的,只是和他一起面对着他的结局。
他唤醒了那些本不该出现的仇恨,也唤醒了对他恨之入骨的鬼杀队剑士。
仇恨的火焰燃烧了千百年,点燃了他们的刀、也点燃了宿命的线。
那些顺着命运的线燃烧过来的火焰,会在今晚将无惨彻底燃烧。
我产生了这样的预感,所以愈发深切地希望能够找到他此刻的位置。
但鬼杀队中的人拦住了我——他们想要帮助我。
没人能帮得了我。
他们不知道我和无惨的关系,也不知道我是什么样的存在。
但我知道:“你们不该拦我。”
我捂住了手臂的伤口,那些猩红稠郁的血『液』浸湿了我的衣物,让我此刻仿佛从血池中爬出的恶鬼般狰狞血腥。
我同他们说:“我必须去见无惨。”
听到了这个名字的鬼杀队员,他们的眼神在顷刻间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原本关切的目光霎时变化为警惕,用这样的目光注视着我的同时,对待我的态度也发生了变化。
但就在这样的时刻,就在我们的附近响起了巨大的声响,本属于剑士们与“鬼”的战场,被带到了与人群极为接近的地方。
我看到了无惨。
惨白的发丝在月『色』中泛着银白『色』的光泽,他的身上覆盖着黑『色』的『毛』发,狰狞的獠牙生长在他的身体各处——
是我从未见过的,陌生而又残忍的模样。
他被鬼杀队的剑士们围在中间,独自一人同他们进行战斗。
一切都在朝着——宿命早已书写好的结果发展。
鬼舞辻无惨犯了很多错,他点燃了许多人的怒火与仇恨,也将被那些亲手点燃的火焰烧死。
这是命中注定的结局。
在见到他在我面前『露』出身形的那一刻,我便明白了这样的未来将会在今夜降临。
无惨会死。
这样的认知倏然占满了我的脑海,令我再也没有暇隙思考外物。
耳垂挂着那对熟悉的花札耳饰的炭治郎,他的身影仿佛在一瞬间同许久之前的那个人重叠在了一起。
缘一。
继国缘一。
那是起始呼吸日之呼吸的使用者,也曾是这世间唯一一个拥有着足以斩杀无惨的力量的剑士。
但他却死了,死在了杀死鬼舞辻无惨之前。
很久很久之前,我也被人称之为“能够杀死无惨的剑士”,但我却死在了无惨的手里。
我想起了过去的一切,想起他抱着我恍惚的模样,也想起他曾亲手切开我的喉咙。
无惨大抵是恨着我的,因为我曾做过的事情,恐怕他永远也无法真正理解。
所以他注视着我的死亡,一次之后又是一次。
说实话,就连我自己也不敢肯定,在这一次结束之后,我们是否还会迎来下一次的重逢。
因为我……
已经没什么可以失去的了。
健康的身体,出众的天赋,高贵的身份,富裕的家境,倘若真的再转生几次,不论是容貌还是名字,恐怕也会一一失去了。
等到我不再是我,我也不再是源睦月,那么我与无惨之间的“咒”,大抵也会扭曲成我自己也认不出的模样了吧。
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的同时,我也注视了炭治郎使用着我也曾使用过的日之呼吸。
哪怕它现在被称之为“火之神神乐”,但我仍是知道的。
那就是缘一留下的东西。
他把自己的感情,连同他所使用的呼吸和剑术,一起留给了炭治郎的祖先。
于是一代代地传承下来,又落在了炭治郎的手中。
燃烧着火焰的刀砍下了无惨的脖颈,在一旁注视着这一场景的鬼杀队员们,全部都沉浸在了莫大而又难以置信的喜悦中。
有人死掉了,而他们却在高兴。
因为那些人的死亡并没有白费,无惨被杀死也正意味着今后将会有更少人的死亡。
从我的喉咙里升起了粘稠的血『液』,那些血『液』从我的口腔里涌出,我猛烈地咳嗽起来,大滩的血迹在地面扩散。
可即便如此我也不能闭上眼睛,更不能坐下休息。
我还有没做完的事情。
我见到了无惨,却只是远远地看见了他。
看见他……被人砍下了头颅。
他无法再生了。
我从未见过的日之呼吸的某一型抑制了他再生的可能『性』,令他的头颅无法回归到身体。
——鬼舞辻无惨死了。
哪怕不用去看,我也能够知晓,这样的欢喜必定在顷刻间占据了所有人的脑海。
因为在他们看来,鬼舞辻无惨早就应该死了。
我不想认同也不想否认,甚至不想面对这样的场面。
太过悲哀了。
太过悲惨了。
我落下了眼泪,呜咽与血『液』一齐从喉咙里涌出,它们有一些落在了地上,而另一些则是落在了无惨的身上。
他的身体早已变得陌生,甚至根本不像是人类的身体。
但我将那样的身体抱在了怀里——我所拥抱着的,是我最为心爱的人。
我对他的爱延续了太长的时间,甚至连我自己也有些看不清楚它真正的模样,但我知道的是,无论无惨变成了什么样,我也仍记得我们曾许下的约定。
我只是没有想到。
我没能料到,没能猜到也没能预知到——
原来注视着心爱的人死去,竟然是如此痛苦的感觉。
仿佛要将心也一并撕裂,那是远胜于任何病痛带来的折磨。是比所有的□□上的疼痛更加剧烈的痛楚。
我几乎看不清眼前的东西,也听不到任何人的声音。
萦绕在我的脑海中的,只有一个声音。
那是我的声音。
