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再也回不来了。
长久的沉默。
此时的陡崖上只余有裴柔断断续续的啜泣声,连风声都歇止。
陪她一起下去?
长宁没忍住,嗤笑出了声。
废渊是什么地方?
是上古魔印所在之地,更是瘴气诞生的源头。
寻常修士若不慎掉下去,不死也得废掉一身修为。
她长宁如今不过凡阶修为,何德何能能陪天命之女裴柔一同下废渊?
这道理不止她懂,在场的人都明白,玄清仙尊面『色』难得僵了僵,一时没有言语。
“好啊。”长宁笑,语调却没什么感情,“我陪你下去,若我死在下面,你陪我一起死吗?”
轻飘飘的话落下,场上氛围愈发凝滞,死一般的沉寂。
“柔儿,你又犯『迷』糊了。”
还是裴照出来打了圆场。
他半是说笑半是打趣地提醒:“ 你怕是忘了,你阿宁师姐可不是天生灵体,怎么能陪你一起下去呢?”
裴柔像是才想起这一茬,眼睫上泪珠颤颤,忙不迭自证清白:“我、我不是故意的。”
“我……我只是太害怕了。”她泪眼朦胧地看向长宁,“我真的真的,没有想要害阿宁师姐的意思……”
言语间,裴柔哭得一颤一颤的,仿佛下一刻就要窒息过去。
并不算高明的表演,奈何总有瞎子愿意捧着。
“我们当然知道。”
裴照赶忙安慰她,手轻轻地拍着她的背。
他语调笃定,“我们柔儿这般善良,怎么可能会有害人的心思……”
长宁仍是笑『吟』『吟』的,指甲却深深陷入肉里。
“是柔儿没用。”裴柔虚弱地靠着裴照,哽咽着道,“若拥有天生灵体的是阿宁师姐就好了。”
“阿宁师姐那般勇敢,定然不会像我这样,连一个人下废渊都不敢。”
“可我、可我也不是天生就怕黑的,只是因为上次……”
她没将话说完,也不必说完。
因为一众人已经拥上去,将她围簇住,轻言细语地哄她。
“胡说,柔儿怎么会没用?我们柔儿无需和任何人比较……”
“正是,若柔儿不愿下废渊,那便不下了,我们乾元宗,堂堂第一宗门,何须叫柔儿师妹一个弱女子涉险!”
“无需加固魔印,我们照样可以消除瘴气……”
……
崖边的风如此之大,直将柔儿细碎的啜泣声和那些令人牙酸的哄人话语带至长宁耳边。
长宁垂着眸,脑袋昏昏涨涨的,竟有一瞬恍惚。
这是梦吧,她想。
若不是梦,她怎么会听到这样些荒唐的话?
她知晓他们皆偏宠于柔儿,却不想竟已到了这样失智般的溺爱。
加固魔印是何等大事,怎能说终止就终止?
乾元宗作为修真界第一宗门,宗门修士作为身承大道者,承受着天地灵气的偏爱,享受着普通百姓的供奉敬仰。
在其位,担其责。
浩劫当前,怎能贪生怕死?
更何况,只是加固封印罢了,并不是什么会危及『性』命的险事。
这几月里,面对迅速蔓延的瘴灾,乾元宗上下弟子哪个不是不顾生死,冲在与邪魔瘴物抗争的最前边?
长宁抿着唇,目光缓缓移向了玄清仙尊。
玄清仙尊拧着眉,眉目间带上了些严厉:“柔儿,此事非同小可,你……”
相比于那些人的魔障,他像是还保存了一分理智。
可这份理智,也很快土崩瓦解。
——只因为那哀哀戚戚的一声“掌门……”
怎么……会这样呢?
