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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女人的史诗

这是个有年代感的故事。

阿云今年65岁,身高一米四七,四肢粗短,容貌普通,头大脸圆。就算是30年前,在她不过35岁的时候,也是这副容貌,不过少了皱纹。她很穷,还没有文化,大字不识得一个,也不会打扮。不过她是那种真正聪明的女人。

你知道,对于真正聪明的女人,人们是不会说她聪明的。被人看出来的聪明从来不是聪明,最聪明的女人,周围舆论都说她人好,信任她,真心喜欢她,愿意帮助她--比如阿云。

35岁的阿云,在那个年代,在江南那个小城市里,绝对比今天40岁不结婚的女人更惹人非议。后来,她嫁给了一个36岁的公务员,当年的金领行业,一米七八的个子,英武帅气到照相馆的师傅给他拍照都不收钱,只求把他的照片框起来当展示用。

从18岁到28岁,阿云受到不少媒人的关注。

当时她还是农村户口,家里有一个哥哥,两个妹妹。她既穷,又长得不起眼,所以媒人并没有踏破门槛。仅有的几个来上门的,提供的也不过是跟她经济相配的庄稼汉。和现在不一样,那个年代的江南农村,经济相当差。

阿云拒绝了这些人。开头几年还好,后来一再拒绝,便渐渐传出自命不凡的名声,渐渐地,媒人都绝了。两个妹妹小孩都上小学了,她还是没有出嫁。阿云的母亲为此破口大骂,后来她又是离家出走,又是说“再逼我嫁人就寻死”,到处找农药瓶子,终于让母亲消停。幸而她有个哥哥十分心善,并不介意将来可能要承担给妹妹养老的义务。就这样一拖,阿云拖到了28岁。

阿云家里有个远房亲戚是城里一家火电厂的工人,在火电厂托儿所做阿姨,帮人带带小孩。在当年,这个铁饭碗让农村的阿云家十分羡慕。

在阿云28岁这一年,这个阿姨从火电厂退休。根据当时的规矩,她可以指定一个继承人去顶她的岗位。她有个上大学的儿子,根本看不上小城火电厂托儿所的岗位,这个指标便送给了阿云一家。

这样,阿云来到了托儿所洗衣扫地,成为一名工人身份的保育阿姨。

这时候她母亲才知道,阿云坚持十年不嫁人,是等着妹妹嫁人,等着这一个工人身份,等着这个城市户口。

火电厂的托儿所里,干部的孩子和普通员工的孩子都放在一起,不过阿云总能从接孩子的家长的着装气度上猜出这个人的身份。傍晚时分,做完了一天工作的阿云就和工友远远地坐在滑滑梯架子下,赌瓜子猜测谁是厂长,谁是伙夫,要是有争议,他们就去问托儿所老师。

每次都是阿云赢,她赢了很多瓜子,回头

又买些米花糖大家一起吃。

她说,看一个人,一看领子,二看鞋子,三看拎包的方式。

托儿所不大,没多久,她把上百个孩子的背景都摸清楚了。

有一个孩子她特别上心,饿了尿了照顾得特别好,孩子哭的时候,她还买薄荷糖偷偷哄他。阿云妈说那时候特别生气她这点,昂贵的薄荷糖,阿云自己都舍不得吃,也不买给家里人吃,却对这个小孩子那么慷慨。

后来就有一个穿着十分整洁的人去阿云的宿舍拜访。访客带了很多东西,罐头麦乳精南瓜子,都是当时市面上不好买的东西。那人说儿子要升大班了,谢谢阿云对他儿子的照顾。

谁都能看出来,那人来头不小。

阿云一脸惊讶,问:“你是他爸爸?”

访客点点头。

她手足无措地窘住了,尴尬地说:“我就觉得那孩子聪明又漂亮,一来就跟我亲,特别有缘。”

那人把东西放下,道了声打扰,就准备走,被阿云拦住了。阿云非让他把东西带走不可。那人当然不愿,这样几个来回后,阿云败下阵来,终于让客人空手走了。

大家后来才知道,那人是市里新来的调研员。老厂里没什么人认识他。

“为什么你不巴结厂长和书记的孩子呢?”阿云母亲问。

阿云说,厂长、书记在那里那是人人知道的,他们的孩子到哪儿都是被宠着,你对他再好,人家也只是以为你在巴结。既然要巴结,不如巴结个领情的。

阿云常说,拜菩萨要拜小庙的,大庙菩萨香火多,拜了也未必记得你;小庙冷清,一点点香火就领情了。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后来那些让阿云母亲虎视眈眈的高级食品,一点儿也没有进她的嘴,都被阿云带到幼儿园去,偷偷喂给那个孩子了。

