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厦
武修亭立在殿前,他指尖轻轻点了点手臂,对上那错乱的愈来愈近的脚步声,这才缓缓睁开了眼睛。
叶姬收紧了缰绳,在武修亭转过身来时对上了他的目光。叶姬微微歪头,瞥着他周围的人,不禁笑了起来。
“你知道这些人是拦不住我的。”叶姬揉了揉手腕,她望着武修亭,说:“如果非要打一场,你不是我的对手。”
武修亭俯视着叶姬,说:“叶将军威名自是远扬,我等自知不如叶将军,此时只是尽力一拦而已。”
“我姐姐呢?”叶姬抬高了声音问。
武修亭皱着眉,说:“将军心太急了。”
叶姬咬紧牙关,恨声说道:“就知道不应该与你废话!”
叶姬飞身踩上马背,提刀直接冲上了台阶,武修亭原本还想与她多费些口舌好争取些时间,却没想到叶姬如此没有耐心,他慢慢朝后退着,让身边的人拦着叶姬。
武修亭早就按照严承轩的指令将严应贞和许铮转移了地方,至于兰嫔和初世羽,他真的是没有参与过。武修亭钻进了殿内,里头满是拉弓箭的士兵,他深深叹了口气,说:“射箭!”
叶姬早就察觉不对,她旋身躲到柱子后面暂时作为屏障,她厉声喊道:“躲起来!”
与叶姬待的久了,这些人很是机灵,均找了些可以做遮挡的东西躲藏,叶姬探出头看,示意着他们跟随自己朝殿门集中。
叶姬速度很快,利用盲区在很短的时间内到了殿门口,她抬眸往那穿破的窗户纸看了一眼,随即一脚踹开殿门,武修亭剑身早就到了叶姬身旁,趁她身形一现,便用力将剑刃朝旁边一甩。
叶姬握紧了他的手腕,猛地朝后一折。武修亭虽然是兵部侍郎,但也没有经历过几次真枪实战,都说叶姬力气大,可也没人说过她力气这么大。
武修亭觉得手臂快要折了,他身体朝着后边靠,叶姬眉头紧蹙,嫌恶地推开他,一脚踢掉了武修亭手上的剑,仰月刀身银光乍现,就这样横在了他脖颈上。
“全都住手!”叶姬轻而易举拿下武修亭,也没在意料之外,她说过武修亭不是她的对手那就不是假的。
所有人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叶姬揪着武修亭的领子往后扯,虎口卡在他的后颈上紧紧攥着。叶姬在他耳边说:“武侍郎,想清楚了吗?告诉我我姐姐在哪里,否则我就杀了你。”
武修亭轻哼一声:“你早就知道兰嫔没在这儿?”
“皇宫这么大我又不傻。”叶姬懒得与他废话,说:“你在这里混淆视听,这戏我也陪你演了,你就在这里好好待着吧。”
叶姬猛地推开武修亭,一脚踩在他肩膀上将他压在地上,武修亭的手被叶姬卡在身后,他皱眉想挣脱没挣开,他嘶哑着声音,说:“叶将军有本事就自己去找啊!”
