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无恐
方侯爷气得七窍生烟, 甩下满手碎木头, 不顾外面泼天大雨出去, 把人拽了起来。
月明眨了眨眼睛, 水珠顺着脸滚落下来。
“师傅。”她开口道,声音娇软, 黏黏糊糊的,像是方溯小时候吃过的糖。
她也一直把月明当糖, 可现在这颗糖里裹满了刀子, 还只能吞, 不能吐。
方溯拽着月明的手腕,冰凉的雨水冻得人直哆嗦, 可她身上烫的吓人。
方侯爷的眼神也十分吓人。
方溯房中的熏香熏得她脑袋晕乎乎的, 月明挑了个不碍事的地方跪下了。
衣服已经湿透了,紧紧地贴在身上,月明身边已经聚集了一滩水。
黑发驯顺地贴着脸, 露出来的皮肤一片惨白,双颊却是通红。
方侯爷堪堪倒吸了一口冷气——气的。
这么多年没学会别的, 就知道往人心窝子里插刀。
方溯都被小徒弟气笑了。
“这也就是你, ”方溯自言自语道:“换成别人本侯非要了他的命。”
“起来吧。”
月明抬头, 茫然地看着方溯。
她眼角有水痕,不知是雨,还是别的什么。
“本候去找江寒衣。”方溯深吸一口气道。
月明一把拽住她的袖子,低声道:“别走。”
“什么?”
“别走。”
现在方溯能确定了,那是眼泪。
“别走。”月明嗓子都哑了, “师傅。”
“我错了。”
月明手心滚烫,热意顺着薄薄的衣料传过来。
“我真的错了,”月明垂眸道:“我不该有如此非分之想,此后,再也不会了。”
“你还是在威胁本候。”方溯冷静地下结论。
月明苦笑道:“现在不论我说什么,做什么,师傅也会觉得我在逼你,对吗?”
方溯拽回袖子,冷冷道:“不是吗?”
“是。”她回答。
方溯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你在找死。”
“我心甘情愿。”
她心甘情愿,所以这次,止杀架在脖子上时,她半点反应都没有。
月明只是看着方溯,笑容如常。
“谢师傅教养之恩,长乐不肖。”
方溯揉着眉心,头疼至极。
叱咤风云的方侯爷拿着止杀,道:“你究竟看上本候哪了?说出来,本候听听,本候看看能不能改。”
月明扯出一个恬淡的笑,“喜欢你呀。”
方溯第一次看见这么不要命,不要脸的,止杀虽已出鞘,却留着一指的距离,还得跟着这不要命的挪动,生怕真撞她脖子上。
方侯爷蹲下,和她平视,道:“小丫头,你才十七岁你知道吗?”
月明眨眼道:“知道。”
方溯把她眼睛挡上了。
这孩子的眼睛太好看了,纯净得像是碧海长空。
可她人不是这样,满肚子坏水蔫坏蔫坏,用尽了心机手段。
“你这样的人,本候见过很多,”方溯声音淡淡,“寻死觅活的也有,可你看看,这么多年以来,谁在本候身边长呆了?”
月明语气里透着笑,“可我信,没有一个能在威胁了师傅的情况下,还能活蹦乱跳的。”
“你是在暗示本候,你是特别的?”
月明仰头,长长的睫毛刮过方溯的手心,痒得人心里发颤,“是不是暗示,师傅不是清楚的很吗?”
“恃宠而骄没你这么个娇法。”
“师傅惯的嘛。”
哪里像是烧糊涂了的样子,就该把她扔外面算了。
“但本候明白,”方溯也笑了,“本候拿你当徒弟。”
月明当然知道,方溯要是不清楚她对自己是什么情愫,那才奇怪。
平阳侯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月明清楚方溯喜欢自己,甚至可能更多,但喜欢分无数种,方溯的喜欢,不是月明想要的那份喜欢。
“我知道。”
“知道还执迷不悟?”
“若师傅能活一百年,”月明笑道:“我就还有七十几年年可盼。若是一百一十年,就有八十几年可盼,若是活一百二十年,我就有一百二十年可盼。
”
“不怕空等?”
“师傅觉得,从不尝试和尽力一搏,哪个好些?”
方溯冷笑道:“若是没有结果,本候宁可从不尝试。”
“可我不知道有无结果。”
“那本候今天告诉你,”方溯的语调温存极了,和梦中人别无二致,“没有结果。”缠绵得像是江寒衣那瓶媚娘,情思萦绕,锥心刺骨。
月明可能听见了,可能没听见,因为她未等方溯说完就倒了下去,恰到好处地撞在方溯怀里。
方侯爷真的十分认真地考虑了是不是应该把她扔这等死。
思来想去还是算了,好歹月明现在也是小侯爷,真死了,迎来送往都是麻烦。
方溯不怕麻烦,但她实在不喜欢无妄之灾。
她搂着小徒弟一把就能揽过来的腰,把人拽起来,胡乱脱了衣服,扔到床上。
……
“如何?”
“受寒。”江寒衣揉了鼻子,确实不明白为何小侯爷能淋雨受寒。
“受寒就昏过去了?”方溯挑眉道。
江寒衣道:“侯爷,小侯爷吸了温香,又强行戒了,眼下身体虚弱并不奇怪。”
方溯双手环胸,道:“你知道,什么叫活该吗?”
