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大正篇[06]固执
便像是在那天外出时受到了惊吓一般, 我很快便生起了重病, 蜷缩在柔软的床铺上时,无惨沉默地坐在了我的床边。
他没有为我请来医师,而是亲自进行了诊治。
——这是我头一次知晓, 原来他也懂得医术。
红梅『色』的眸子注视着我的脸,无惨的脸上『露』出了沉思般的神『色』,他抿紧了薄薄的嘴唇, 下垂着的嘴角令整张面孔都陷入了阴郁之中。
我伸手『摸』了『摸』他放在床边的手背, 忽然又觉得这样的情景有些熟悉。
就好像……在以前的什么时候, 我也曾这样握着他的手。
我同他说:“我的病……已经很严重了吗?”
这样的话语脱口而出的瞬间, 无惨的眸『色』更深了几分, 他沉默不语地注视着我,面无表情的样子令我心生怜惜。
哪怕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产生这样的念头, 但我仍是觉得——很可怜。
或许是在可怜自己,也或许是在可怜他。
只不过, 无惨大抵是不需要这种怜悯的。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地开口道:“你想要活下去吗?”
哪怕不需要思考,我也能够给出他答案——是想的。
因为无惨对我说了我们要结婚的事情。所以哪怕我搬入别馆之后他便再也没有提过了,我也仍一直都记得。
“我想要和无惨在一起。”
就像他所说的那般, 和他长长久久地在一起。
闻言无惨握住了我的手掌, 冰冷消瘦的手指摩挲着我的手背, 那一刻似乎有太多的念头从脑海中涌现出来,令我自己也应接不暇。
“是吗?”
无惨问了我这种问题。
像是在怀疑什么一般,他握着我的手紧了几分, 五官在灯光下有种靡艳的秀美。
哪怕现如今是白天,他也仍是命人将别馆中所有的窗帘都拉了上去,依靠着馆中的电灯所发出的光亮视物。
这种极为奇怪的做法,也更能让人肯定他的身份——哪怕佣人们从不当着我们的面说,我也能从他们望向无惨的视线看出来。
那是名为“怀疑”的视线。
而无惨也看出了他们的视线中所蕴藏着的情绪。
于是在我也不知道是什么的时候,那些人接二连三的不见了,取而代之的尽是些极为陌生的面孔。
但无惨的神『色』依旧平和,看到我『露』出疑『惑』的表情时,甚至连嘘寒问暖的语气都没有任何异样。
就好像……他本就是这样的人一样。
哪怕是到了这种时候,到了我们已经谈婚论嫁、到了我们已经同榻而眠的时候,他仍不愿在我面前表『露』出真正的自己。
即便他也至今知晓——我什么都知道了。
那些本该由他亲口告知我的话却一直都被他压在心里,一丝一毫也没有透『露』出来。
哪怕我生了重病,仿佛随时都要前往极乐。他也仍是如往常那般,什么也没有告诉我。
所以我要问他,“无惨为什么想和我在一起?”
这是此前我从未想过的问题。
似是没有想到我竟会问出这样的问题一般,无惨也愣了一下,连同握着我手掌的手也变得有些松动。
他似乎陷入了某种记忆之中,于是缓缓地开口道:“因为咒。”
这是我头一次从他口中听到这个字眼。
“什么是咒?”
他不说话了,只是用那双深邃的眸子注视着我,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你知道的。”
他说:“什么是咒,没有谁会比你更清楚了。”
这一次愣住的人变成了我,我眨了眨眼睛,看着他的眸子里流转着恍惚与回忆,握着他的手的人同他说“这是咒”。
“你在哭什么?”
带着凉意的手指拭去了我脸上不知何时落下的泪水,无惨坐在了我的身边,将不断落泪的我拥入了怀侧。
我也不知道我在哭什么,可这样的情绪顷刻间涌现出来,令我不由得落下了泪水。
无惨是否会因我哭泣而心烦,我并不清楚,我知道的只是因为我突然哭泣起来,导致我本想询问的和炭治郎有关的问题也没有问出来的机会了。
“你做了什么?”
这样的问题本该淹没在我的泪水中,可连我自己也觉得意外的是,我竟然说出来了。
——是极为平静的声线,就好像……我正在心平气和地同他说话一样。
过分异常的状态在我的身上体现出来,令无惨也低头侧目。
“什么做了什么?”
他的声线同样平静,仿佛听不懂我在说些什么一般。
但我们都知道。
一切都是假的。
他在故意问着早已知晓的问题,也在故意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就好像他真的什么也没有做一样。
但他做了太多了。
从那偶尔身上带回来的血腥味,从炭治郎嘶吼着的愤怒,甚至从蕨姬花魁和童磨口中的“那位大人”,就能够令人知晓,他做了太多不应该做的事情。
这是不对的。
“你杀了炭治郎的家人吗?”