“我确实有本事!”叶姬压低了声音,她微微俯下身,说:“武侍郎,先辛苦你陪我走一趟。”
叶姬拾起地上的两只箭狠狠扎进了武修亭的小腿,武修亭被突如其来的剧痛搞得差点疯掉,叶姬折断了箭羽,武修亭咬牙瞪着叶姬。
守备军想帮武修亭,却被他的惨叫逼得一步也走不出,只能看着那鲜血浸湿衣物,在地上滩成一团。
“别这样看着我。”叶姬盯着他额上的冷汗,说:“你的腿废不了,就是暂时站不起来而已。”
“叶姬!”武修亭厉声喝道。
叶姬瞥了他一眼:“扛着,去朝圣殿。”
***
朝圣殿最是威严肃穆之地。深宫高楼入紫清,金作蛟龙盘绣楹。天下崇奢之地,背后只余空虚,楼台高殿建于云端之上,原是众心所向,未曾想再次映入眼帘,竟都是些破碎的梦。
好像只是来此游玩一番,这就是文字里描写的汉宫玉阙,飘渺虚幻,永不真实。
厉埏川跨进了殿内,只是见一人独坐于高殿之上。崇文帝身着坠满朝珠的绛色金丝龙纹朝服,腰间束着玉带,琉珠垂下挡住了君主的半张容颜,难以忽略的气质凛然,此时却稍稍透回去了些。
厉埏川有些恍惚。他依稀记得崇文帝登基那日,旌旗猎猎,礼乐齐鸣,伴着肃穆的三声钟鼓,年轻的帝王掀袍跨上阶级,一步一步走得甚是稳当,厉埏川立于广场之上,或许只有他发现了君主匿于龙袍下微不可查的颤抖。
那不是胆小害怕,是厉埏川和君主心照不宣的感受。
君主最终立于白玉高阶上,与还不是冠军侯的厉埏川对视了一番,最终双手捧着龙玺朝天地祖宗一拜,崇文帝就是在那一日,开始与过往渐行渐远。
厉埏川像之前那样行了跪拜之礼,这次君主并没有让他免礼平身,只是在他起身之时轻轻唤了一声:“阿埏……”
崇文帝一直叫他“弛越”。厉埏川听他的话从殿前的阶级走到帝王身边,他一步一步走得异常谨慎,也是靠的越来也近,厉埏川才发现君主面色已经不是惨白那样简单了。
“陛下……”厉埏川颤声开口:“臣来迟了……”
“你为何要来?”崇文帝冷声说。
厉埏川没有答话,崇文帝却说:“严承轩一定不会让你活着出去,朕在这里不过是一个陷阱,你又何苦冒险?”
“臣……”厉埏川低头看着君主,说:“臣不来,就不算是陛下的兄弟了……”
“兄弟?”崇文帝闻言浅浅一笑,后知后觉地点了点头,说:“对,我们是兄弟……”
厉埏川紧紧皱着眉。
崇文帝方才还倚着龙椅扶手,这会儿朝厉埏川伸出手,要他到自己身边来。
厉埏川半跪下来,他紧紧握住了君主的手,那种冰凉就像即将消融的冰雪,他稍稍一使力就能让它化掉。这是寒疾。
“陛下……”厉埏川抬眸望向君主憔悴的神色,轻声说:“寒疾明明已经快好了,为何会变成这样?”
崇文帝眼眸里渗着一层水雾,他不甚能瞧见厉埏川,只能凑得更近,厉埏川摸着他骨节分明的手指,说:“陛下,严承轩在什么地方,臣定会去杀了他,好好保护陛下!”
崇文帝闻言轻轻摇了摇头,他深深叹了口气,轻声说:“阿埏,你回来我很高兴,可你若是不来,我会更高兴。”
“这是什么话?”厉埏川笑了笑,说:“陛下,我既然回来了就必定不会让陛下再深陷险境……”
“阿埏……”崇文帝喘息越来越艰难,他攥着厉埏川的手,说:“听我说,我知道你不想在皋都里待着,你想回北骊去……你现在可以回去了,不要再留在这里了,你快走吧……”
厉埏川嗤笑:“我是你的冠军侯,怎么会现在就走呢?”