“侯爷,小侯爷有功。”
“她的过可不少。”
江寒衣语塞。
“没有功过相抵的道理。”方溯随手捻起月明的一绺头发,“开些滋补的药。”
“是。”
江寒衣犹豫了片刻,道:“侯爷,小侯爷毕竟十七岁。”
“本候十七岁随陛下南征北战。”方溯抬眼道。
“论军功,小侯爷可称一句战功赫赫。”
“所以,她也不只是个长史,她现在是平阳侯世子。”
“你可千万别说,这不是她想要的。”
方侯爷说话句句带刺,好在江寒衣已经习惯了,见怪不怪,脸上还带笑,“功勋爵位谁不喜欢呢,只是,”
方溯没有再问下去的意思,她只得道:“只是侯爷,小侯爷在您身边长大,受您教养,自然看您比这些重。”
方溯捻月明头发的手一顿,由衷道:“本候还真希望,她把心思多放在功名利禄上。”
她不怀疑月明的真心,因为月明本就是小侯爷,日后她的,都要尽数给月明,她无需为了这些惺惺作态。
“侯爷,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真心虽不值钱,”
方溯抬手,做了一个停的手势,道:“说完了吗?”
江寒衣点到为止,道:“说完了,药马上送来。”
走得十分迅速。
方溯坐到床边,小徒弟头发铺了一床,黑发愈黑,显得面色愈白。
方溯在给她脱完衣服后,又给她穿上了自己未上身的里衣。
像江寒衣说的,真心不值钱。
外面还下着雨,但不如之前大了,雨打芭蕉,方溯不愿枯坐一夜,便去外间看书了。
月明攥紧了手下的锦被。
艳阳高照的天,方溯靠在石头后面,随手拿酒浇下。
月明没拦住她,口不择言道:“你疯了?”
方溯低笑,血和酒一同淌下,她还给自己留了,喝了一大口,剩下的全塞到小徒弟嘴里去了。
月明被呛得说不出话,眼睛通红地看着她。
“喝完了?喝完了就帮本候把伤裹上。”
月明扔下酒囊,从自己衣服下摆扯下几块布条,表情虽然恶狠狠,动作却轻柔至极。
“绑紧点,”方溯道:“本候不疼。”
也是,再疼也疼不过刚才。
月明用牙打了个结,十分规整。
方溯生得在怎么犹如谪仙,在黄沙堆里打了几个月仗,也黑了不少,不像之前那么白,倒给她添了几分人气儿。
“哎,月明,这次出去还跟着本候打仗吗?”
小徒弟还在缓那口酒,闻言简短道:“跟。”
“这么危险也跟?”方溯太闲了,逗道:“要是再像这样怎么办?”
“那也跟。”
“你说实话,本候不怪你。”
月明顺下气,可能是因为这种情况,她居然有了胆子和方溯顶嘴,“就是实话。”
“师傅,你有没有想过,”月明看着方溯泛着血丝的嘴唇,道:“之后怎么办?”
“什么之后?”
“你打不动仗之后。”
方溯还没废的手玩着身下的沙子,道:“那就死战场上呗。”
“师傅!”
“没想过,”方溯拿沾着沙子的手捏了一把她的脸,道:“也就逗你解闷了。”
她笑,小徒弟皱眉。
“好看吗?”方溯仰头道:“看这天,好看吗?”
“好看。”
“本候封侯那日的天,更好看。”
月明扭头看她。
“所以本候就觉得,所谓天命,也是人力可改的。”方溯慢悠悠地说:“再怎么不可能的事,只要你有权,有倾天下之权,就做得到。天命难违,不过是你未位高权重如此罢了,待你就是天,还有什么难违?”她眼中带着笑意,“记住了吗?”
月明愣了愣,然后道:“猖狂。”
方溯大笑,不知道牵动了哪里的伤口,像是被扼住了脖子,一下就没声了。
而另一种声音响起,马蹄声。
戎狄铁骑。
戎狄喜重甲,听马蹄声就可分辨是敌是友。
方溯抬头看了一眼,又立刻被月明按了下去。
方侯爷低笑道:“没用的,他们总会发现这有马,有人。”
“难道要在这等死?”
方溯挑眉。
月明咬牙,一把拿起方溯因受伤拿下来的面甲扣到脸上,翻身上马。
整个过程犹如电光火石一般,方溯欲要抓住她,马已出几尺外。
大帅甲与兵士粗看别无二致,区别只在面甲。
她转头,做了个唇形。
“别动。”
她这是要引开戎狄铁骑。
“大帅!”
是宴明珏的声音。
月明勒马,不可置信地看着后面追上来的人,“宴大人?你们怎用的戎狄甲胄?”
“损失惨重,不得已为之,”宴明珏言简意赅答道:“大帅呢?”
方溯扫了扫身上的灰土,站起来道:“在这。”
她声音听起来有点奇怪,嗓子哑得吓人,还拼命压着什么,道:“本候说是敌是友了吗?”
“师傅。”
方溯猛地被这句话拉回神。
月明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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