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等你很久了。
这世上许多事, 一经流传,便不最初的模样。
比如,柳音所经历的那些事……
最早的时候, 柳音不佛修,花魁也不花魁, 花魁有名字,叫崔行烟。
崔行烟而言,柳音她邻家的哥哥, 亦她未来的夫婿。
他们原本会做一乡野间最平凡的夫妻, 耕田织布, 相伴白头。
可天不遂愿,后来家乡发大水,有柳音和崔行烟逃出来。
一路跌跌撞撞, 到都城。
都城的熙攘繁华, 小地方来的他们从未见识的, 他们的寒酸、破落、落魄, 都与此地格格不入。
往,如他们一般逃难来的年轻男女有许多, 却如石入大海,连个浪花都未翻起, 就被淹没在汹涌的浪『潮』里。
可崔行烟坚信柳音会不一样。
他的书念得那般好, 他的字写得那般好,他的谈吐言辞、他的举止仪容……在崔行烟看来, 分毫不输那些名门子弟。
十三岁的崔行烟那样坚信,她的柳音哥哥一定能有大作为。
而柳音看着比自己矮一个头的小姑娘,『摸』『摸』她的脑袋,告诉她不要怕, 他们一定能在这里扎根立足。
“到时,若行烟有意,我便做你的哥哥,风风光光送你出嫁……”
说这些话时,柳音手攥着破损的粗布衣角,声音有些颤。
可小姑娘却急,伸手去抱他胳膊:“说什么呢!我做阿音哥哥的新娘子……”
小姑娘温软的体温,这座冰冷都城里,唯一的温度。
柳音深吸一口,言辞郑重:“那,等我功成名就,必将十里红妆,迎娶行烟,此生……定不负你。”
而此时的二并不知晓,在都城里,相比出头地,更难的,活下去。
在郊外辗转租到一间小破屋,崔行烟学着绣花样子,拿到集市上去卖,柳音白里出工赚取微薄银钱,夜里则就着煤油灯念书,一直到夜半三更方歇。
可辛劳赚取的银钱,也不勉强凑够每的房钱。
唯一的出头地法子,便等三年一次的科考,考取功名。
机会罕,柳音不免忐忑心急,可崔行烟总温柔安慰他。
“不要急,我们有时间。”
可有没有时间,不说得算的,要看天给不给。
就在临近科考时,一场春雨浇下,夜辛劳,身子本就不健硕的柳音终于倒下。
这场病来势汹汹,他烧得神志不清,从始说胡话,到彻底昏厥,经不得不请医师的地步。
可看病贵,治病更贵。
原本辛苦攒下用来科考的银钱耗尽,柳音的病仍没有半点起『色』。
到科考的子,崔行烟捧着盛『药』的破瓦罐,看着榻上高烧不退的柳音,又看嘀嗒落雨的屋顶,一时间,终于控制不住,泪如雨下。
这次错,要等三年。
可他们等得起三年吗?
没有钱,柳音的病便治不好,没有钱,便没法买笔墨纸砚,就没有办法参加科考……
他们需要钱。
若一定要牺牲,崔行烟甘愿牺牲的自己。
花楼的老鸨,头一回见到崔行烟这样的姑娘。
清水出芙蓉,不着修饰的漂亮。
更特别的她身上的质,似那烂泥里出的花,荒地里拔出的草,坚韧且挺拔。
在听到她名字后,更赞不绝口,“行烟,媚视烟行,个好名字。”
崔行烟在纸上按下手印,脑想的,却柳音执笔坐于桌前,微笑着问她:
“阁道步行月,美愁烟空。”
“行烟这个名字,好不好?”