我忽然问出了这种问题。
过分直白而又残忍的问题将我与无惨之间的气氛推向了微妙的极端,他抚『摸』着我的额角与肩头,沉默不语时亲吻了我的眉眼。
他同我说:“你该休息了。”
是不容拒绝的、命令般的口吻。
但我却没有听从他的命令,而是注视着他的眼睛,再次开口道:“你杀死了他的家人。”
这一次不是疑问了,是肯定的语气。因为我知道,回避着这个问题的无惨,实际上就是默认了答案。
他就是做了这样的事情,所以才会被他人恨之入骨。
被他杀死了家人的人组成了灭杀恶鬼的队伍,只是为了将他彻底铲除。
分明在此前我从未见过那样的剑士们,但在我的脑海中却浮现了对他们的清晰的认知,从悠久的过去伸展开来的,是属于我们的过去。
在很久很久之前,似乎也曾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在了我的身上。
他总在做着同样的残忍而又冷酷的事情,给他人带来灾难的同时也是在为自己埋下祸根。
“无惨,”我在他的怀里开口了:“这样是不对的。”
我同他说:“不要再做这种事情了。”
但无惨没有回答我,我知道他听到了,即便我的声音微不可闻,以他的耳力也一定能够听到我说的每一句话。
他只是……不想答应。
将我塞进被子里之后,那双手又为我掖好了被角,无惨附身亲了亲我的眉心,对我说:“这不是你该在意的事情。”
他又想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了。
我睁着眼睛与他四目相对,在我们的目光接触之时,他的脸上浮现出了虚假的笑容。
虚伪而又冷漠。
——*——
我心爱的人并非人类,这样的认知令我恍惚间仿佛能够看到我们的未来,于无惨而言我究竟是怎样的存在,他自己恐怕也说不清楚了。
正如我时常会浮现出来的记忆,倘若那真是曾经发生过的过往,那么于无惨而言,我大抵便是那个永远只活在他心中的过去。
而过去都会被遗忘。
我的病情时好时坏,身体状况稍微好些的时候,无惨会带着我在没什么风的夜晚出门散心,可卧病在床的时间一旦长了,便会觉得什么也提不起兴趣了。
在看着他为我买来昂贵而又新奇的礼物时,我也只是一言不发地看着它们,什么评价也说不出来。
每到这种时候,无惨脸上原本还可以算得上兴致勃勃的神『色』便会被低沉的阴郁所取代,红梅『色』的眸子紧紧地盯着我的脸,声音压抑。
“不喜欢吗?”
这样询问着我的无惨,实际上恐怕在意的也并非是我对那些礼物的态度。
他所在意的,是我对待他的态度。
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我才发觉自己已经许久没有发自内心地『露』出笑容了,哪怕是在面对无惨的时候也是这样,不论他带我去做什么事,给我买来什么东西,在我面前说着温柔而又轻柔的话语,我也没法『露』出半分笑意。
——没有什么值得快乐的事情。
也没有快乐的资格。
这样的念头在心底里浮现出来。在无惨对我说让我笑一笑的时候达到了顶峰。
我『露』出了比哭泣还要难看的笑脸。
这样的表情大抵是令他生气了吧,无惨阴沉着脸抬手扫落了摆放在一旁装饰的花瓶,一言不发地出门,过了好几天也没再回来。
我不该这样的。
要怎样做才是正确的,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了。
直到过了许久之后,某一天回来的无惨忽然告诉我:“堕姬死了。”
他说出这话时的语气很平静,就像是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又如许久之前为我买来礼物时的、想要让我给出些什么反应的语气。
堕姬便是蕨姬花魁。
我顿了顿,开口回答道:“这样啊。”
也像是听到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一样。
可无惨却并不喜欢我的反应,他也不喜欢我说出这话时的态度,眉眼间的晦暗令他拉起了我的手臂,将原本坐在椅子上的我拖了起来。
“你不高兴吗?”
他掐着我的脖颈问我,慢慢地合拢着手指。
“睦月,”低低的、仿佛蛇信般的声音萦绕在我的耳边:“你最讨厌的‘鬼’死掉了,你不高兴吗?”