长宁愣愣地,抬眸看向被众人围簇着的裴柔。
裴柔今日穿的素白长裙,干净,美好,在这样污浊昏沉的环境中,宛若一朵不染尘埃的小白花。
而一旁轻柔揽着她、神情紧张的裴照亦是一袭白衣。
可长宁记得,裴照过去是不爱穿白『色』的。
在成为眼前这个稳重体贴的大师兄前,裴照冲动、爱闹,也会和人打架,每回都把自己弄得脏兮兮的。
在长宁为他上『药』时疼得呲牙咧嘴,还要吹嘘着白日的丰功伟绩。
说什么,“有师兄在,谁也不能欺负我们阿宁!”
那时的裴照不懂温柔,也没如今厉害,但在长宁的记忆里,他是鲜活且生动的。
可是啊,那个鲜活、生动、会在危险来临前将她护在身后的裴照,已经死了。
长宁怔怔地,看着自己脏兮兮的裙摆与鞋尖,眼眶酸胀得厉害。
她保持相同的姿态站立过久,腿部都有些失去知觉,低头看,才发现大半裙摆已然被血染红。
她唇角嘲讽一笑,平静地移开目光,看向了前方陡崖。
崖下是目不见底的深渊,黑黝黝的,仿佛藏有无数噬人的恶兽。
可她脑中浮现的,却是这些日子里所见的在瘴物侵袭下没入黑暗的残破村落、横遍山野的惨死尸身,以及那些守着尸身痛哭的稚童……
比这废渊可怕的黑暗比比皆是,只是柔儿被保护得过分好,那些腥风血雨,有人替她挡了。
“罢了……”
她听见玄清仙尊冷淡中带一点无奈的声音,像是要对今日这一场闹剧做一个收尾。
长宁想,这怎么能罢了呢?
明明有更好的方法可以封印瘴气,为何要弃易转难,用无数弟子的血肉之躯来做消除瘴气的武器?
在场的这些人,身居高位、养尊处优惯了,并不知晓那与瘴物搏斗的前方是如何的艰险残酷。
他们不知道,每一次告捷的剿瘴,背后都是无数普通弟子的血与伤。
可她知道。
不远处,透着忐忑的娇柔声音传来,“……我、我真的可以不下去了吗……”
长宁沉沉吐出一口浊气。
这一次,面对这样的结果,她竟没有太意外,只是将手中剑握紧了些,像在汲取这世间残存的最后一点温度。
“咔嚓——”
空气中突然传来压抑的破碎声响。
长宁眼睫颤了颤,转眸看向了陡崖处。
只见原本瘴雾弥漫的陡崖,此刻竟变作了另一番模样。
瘴云涌聚,无数诡异黑气在云雾间翻涌,散发着骇人的威压,仿若在酝酿着什么可怕的灾难。
“不好……”
见此,玄清仙尊一向冷静的面容竟有些绷不住,他盯着那暴动的陡崖,声音中掺杂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惊『乱』:“是底下的魔印暴动了。”
一众人哗然,神『色』瞬刻都染上了不安慌张。
如今的修真界『乱』成一片,就是因为魔印松动,漏出了些许瘴气。
只是些许瘴气便搅得整个修真界兵荒马『乱』,如今魔印再次暴动,若再释放出更多的瘴气,恐怕……
众人皆是寒颤连连,不敢深想。
只知道今日之事,怕是不能轻易收场了。
玄清仙尊毕竟是一宗之长,很快便镇定下来,沉眸看向裴柔:“柔儿,这时候,只能是你下去了。”
原本可以容忍裴柔的小任『性』,是因为并不只有这一种法子能加固魔印。
可现下情况突变,自然还是委屈裴柔下去来得稳妥。
闻言,还倚在裴照怀里的裴柔一震,一颗泪便直接从眼睫滚下来。
她哆嗦了一下,颤不成声:“柔儿也想下去,可是、可是……”
这一回,玄清仙尊没接话,周围的人噤于此时形势,也没有说话。
裴照看着怀中几乎要哭断气的裴柔,咬了咬牙,抬头对上玄清仙尊:“师尊,我替柔儿下去。”
“胡闹!”玄清仙尊眉头一拧,冷斥道,“你怎么也跟着犯糊涂,这废渊是什么地方,你若下去了,恐怕连尸骨都留不下!”