乡野里,女子地位卑下,多数有排行,没有名字。
有柳音,会为她翻阅诗集,然后温柔地问她,喜不喜欢。
崔行烟眼眶红,她想,她得救他。
他这样好的,不该以这样潦倒的姿态,病死在某个不知名的角落……
她可以烂入泥里,可他一定要光芒万丈。
……
后来的故事,便不可回头地走向悲剧。
柳音醒在某座宽敞的院子里,桌上置着文房四宝,屋里点着柔和的明灯。
可却没那个会温柔安慰他、一声声唤他阿音哥哥的小姑娘。
他去花楼找她,却屡次遭到驱逐,好容易设法见她一面,却见她珠翠罗绮,在一群纨绔子弟围簇下,眼角眉梢尽风尘。
而任凭那些纨绔如何嘲笑推搡,他仍不肯走,崔行烟也终于不耐烦,凑近他些,眼底尽轻蔑:
“像你这样的穷酸,除非考得功名,否则这辈子,也够不上我的脚尖……”
她言辞极尽尖酸,可柳音反却笑。
“阿烟,我明白。”
她想要他考取功名,想要他出头地,要她想的,他都愿意去做。
他本就天赋卓绝,下苦功,可谓突飞猛进。
又三年,金榜揭晓,殿试面圣,他得偿所愿,拔得头筹。
那一刻,他终于按耐不住心头喜悦,『露』出三年里的第一个笑。
而殿试后,皇帝唯独留他,语调和蔼问他,可愿尚公主,做驸马。
家世清白、风姿卓越的状元郎,没有比这更适合做驸马的选。
更莫说,他生得俊俏温润,一眼便被公主相。
他自然答得不愿意,哪怕见圣颜变『色』,亦坚定未改口。
皇帝叫他退下,他便真的以为此事算。
可他不晓得,愿不愿意,并不他说得算的。
公主得知他拒绝,且拒绝的缘,竟为一风尘女子,登时得病倒。
金枝玉叶,怎堪被污泥羞辱。
于,一剂灵『药』,一道威胁,便叫柳音彻底忘崔行烟,亦叫崔行烟被软禁屋内、不得而行。
大婚那,驸马游街的道路被特意划定,会要经那市井的花楼。
服灵『药』,骑在高头大马上的柳音浑浑噩噩,知自己要娶亲,却不知要娶的谁。
窗前,崔行烟被挟着看完这一幕,而后便被利落挂上绳索,『逼』着投缳。
与此同时,张灯结彩的公主府,坐于桌前的柳音似有所感,望着端着酒笑『吟』『吟』的公主,一阵头痛欲裂后,他终于想起一切。
功成名就,十里红妆……
他要娶的姑娘,在等着他。
他毫不犹豫,便要离,可屋外守卫森严,公主漫不经心饮口酒,道:“你这会去,兴许能见到她全尸……”
在这些天生贵胄的眼里,他们卑贱如草,无论怎样竭力生长,都逃不践踏侮辱。
向来温润优柔的柳音,头一回红眼。
修真入道,有的依靠的心法,而有的,却因外物的刺激。
凭着那一点法力,柳音闯出公主府,跨上马,跌跌撞撞往花楼去。
一片夜『色』,他走街穿巷,疾行若风,可赶至花楼,见的果然具摇晃的尸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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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音没有告诉崔行烟,当时发烧昏『迷』,他并非全无意识,他能听见她伏在身旁哭,说:
“阿音哥哥,你不许死,我一定会救你……”
他那时多想回应她,让她不要哭,会伤眼睛。
他的这条命她救回来的,这世间唯一可以证实她存在的东西。
所以,他告诉自己,不能死。
要一直活到老天收,带着她的那份,活出更多的意义。
国不义当覆,君不仁当灭。
那罔顾仁义的弹丸小国,需一场纷『乱』,很快便没。
尘缘事,此后,便遁入空门,修行渡世。