我从未说过这种话。
无惨为何会产生这样的想法,我从来都不知道,我所知道的只是他带着这个消息来找我之时,那副满是阴霾的神『色』。
我没有说话,在他的手指慢慢合拢时被迫抬起了下巴。
这时候的我其实应该说些什么的,但另一个认知却阻止了我开口的念头——无惨不会听我的话。
他听不进任何人的劝告,也不会为了任何人改变自己的想法。
所以我什么都没说,任由他在将我的脖颈上掐出红痕之后,松开手又轻柔地摩挲着那些那亲手制造的痕迹。
“疼吗?”
询问着我的语气甚至可以称得上满含怜惜,无惨的嗓音低靡喑哑,带着凉意的嘴唇亲吻着我的脖颈,尖利的牙齿抵在皮肤上,仿佛下一秒就要将我也当做食物。
但他没有。
他只是轻轻地咬了咬我的皮肤,甚至没有留下牙印。
从家用的医『药』箱里找来消肿的『药』物,将『药』膏涂满了我的整个脖子,这时候的无惨看起来又变回了那副温柔儒雅的模样,反衬得像是我自己不小心弄伤了自己。
而他则是包容宠溺地为我上『药』,丝毫没有责备我的不慎。
思绪不知何时便飞到了记忆中的某个地方,我本以为无惨在上完『药』之后又会将我赶上床睡觉,可令我意外的却是——
“和我一起去个地方吧。”
无惨说出了这样的话。
我听出了这句话中所蕴含着的不同寻常的意味,因为以往他都只会对我说“我带你出去走走吧”。
他这次要带我去的,或许是什么不同寻常的地方。
这样的认知令我倏然拉紧了心弦。
而无惨带着我抵达的地点,也的确证明了我的想法的正确『性』。
这是一个……我也不知道该如何形容的地方。
仿佛整个空间都被什么东西扭曲了一般,漂浮倒立着的木质走廊以难以想象的模样交错重叠,理论上而言绝不可能出现的悬浮建筑凭空而立,将我搂在怀里带来这种地方的无惨,我甚至不知道他是如何进来的。
“无惨大人。”
重叠着的声音在同一时间响起,我怔愣着循着那些发出声音的方向望去,所看到的是装扮各异的奇怪的人。
或者更加准确地说,是装扮各异的“鬼”才对。
长着六只眼睛的存在,无论如何也不会是人类了。
而在那些“鬼”之中,我也看到了眼熟的存在。
手中握着金『色』铁扇的鬼,他的眸子里刻着“上弦”与“贰”的汉字,而这是我在之前见到他时,没能见到的东西。
“是睦月呀,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你呢~”
分明我们之间离得极远,但他仍能笑眯眯地朝着我挥手打着招呼,在无惨皱着眉头『露』出不悦的神『色』望向他时,才收敛了那副活泼的模样盘腿坐着。
只是脸上的笑容依旧极为灿烂。
“源……睦月。”
在童磨话音刚落,便有另一道声音响了起来,长着六只眼睛的“鬼”之剑士在一瞬间将视线落在了我的身上,仿佛是看到了什么难以置信的东西一般。
就好像,也是认识我一样。
这样的认知令我下意识看了看身边的无惨,一方面是不明白他带我来这里的原因,另一方面也是……他头一次如此直白而不避讳地用行动告诉我。
鬼舞辻无惨,是“鬼”。
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的我,不自觉地往他的怀中缩紧了些。
“上弦之六兄妹,被杀死了。”
在拥紧了我的同时,无惨也开口了。
他的声音蔓延在这个特别的空间中,端坐在我们身后一间房间里的女『性』抱着琵琶,长而乌黑的头发遮盖了她的整张面孔。
她只是拨弄了一下琵琶,这片空间便发生了变化,原本分散在各处的奇形怪状的“鬼”们,也倏然缩短了彼此间的距离。
落在我身上的目光令我别过了脑袋,看着无惨的衣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并非是害怕。
我没有害怕那些鬼,也没有害怕无惨。
我只是……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当着那些上弦之鬼说出了堕姬已死这种话的无惨,他接下来会说出怎样的话呢?
我忽然意识到了他将要说出的内容。
“杀掉那些碍事的鬼杀队员。”无惨将手掌放在我的脸颊上,将我的脑袋按在了他的胸口,又对那些“鬼”说:“既然锻刀师的村子已经找到了,那就先去把他们铲除。”
他当着我的面,做出了这样的决定。
我睁大着眼睛将他的每一句话都听得清清楚楚,也知晓他是在故意说给我听。
——你想要得到怎样的回应呢?我忽然很想询问他这样的问题。
这是最残忍最不仁慈的行径,而无惨却刻意让我听到了他亲自吩咐下去的声音。
做出这种事情的他,又究竟在想些什么呢?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了,所以在他抬起了我的脸,微微低下脑袋询问我的看法时,我同他说:“我的看法,能够改变你的想法吗?”