“我,我时间不多了……”崇文帝看着厉埏川,许久才说:“很多事情是我对不起你。父皇临终前交代,不要你功高盖主,要护好初家江山,这本来就是个笑话,只是辛苦你陪我傻了一回……”
厉埏川要说话,初世羽就捏住他的手腕,继续说:“我自知与你离得越来越远了,我也不奢求能够回到以前,但是阿埏,你必须好好活着,好好活下去……”
“说什么呢?”厉埏川看着初世羽,说:“什么我要活下去,我这不是来救你了吗?你跟着我走,我带你离开这里……”
君主带着泪无奈笑了笑,说:“我走不了……”
厉埏川摇摇头,他起身握住了君主的肩膀,想要背着他离开朝圣殿。初世羽用力掰开他的手,他本就没剩多少力气,几番拉扯下失了力摔在了地上,琉珠晃动发出清脆的声响,君主抬手扯下冕旒,将那象征帝王尊贵之物随手扔在了一旁。
初世羽勾掉了束发的玉簪,墨发如瀑散落在身后,更加映得面容惨白恐怖。
“陛下!”厉埏川扶着他的手臂,只能将君主的身躯往自己肩上引。
“阿埏……”初世羽扯着他胸前的衣襟,沉声说:“这寒疾是治不好了,我也不可能再离开这里。但是你能,我不管严承轩到底想要做什么,他有什么目的我也管不了,兰嫔和贵妃被他带走了,他就是想要我和你一起死在这里,听我的,你离开皋都,就去北骊……”
厉埏川撑着他的身子。
“我知道你……你喜欢卓染,她,她既是前朝公主,必然会有很多人盯上她,你保护好她,带她回北骊好好生活,不要再管中曲了……他们要怎么样就随他们去,这种日子我真的过够了!”
厉埏川微微皱眉:“瑕丘……她是?”
“千真万确……”初世羽抓着厉埏川,盯着他的眼睛说:“我做不到利用她,也不想杀了她,所以我放下了……”
他缓缓回头,望着那把龙椅。虽然高贵典雅,但是坐上去回听到的全都是痛苦的嘶嚎,那把椅子摸一把都是血,异常阴森。
“真的够了……”初世羽自嘲似地摇了摇头,他笑了笑说:“可以了,我本就是个闲散之人,如今这酷刑也算是解脱了……”
“陛下,”厉埏川急声说:“小皇子和兰嫔还有贵妃都需要陛下,你,你撑一撑,我带你走!”
“阿埏!”崇文帝厉声叫了一声,随即忍不住重重咳了两声,厉埏川见状忙顺着他的背,可是没有用。初世羽掩唇的手指缝里渗着鲜血,厉埏川拿出帕子想擦,确实擦不干净,越来越多。
那殷红刺痛了厉埏川的双目,君主似乎不将鲜血呕净不罢休一般,俯身趴在地上许久缓不过来。厉埏川抹了把脸,将那忍不住的湿意尽数捂进了衣袖。
“陛下……”厉埏川喉间一更,再也说不出旁的。
初世羽对着那猩红惨然一笑,他靠在厉埏川的肩膀,却抑不住地往下滑。
厉埏川攥着他的手腕,初世羽没有感觉到疼,只是很冷,从五脏六腑开始冷,厉埏川没办法帮他,只是一遍又一遍唤着:“陛下……”
“行了阿埏……”初世羽含着那恶心的血锈,眼神落不到实处,他看不清眼前的东西,也不知道是什么蒙在眼睛上就像一层霜。
“我说了……我出不去。”初世羽哑声说:“很对不住,我终究还是毁了你最初的梦想,阿埏,你恨着我吧……”
厉埏川摇了摇头:“臣从未恨过陛下……”
“……”初世羽笑了笑,嘴角蜿蜒而下的鲜血洇入龙袍里,他也不知为何会如此坦然。明明身后事,身后名,一切都是黯淡无光的。
崇文帝又是何许人啊。
也罢,这些事情他如今也管不了,他只想赶紧离开这个形似地狱的地方。即便他有过这世间很多人没有得到过的东西。
“陛下……”厉埏川咬紧了下唇,他凑近了初世羽,听到他哑声说了一句:“应愁晚泊喧卑地,吹入沧溟始自由[1]……”
崇文帝浅浅笑了笑,便再也没出声。
狂风骤然冲开紧闭的殿门,闯入的人炸开声声嘈杂,厉埏川在那一片冰凉里缓缓阖上了眸。
叶姬还没到朝圣殿,就在半路上碰见了天无若和付思思。严承轩将大部分人都安排在了皇城里,这会儿厮杀在一起,堆起来的尸体很是挡路,叶姬微微皱眉,还在想着要怎样上前帮他们,就听某个宦官疯了似的闯了出来,混入人群之中。
他不怕死一般地朝外边冲过来,声嘶力竭地喊道:“陛下殡天了!”