柳音并没有什么进阶飞升的欲望,亦不想做什么佛子,他云游四方,辗转于凡间,听闻哪里有祸『乱』,便出手镇压,哪里有不平,便伸张正义。
他去没能得到恩泽。
于,他选择成为那施予恩泽的。
会前往蓉城,因为听闻那附近有一喜好剥皮的妖邪,惨死者甚众。
可到那里,他却发现,那所谓剥皮的妖邪,曾经也个普通。
因唯一的女儿被□□掳走,做祭品。而她在追寻女儿途,被□□轻松碾压于地,因样貌姣好,竟被那些嬉笑着剥下面皮,生生折磨死。
死后怨冲天,而此地本就有瘴残余,怨念与瘴相结合,女子化作丧失理智的妖邪。
可心心念念地,仍寻找女儿。
而那些被她剥皮凌虐死的,皆那□□灵月阁,被误杀的那些,也和灵月阁有千丝万缕的系。
柳音行事法则里,从来讲究因果循环、先后顺序。
女子成妖邪,自然得要超度。
可在此前,应当将一切祸源的灵月阁铲除。
柳音记得师父那一卦,猜到此去怕凶多吉。
他给女子下禁制,便毫不犹豫去往蓉城,最后,寡不敌众,死在那里。
权柄相护事,哪里在凡间有,修真界亦一样的。
灵月阁能在蓉城内这般肆无忌惮,而无置喙,背后不临城江家的支持与纵容。
他死后,魂灵仍不肯散,凭着那积攒的一身功德,将整座城池困住,强行将城池分作白天与黑夜。
白天,在他创造的秩序下安然推进,那些早成行尸走肉的百姓得以获“生命”。
夜里,便那往发生的事不断重复,妖邪横行,路上走的尽失魂灵的百姓躯壳。
而于那灵月阁他用的邪术,那些早就被他安置下的前尘往事,重新成困住他的心魔。
被那瘴乘虚而入,裹着他的执念,形成瘴源。
……
这一切沉重,整个程,长宁都很安静。
她指尖轻点,随着那跃动的光点,来到那一。
长宁毫不犹豫,抬手劈晕个要将崔行烟挂上绳索的宫,又将那绳索震断,才在房间角落站定。
因为幻境,崔行烟看不到她,她满面泪痕,怔怔望着倒下的二,面上仍惊魂未定。
城快马疾驰,拼尽全力赶来见她的,这一次,终于得以相见。
望着破门而入、形容狼狈的柳音,崔行烟终于克制不住地放声大哭:
“我等你很久……”
柳音将她揽入怀,眼眶发红,眼底有泪光闪动。
“阿烟,我来娶你。”
……
幻境破碎来,朦胧白光,长宁望着那一幕拥抱,劲眨眨眼。
突然,就有种眼眶酸胀的感觉,好像要落泪一般。
这种感觉,她许久未能体会的。
她能读懂这段往事的爱与悲,也能读懂这一段情感的痴念。
长宁其实可以将落点换得更早,早在崔行烟未入花楼,早在他们家乡未发洪水……
这样的故事会更美好。
可也会失最本真的『色』彩。
在烂泥挣扎得不得,在红尘游『荡』而不忘,这柳音这段往事的痴。
长宁重新回到那间屋子,看面前的柳音,却发现他眼眶泛红,一时竟几分佛『性』,多几分凡尘息。
“能在幻境得此圆满,我无憾……”
他低低叹声,手掌合印,温和一笑:“施主有恩于我,我自当回报。”
话语间,他念几句繁复咒语,随即双手大,掌心浮现一枚光彩熠熠的珠子。
“此珠乃定魂珠,给那小狐狸,能消减些他的痛苦。”
长宁怔怔,眸闪惊『色』。
化出定魂珠后,柳音身形明显淡许多,仿若下一刻便要消散一般,他摇摇头,低低感慨。
“最需珍重眼前啊……”
他并没有做更多解释,而在消散前一抬手,长宁袖间随飞出一块帕子。
温柔的白光覆在帕子上,镀上一层魂力。
柳音眉梢含笑,朝那帕子轻声道:“小姑娘,去见你娘吧……”
“她等你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