残忍而又冷酷。
——我最最心爱的人,就这样死在了我的怀中。
他尚存着一丝的气息,在我的怀中,那具异于人类的尸体的脖颈处涌出大量的血『液』。我们的血『液』混杂在一起,以至于我也分不清我所感受到的血腥味究竟是我自己吐出的血『液』还是弥漫在四处的他的血腥。
很奇怪——没有人来阻止我,也没有人将我拉开。
这是我在失去意识的瞬间才想到的事情,那些鬼杀队的剑士,让我达成了我最后的心愿。
我怀抱着无惨的身体,将他那被斩下后已经逐渐消失的脑袋放在他的脖颈上。
没有任何作用。
已经无法安放回去了。
这样的认知令我倏然清醒过来,也意识到了自己这时候究竟在做些什么。
心脏阵阵抽疼着,乃至身体上的伤口反而无法带来多少痛苦了。
“原来,”从我的口中忽然涌出了这样的话语:“是这样的感觉啊。”
这是极轻的声音,甚至连我自己也有些听不清楚,也连我自己都要询问——
是什么样的感觉。
我回答不出来了。
在脑海中占据了上风的,只有无穷无尽的悲哀。
我变成了比恶鬼还要丑陋的东西。
最初的我分明是因为不想让心爱的人看到丑陋的模样,所以才不希望变成“鬼”,可没有变成鬼的我,却让我所爱的那个人,看到了远比我变成鬼更加痛苦的景象。
多么可悲。
不是在感慨着我所爱的那个人,而是在感慨着我自己。
所谓的咒并非是无惨的执念,而是我的执念。
是我不愿意放手,不愿意与他的缘分结束在久远的过去,所以才固执地让自己留存在了此世,哪怕付出一切、面目全非,也希望自己能够再次与他相见。
是我犯下了巨大的错误,让我心爱的人忍受了无数次难以承受的痛苦。
大抵是因为被泪水模糊了视线,所以连同无惨的面容也变得依稀不清了。
注视着自己心爱的人死去——
原来是这么痛苦的感受。
我忽然清楚地意识到了这一点,也意识到了自己犯下的错误。
我不该这样的。
从一开始就错了。
正因为从一开始就是错误的开端,所以最后所迎来的结局,也一定只会是错误的结局。
这样的错误横贯了千年,蔓延在了我们记忆中的每一个角落。
属于我们的记忆在我的脑海中一一浮现,有什么东西正在抚『摸』着我的脸颊。
是某个人的手。
那只手掌温暖而又宽厚,我也分不清那究竟是谁的手掌了。
有一个声音同我说:“天长地久……”
那道声音轻柔虚无,飘渺得令我悚然。
不会再有了。
也不会再迎来了。
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在我意识到自己错误,明白了一切都应该终结在该终结的那一刻,就已经结束了。
“无惨……”
我唤着那人的声音正在颤抖着,声线里满带着自己也无法理解的感情。
在我们之间,从来都没有什么天长地久。
“我们所拥有的,只是‘咒’。”
那是因果,是初终,是无穷无尽、延绵不绝的遗憾。
——*——
很难说鬼舞辻无惨这时候究竟是怀抱着怎样的心情躺在她的怀里的。
他作为人类时便喜欢着的人,同他许下了约定的,名为“源睦月”的人。
她再一次面临着死亡。
但是这一次,无惨却不是像以往那样,自己活着看着她死去了。
他的头颅被燃着火焰的刀砍下,砍下他头颅的剑士耳下挂着熟悉的花札耳饰。
他上一次见到的、这个花札耳饰的真正主人,也曾经几乎要将他杀死。
鬼舞辻无惨仍记得那个剑士的名字——继国缘一。
他也同样记得那个戴着花札耳饰的少女的模样。
他只是忘记了……自己的模样。
鬼舞辻无惨很长一段时间都在思考,自己究竟是产屋敷无惨还是鬼舞辻无惨,这种看似毫无意义的问题令他纠结了许久。
在某天夜里,他看到月亮升起来时,忽然便做出了决定。
他舍弃了作为人类时的一切,连同姓氏也一起扔掉了,但是……
唯独她所赋予的名,又被他留了下来。
鬼舞辻无惨大抵是爱着她的——这种说法并不正确。
当他抱着在今夜覆灭鬼杀队的念头出现在产屋敷家的庭院中时,令人心厌的熟悉而又安心的感觉在心底油然而生。
在很久很久之前,无惨所生活的地方,便与这座宅邸几乎一模一样。
产屋敷家年幼的孩子在庭院里游戏,从她们的口中冒出来的,是属于孩童的稚嫩而又天真的声音。
“你有过梦想吗?”
产屋敷家那个因为疾病缠身,而变得面容丑陋如恶鬼般的家主问他——
“你有过在意的东西吗?”
鬼舞辻无惨沉默了。
他的视线落在庭院中产屋敷家的孩子身上,但他所注视的却不是她们本身。
他在透过她们,注视着自己记忆之中的那个人。
在他与源睦月初次相遇的时候,她还是身份尊贵的睦月姬的时候,她也是如这般年幼的模样。
鬼舞辻无惨无法像她那样从房间里出去,于是睦月姬一个人跑到庭院里玩,她跑回房间里的时候,脸上挂着灿烂而又单纯的笑容。
她说:“我帮无惨一起把游戏做完了,也把因游戏所产生的快乐,也一起给无惨带回来了。”
鬼舞辻无惨忽然想要开口回答他了。
“是有过的。”
他的声音飘散在了冰冷的月『色』中。
【大正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