裴照牙关颤了颤,想要争辩什么,却又不知该如何争辩,只能心疼地看着哭成泪人的裴柔。
看着昔日疼宠有加的弟子哭成这样,玄清仙尊叹了声:“柔儿,宗门待你不薄。”
裴柔唇瓣咬得发白,她自然知道情况危急,恐怕不是她哭一场就能逃掉的,可她……可她是真的不能一个人下去。
无论如何,都不能。
至于其中缘由,却是如何也不能与众人说的……
裴照满目心疼地看着她:“柔儿,实在是事发突然……”
“你若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只管说出来,我们都会帮你。”
面对众人殷殷目光,这一刻,裴柔第一次尝到了有口难辩的滋味。
想到有口难辨,她下意识看向某处,却没能看到长宁的身影,心头登时一咯噔。
完了,此等紧要关头,长宁若是不在了,她可怎么办……
若没有长宁一起,她下去便只有死路一条。
裴柔慌『乱』地四处寻看,见此,玄清仙尊微微皱眉,也随着她目光看去,却在扫过某一处时瞳孔猛缩。
只见那瘴雾重重的陡崖边,不知什么时候,竟站立了道单薄身影。
那人衣摆被风吹起,整个人摇摇欲坠的,仿若下一刻就要跌下深渊。
“长宁!”
“你这是在做什么!”
难掩怒意的冰冷声音响起,不必回头,长宁也能想象到,她那师尊会『露』出怎样一副怒容。
可她现在很疼,并不想和他争辩,也没有那力气。
见她不应,玄清仙尊额角青筋跳动:“你站在那地方是要做什么?”
见长宁仍不答话,众目睽睽下,玄清仙尊只觉她是有意气自己,不由怒意上涌,厉声呵斥道:“如此危急关头,你还要胡闹!”
许是由于某种不可言道的心虚,他扬声怒斥:
“怎么,你这是在威胁本尊?”
“威胁……”
长宁低低地重复了一声,然后慢慢转过身,眼眸中尽是嘲讽,“您觉得,我现在这样,还能活得了吗?”
也是此刻,众人的目光才齐齐落在了她身上,一时有些骇然。
面前女子身形单薄,苍白的面容上嵌着两颗深黑眼珠,整个人仿若纸片糊就,一阵风便能刮走。
她素『色』的长裙上染着大片大片的血迹,一些甚至已成深褐『色』,一眼望去甚是触目惊心。
众人震骇之余,竟想不起,曾经张扬明丽的小师妹,是什么时候成了这等模样。
有意无意的,他们忽视了她太久。
死一般沉寂下,裴照颤抖的声音率先响起:“你受伤了?你什么时候受的伤?来之前为什么不说?”
他语调急促,长宁脑袋刺刺地疼:“我说了,就可以不用来了?”
裴照面『色』微白:“若知道是这样重的伤,我如何会让你来……”
焦急之下,他揽着裴柔的手忘了力道,裴柔被捏得有些痛,侧头看裴照因焦急而紧绷的下颌,心头滋味莫名。
裴柔咬着下唇,忍不住说:“阿宁师姐,你可是、可是愿意陪柔儿一同下去……”
“不是陪你。”长宁打断她,淡淡道,“是我自己下去。”
“胡闹,你怎么能下去!”玄清仙尊打断她,面『色』难看至极,“宗门养你这么多年,将你养到这么大,不是要你这样糟践自己『性』命的!”
“不是糟践。”长宁静静看他,“我反正都是快死的人了,拿这一条命换更多人的活路,不好么?”
“师尊。”她语调平静,“你是知道的,不是非要天生灵体才能加固魔印。”
“我,也可以。”
闻言,裴柔心头一跳,紧张得快要昏厥过去。
长宁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她知道了……
闻言,玄清仙尊袖中手攥拳,眉心跳了跳,声音低沉得惊人:“即便真是那样,也不该是你下去……”
长宁轻声打断他:“还有那么多普通弟子是么?”