阿云说,有出才有进,交朋友做人,求人办事,都是这个道理。她不识字,但她懂得很,将欲取之必先予之。有趣的是,那并不是她唯一自费填补的孩子,她同时大概特别关注二十个这样的孩子,以至于自己明明蛮高的工资在当年都不够用。那些孩子中,大多数家长都对她赞不绝口,当然也有孩子回去不说的,算是无效的投资了。

一年后,那个调研员的孩子要升幼儿园,火电厂自己的幼儿园是给普通员工放孩子的,稍微有点头衔的领导,孩子都在机关幼儿园里。调研员用了个关系,把阿云送到机关幼儿园继续照顾自己的孩子,而阿云的身份,也从保育阿姨升级到了老师。

她还是不识字,所以只是手工课的老师。幼儿园里大龄剩女的她成了众人调戏的对象:“怎么还不结婚啊?眼光这么高啊?”

在没有剩女一词的年代,阿云当年面对

的舆论压力恐怕不低于如今的大龄单身女青年。对此,她都是一句话反弹回去:“工作太忙了,过几年再说吧。”

又是这样过了三年,她跟着幼儿园的小朋友学写字,跟着老师们学习,入了党,被评为三八红旗手,被评为优秀幼师,和其他优秀幼师被奖励到省外旅游。

同事们不会再打趣了,不过家长总是一茬一茬地换,总有不懂情况的笑着打趣她。有一天,她不再说忙了,她说:“人太丑,没人要呀,要不,你给我介绍?”

机关幼儿园的老师们倒是欢呼雀跃了,千年的铁树开了花。

家长同事们又都喜欢她,这条件说出去,介绍的对象就上了一个台阶。

这次来介绍的人,她不再简单地关门拒绝了。她总是借口工作忙,让人在幼儿园门口等她下班。她往往还没看到人家,人家就远远地被介绍人指着说,喏,这就是那个某某某。

她穿着工作服,微笑着抱着孩子,跟家长打招呼,跟孩子说再见。

这是她最美好的样子。

她不漂亮,这张脸穿什么都是一个效果,工作服和她工作的状态却可以成为她最美的化妆。

当她下班和相亲者见面的时候,对于相亲者而言,看到的她已经不是第一印象了,而是第二印象。她把她生活中最认真最专业最美好的场景,人为制造出了一个第一印象,以此获得更高的加分。

但是她还是没有看上别人,她跟人聊天,却总是不给人下文。别人问她为什么,她就说不合适。然后再去相亲下一个,这样断断续续地,一直在相亲。人们都说机关幼儿园有个女老师,眼光高得很,年纪大了还不肯嫁。说完,总有人添油加醋一番:“那她一定很好看吧?”

后来她遇到了一个返城后外派了几年的知青,上过大学,因为种种原因,一把年纪没有婚配,硬是撑到回城才开始筹划人生大事。

阿云说,不知道为了什么,不敢看那人的脸,只是低头看到了他的皮鞋,亮晶晶的,就觉得就是他了--这人后来成了阿云的丈夫。他很帅,学历高有文化,工作好收入高,除了年纪大一点,没什么不好的,阿云生怕这人瞒过了什么,托了人去打听他的底细,果然底细也很好,的确没有结过婚。

两个人就偷偷摸摸开始谈恋爱了。

知青是个超级大文青,喜欢吹口琴弹吉他,爱好跳探戈,会一口流利的俄语,酷爱摄影,有两台海鸥相机,这在当年可比什么单反M9闪耀多了,放现在,起码也是豆瓣红人级别。

有人问她觉得知青啥时候最帅,她说“换胶卷的时候”,头埋在一件黑外套里,屁股撅在外面,叽咕一会儿就换好了--想想这

品位也是独特。

知青现在还津津乐道的一件事,就是他花三块钱买了一张交响乐的门票请阿云欣赏,阿云觉得不好乱花人家钱,第二天还给他三毛--没文化的阿云,以为同一个剧院,交响乐的票价和电影一样呢。知青不收,阿云还不答应,收了又特别糟心,糟心了好几十年。

有人问阿云,知青是大学生,你那会儿写自己名字还歪歪扭扭的,合得来吗?