我不该这样说的。
从看到无惨听到这话的表情,我便已经能够明白他的答案了。
不能。
他做出的决定,无论我是认可还是反对,都不会影响到他的决定。
所以我只需要保持沉默就够了。
但我也不能。
“为什么要带我来这种地方?”
我询问他缘由。
无惨忽然又笑了起来,为我将垂落在颊侧的碎发别上耳廓,他的手背抚『摸』着我的脸颊,语气轻柔而又疯狂:“因为我们很快就能天长地久了。”
无惨对我说出了这种话。
“等我把鬼杀队全部覆灭,等到一切都结束的时候,我们就可以举行婚礼了。”
那张俊秀的面孔上挂着的,是我从未见过的奇异的神『色』。
他的瞳孔如蛇瞳般竖起,说出来的话也满浸着毒『液』。
于是我询问他:“那一天,是什么时候呢?”
听到这种问题的无惨抵着我的额头,对我说那一天不会太久了。
不知为何,我忽然觉得有些悲哀。
不知究竟在执着着什么的无惨,对我说出这种话时的语气……让我觉得太过陌生了。
我所爱的人,真的应该是这样的吗?
这样的怀疑在顷刻间占据了脑海,从我的回忆与陌生的记忆之中,我从未找到过类似于此刻的记忆。
当着上弦之鬼的面对我说出了这种话的无惨,究竟是抱着怎样的情绪开口的呢?
我无法理解。
令我同样无法理解的事情,则是他没有将我带出去了。
从那个抱着琵琶的女『性』之鬼的口中,我得知了这个空间的名字——无限城。
我被无惨留在了无限城中。
与此同时,我也知晓了她的名字是鸣女。
仿佛是软禁一般,我被关在了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的地方,给我送饭的偶尔是鸣女,偶尔又是其他的从未见过的鬼。
无惨已经不知道多久没有出现在我的面前了。
就在我以为自己快要被忘记的时候,那个我没有印象,却在见到我的第一眼便叫出了我名字的上弦之鬼出现在了我的眼前。
他穿着紫『色』格纹的羽织,腰侧别着太刀,一副剑士的打扮,甚至在脸颊与脖颈还有奇怪的斑纹。
不知为何我便知晓了那些斑纹产生的原因。
“你曾经也是鬼杀队的剑士吗?”
在他用沉默的视线注视着我的时候,我主动开口了。
六双眼睛实在让人难以捉『摸』其中的神『色』,占据了大半张脸的同时也掩盖了脸上的表情——狰狞而又奇异的美丽在他的身上显现出来,令我将视线停留在了他的脸上。
“……是。”
他回答了我的问题,又陷入了沉默。
而他现在却变成了“鬼”。
“为什么要变成鬼呢?”
我询问了他这样的问题。
他仿佛是陷入了恍惚的回忆中,回忆里有另一个人的存在,也有……我的存在。
他同我说:“就像你也再次出现在了无惨大人的身边。”
答非所问般的回复令我绷紧了心弦,他说的是——“再次”。
也就是说,在曾经的岁月中,我也曾在无惨的身边出现。
“人类的生命……很短暂,”六只眼睛的上弦之鬼对我说:“哪怕是你……和那个人也一样。”
我不明白他口中的“那个人”是谁。
但脑海中忽然浮现出来的,是一对极为熟悉的花札耳饰。
从许久之前,在炭治郎的父亲耳朵上看到那对耳饰的时刻,我便生出了奇异的熟悉的感觉——不仅仅是在什么地方见到过它们的感觉,也是……我也曾拥有过它们的感觉。
“你,和缘一。”他声音低哑地开口,说出了一个令人豁然开朗的名字。
“缘一。”
我重复了这个名字。
我想起了那对花札耳饰最初的主人——继国缘一。
而在我面前所站着的,有着六只眼睛、甚至连人类的模样都与之相差甚远的鬼之上弦,是缘一的双生哥哥。
从我的口中冒出了那个被掩埋了数百年的名字:“严胜。”
继国严胜的眉头紧锁,仿佛是在嫌恶着什么一般,同时又像是在心底里生出了某种异样的情绪,他盯着我的脸看了好一会儿。
“黑死牟。”
他说出了这样的话:“那个名字……已经不属于我了,我现在……是黑死牟。”
说完这话之后,他又陷入了复杂的沉默之中,仿佛刻意跑来见我只是为了告诉我这几个名字。
但我是知道的,就是有这样一种直觉告诉了我——不仅如此。
“你……还能拿得起刀吗?”
这才是黑死牟真正到来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