“可那些弟子也是血肉之躯,他们的命也是命。”
“总归只是需要足够的祭品罢了……”她笑,“能用我一人的命,抵百名弟子的命……长宁,很荣幸。”
望着她过分平静的神情,玄清仙尊心中升起一种不知名的慌『乱』,就好像有什么东西彻底脱离掌心,不再由他掌控了。
明明以前不是这样的。
以前,无论他如何斥责、如何责罚,长宁虽然会不服气、会和他犯倔、会表『露』出被冤枉的委屈。
可他清楚,她心里仍是孺慕他这个师尊的。
而这一切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呢?
是从那小妖物死后。
他从没见过那样的长宁,红着眼、拿着剑,梗着脖子站在他面前,一定要向他讨一个说法。
而在他随意敷衍后,那双从来盛着尊崇敬仰的眼眸里,头一次展『露』了刻骨恨意。
玄清仙尊回忆着,又与那双毫无生念的漠然眼眸对上,脑中怒意几乎要将理智烧穿,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怎么,那小妖物竟这般重要,没了他,你便活不下去了吗?”
他仍觉得她是在赌气,是在因上一次的事赌气。
长宁深吸了一口气,才勉强压制住胸中奔涌而上的怒意。
她一字一顿地答:“阿辞不是妖物,他也是人。”
她与玄清仙尊对视,眼眸中尽是漠然与嘲讽:“我从来都想活,我和阿辞,我们都想活……”
“不让我们活的,一直是你们。”
吃力地说完这些话,长宁咬住下唇,几乎连站立的力气都无,体内灼烧的热浪像是要将她融化。
她在将自己化作一根烛。
一支能沉入废渊、献祭魔印的烛。
娇嫩的皮肤无法容纳那样暴烈的灵气,绽开无数细小的伤口,淌出殷红血『液』。
她整个人仿佛在燃烧。
“阿宁,你莫要冲动……”
裴照咬着牙,似是怕惊到她,一步一步缓缓朝她靠近。
“师兄。”长宁垂眸看着他,声音极轻,“你说,明年这时候,迎春花会照旧开吗?”
闻言,裴照眼眶微红,急忙颤声道:“会,当然会……”
长宁眼睫轻颤,竟『露』出个笑容来。
那笑意由浅淡到浓郁,自唇角绽开,像盛放的迎春花,自尘埃中破出,朝着那并不明媚的天『色』摇曳。
看着这一幕,裴柔心中难得生出几分惊恐。
疯了……真是疯了……
此等境况下,她竟然……竟然还能笑得出来……
像是猜测到她接下来要做什么,玄清仙尊眸中闪过几缕不易察觉的慌『乱』,他厉声喝道:“长宁,本尊警告你,你不许……”
他话音未落,陡崖边,半身是血的女子已然闭了眼,宛若一只折翼血蝶,仰身坠入了瘴雾重重的悬崖。
“阿宁!”
裴照目眦欲裂,想要阻止,可隔着百米鸿距,如何来得及。
玄清仙尊恍若一道黑『色』闪电,瞬刻便疾闪至崖边,想要拉住那下坠的人,却只扯到了半截染着血的碎布。
他没能拉住她。
望着掌心那截染血碎布,玄清仙尊身边的空气仿佛冻住一般,寒意凛然。
没人比他更知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她将会经受风刃凌虐,群魔环饲,血肉被蚕食,魂魄被撕碎,直至最后一缕气息被吞噬殆尽,彻底成为魔印的祭品……
她会死。
又或者说,不只是死。
若非天生灵体者,入废渊为祭,必将神魂俱灭,再无来世……
玄清仙尊看着漆黑幽暗的深渊,没有说话,可整只手都在颤抖。
他虽责她、骂她、罚她,可她终究是他一手带大的弟子,没有他容许,她怎么能死……
“阿宁!”
裴照踉跄着靠近,随后跌坐在瘴风猎猎的悬崖边,朝着崖底竭力呼喊。
可撕心裂肺的呼吼声瞬刻便没入风里,随着呼啸的瘴风,一同沉入了深不见底的深渊。
并无回响。
如同那个舍身坠下去的人,都再也回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