阿云说,就是因为知道自己和他最大的差距在文化上,所以很努力地补,当然是让知青帮他补,知青每天都来教她写字,给她念报纸,她认得的字差不多都是知青教的。

想想这个画面也是很美,中国的文人对教女人读书写字总有一种莫名的向往,大概是一件很有成就感的事情,就像现在的男生帮妹子刷机修电脑一样。

再后来就是谈婚论嫁了,一个剩女和剩男结合的佳话。

就在红棉被都准备好的时候,阿云发现,知青的心似乎不太稳当了,来教她写字也来得不那么勤快了,甚至提起婚期,都是支支吾吾的,不肯明确答复。

另外一个女人出现了,叫她小白菜吧,因为她委实是一个苦命的女人。

阿云是某次偶然在知青的信里发现的,以她在小城高干家长群中的影响力,抽丝剥茧,终于打探出一点消息。知青在大一的时候就被下放农村,在同期下放的人里,有他心仪的女生--小白菜。她像小白菜一样柔弱,像小白菜一样纯洁,像小白菜一样人畜无害。

两个人患难之交情投意合,女神渐渐变成了女友,在下乡的日子里彼此温暖着。知识分子体力普遍差,知青和他的小女友工分都很低,经常饥一顿饱一顿的,知青又心疼人,把自己不多的食物分给了女友。就这样,当冬天到来的时候,知青渐渐病了,终于发展到病倒在床上的地步,赤脚医生治不了。那时候已经出现其他知青外逃的情况,大队里的人也不让送出去。

那时候大队支书是村子里最牛×最能说话的人,大概比今天的村支书还给力。定工分、发猪肉、给***大学的推荐指标都是大队支书定的,真是谁都不敢得罪。小白菜就在那个风雪交加的夜里,看了一眼昏迷的知青,去了支书家。

这一夜,就没有回来。

知青最终还是被送了出去医治,从死亡线上拉回一条命。等他回来的时候,小白菜已经不是那个小白菜了。他举着菜刀要去砍大队支书,被村民拦了下来,还被打了一顿。知青们愤怒了,反抗,却抵不过村民人多;罢工,却顶不住挨饿。最后事情被压了下来,不了了之。

小白菜渐渐疯癫了。据说,不止一次。

直到

知青可以返城的时候,小白菜被家人接回,知青在家人的阻碍和自己的私心下,没有再打算娶她。

现在,知青准备结婚了,眼前四肢粗短、容貌平平、不会写字、听不懂交响乐的阿云,益发和当年拉手风琴跳芭蕾舞的文艺女子形成了反差,自己大红喜字高高挂的幸福人生益发和那个上海筒子楼里的疯癫女子形成了反差。为了弥补内心的愧疚,他开始往上海写信,送东西,甚至亲自偷偷去了一趟上海看望。

据说那时候,女孩子的病好多了,只要不去刺激她,日常沟通还是能进行的。

知青内心的犹豫又多了一分。

阿云打听清楚这些后,装作什么事情也没发生,一样上班一样谈恋爱。某天知青说要去上海出差,阿云还给她准备了一堆东西,说:“帮我送给那个妹妹吧。”

知青当然吓坏了,忙装不知道。

阿云没理他,说:“帮我送给她吧,她也不容易。人家为你受的苦,你该记着才好,以后每年去看看,也算知恩图报了。”

这段话后来在小城八卦圈得到了幼儿园园长的亲自点评,据说十分高级。

第一,她点破了知青心里的结。知青一面觉得对小白菜抱歉,一面又觉得对小白菜一直抱歉着的状态让自己对阿云也很抱歉。这种犹疑和徘徊,让他非常不安。阿云直接挑明了,你对她抱歉是应该的,先把知青稳住了。

第二,以后每年去看看,算是官方允许了知青这种补偿的行为。是的,你是欠她的,你是应该补偿,我也让你去补偿。但是,你这补偿用钱用东西就够了,心安就好。要是她不让知青去,说不定知青心里愧疚感爆发,什么时候就成为两个人的炸弹。

第三,知恩图报。这句话算是给知青这种行为定性了,你这是在报恩,不是在还情。既然是报恩,报了就报了,别磨磨叽叽没完没了了。

果然,那次去了上海以后,知青的心理压力减少了不少。后来他们每年都给上海寄东西,知青一提起要去看看妹子,阿云就说“我陪你去”,两个人还真的去了一趟,阿云对小白菜各种嘘寒问暖,对小白菜父母各种照顾,给钱给物都非常大方到位。那之后,东西继续送,知青倒是一次也没提起过再去上海了。

或许觉得人生还要往前走,伤心往事能不提就不提了吧。

那个小白菜,当年就快四十了,一直需要吃药抗病,现在快七十了吧。

这个世界善恶并非都有报,因果也并非一定循环。阿云相信力量,不相信因果。她一直努力做一个有力量控制自己人生的人。不好说这样对待婚姻的态度是否正确,但起码这样的态度对待人生,称得上认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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