众人闻言只是一愣,随即继续埋头投入撕扯中,置若罔闻。叶姬心下一沉,策马到了那个宦官面前,一把扯过他衣襟:“你再说一遍!”
“陛下……”宦官看起来甚是年老,他老泪纵横,嘶哑着声音说:“陛下驾崩了……”
叶姬松开了他,赶忙夹紧马腹,独自穿过人群往朝圣殿而去。她从远处就看到了从殿门大步跨出来的那个人,浑身被风烧出了烈焰,逼得人只得一级一级往后退,无一人敢上前动手。
厉埏川握紧了恶邪,他眼底透着旁人看不懂的情绪,就这样对峙着,厉埏川踏出的步子都带着一股蛮力。叶姬加快了速度。
“是总督杀了陛下!”守备军怒喝道:“快将他拿下!”
却是一步不敢动。
“严承轩何在?”
厉埏川沉声问。
他抬眸看向那黑压压的人头,恶邪应着狂风的轰鸣呜咽出声,他顺着高阶朝下走,没有半点后退的意思。殿门他出来时关上了,将那阴冷关在了方寸之地,独自面相更加恐怖的局面。
恶邪未见血腥,只是挡着明晃晃的长剑往后退,厉埏川又厉声问了句:“严承轩何在?!”
他不怕这些人,他从来都没有怕过。他从未在皋都显示出来的冷漠,被这鲜血激出了原本的模样,随即肃杀四方,一往无前的气势压倒了这些人的脆弱不堪的屏障。
皇宫内算是彻底沸反盈天。铠甲剑器争鸣,武修亭还有余力,挣脱开绑着他的人,伸手摸了把剑,费力朝朝圣殿内跑上去,不过他腿上使不了力,跑了几步就摔在了地上。
竹石绕过人群,吴松拽着竹石的缰绳满皇城转了一圈。竹石一路势如破竹,吴松没有害怕,在迅疾的风声里到处找着严应贞和许铮,但是一直没有找到。
吴松摸了摸竹石的鬃毛,被竹石带着朝正殿跑。
叶姬没有下马,反而将仰月扬得更高,朝厉埏川喊道:“阿埏!”
厉埏川闻声便动了手,恶邪所到之处无一活口,叶姬朝着厉埏川方向逼近,跟着厉埏川的气势直接逼死了这些人。
厉埏川抹了把脸上的血,听见殿门被打开,便转过身望向身后,叶姬翻身下马到了厉埏川身边。
“严承轩!”厉埏川咬牙说。
“姐姐!”叶姬瞳孔骤缩。
严承轩没做什么过分的事情,他只是绑了叶兰依,顺便将刀横在了她脖颈上,推着她走到了大庭广众之下而已。
严承轩垂眸看着厉埏川,轻声笑了笑:“方才总督明明都快伤心欲绝了,这会儿竟然凶神恶煞到这种地步?”
“严承轩,你放了我姐姐!”叶姬喝道。
“兰嫔娘娘……”严承轩贴在她耳边,用了叶姬也能听到的声音说:“你的妹妹看起来很是关心你呢,想要叙叙旧吗?”
叶兰依额前的碎发遮住了眼睛,叶姬看不清楚她的神色,只是见她面颊上挂着泪。叶兰依站不住,她望着叶姬,轻声开口:“叶姬……你们走吧……”
“姐姐!”叶姬急声道,她想要上前却被厉埏川一把拉住手腕。
厉埏川皱着眉,沉声说:“严承轩,你最好考虑清楚,否则我一定会杀了你!”
“杀我?”严承轩笑着笑着就开始叹气,他看向厉埏川,说:“总督且看有没有这个本事吧?”
他腕上微微使力,叶兰依的脖颈上就留了一道血痕。
“姐姐!”
“慢着!”厉埏川喝道。
“你且等等,多日不见,看来严二少已经忘了还有这个人在吧。”
------题外话------
[1]《和淮上遇便风》宋·苏舜钦
浩荡清淮天共流,长风万里送归舟。
应愁晚泊喧卑地,吹入沧溟始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