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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美人云宿

我循声转身。

花魁明烛风姿绰约的走出画舫,福一福身子,和走进去的陆荆白逸尘错身而过。

“秋来天凉,我看姑娘穿着实在单薄,明烛这里有些不用的衣物细软,姑娘若不嫌弃,可随我去取。”她丹唇轻启,巧笑倩然,还未等我作答就依依然转身进了画舫。

好似料定我会跟上一般。

我这才想起正事。道谢后随她进了长相思画舫,上了阁楼进了香闺。

运城乞丐不少,流民亦多,明竺作为自小精心栽培的运城瘦马,对冻死街头大抵早就见怪不怪,这突如其来的好心,让我不由多想。之前我一直揣测,今日种种是某人想送我来见陆荆其人,如今看来,或许还漏了明烛。

入门见墙上一副不知出处的美人卧雪图,画中美人白衣胜雪,慵懒的侧卧在雪中江心亭的白玉榻上,冰肌玉骨,绿发如瀑,体态妖娆。虽背向而卧不见其面,却隐隐透出几分倾城之意来。或是我穿着单薄,又或是画中雪气太浓。

我周身起寒,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画下的乌檀木桌案上,放着一个微型青铜圆耳香炉,里面燃着一支冷香;羊脂玉瓶插着几支杨柳,冰纹龙眼的端砚上搭着一支紫毫笔、一支松烟,半摊着一幅蔡体临摹的刘长卿的《逢雪宿芙蓉山主人》

日暮苍山远,天寒白屋贫。

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

西侧是一张精雕细琢的黄花梨架子床,冰蓝色的帷帐半撩,用银色的月牙勾束着,铺陈素雅。

东侧置有一张黄花梨五屏式镜台,前置一偌大的梨花镜。

屋内陈设,低调素雅,却极尽奢华。南墙上还有一扇窗,溧水的风景,远处的龙骨山都尽收眼底,美不胜收。

“姑娘好品味!”“我叹道,“只是眼下秋气正浓,姑娘这里已然冰天雪地了。”

明竺邀我入座,端着一盘五颜六色花样精致的水晶点心送到我面前,柔声道,“雕虫小技,附庸风雅罢了,难得入了姑娘的眼。”

我接过点心拿起杏黄色梅花样的尝了一口,入口清甜,齿颊留香。

于是又囫囵吃了几块,扎扎实实喂饱了腹君,又问明烛讨了一杯水喝。

她就一直温顺的微微笑着看着我,无一丝哂笑之色。

我试探道,“姑娘引我至此,当真只是为衣物之事?”

明竺道:“明竺只奉命替姑娘换洗打扮,其余一概不知。”

在我意料之中而出乎我意料之外。

我试探道:“明烛姑娘,我们可是旧识?”

她难以置信的打量我一阵子,又垂着美眸沉思片刻,睁圆杏眼轻声问道:“姑娘可是忘了?”

我讪讪一笑。同一句话,半天内显然已听了两次。

“那姑娘为何自称云宿?”

我惊道:“我只是觉得此名顺耳顺口,便随口一说。难道当真是我的名字?”

大抵太激动,我齿缝间喷出几粒残渣,尴尬的正紧,又不合时宜的打了个饱嗝。

“或许真是忘了。”她喃喃道。“姑娘若是记着,仪态万不会如此。”

我一头雾水。

“忘了且先逍遥着,莫再纠结,该想起的时候,姑娘总会想起。”她眼里竟然有一丝羡慕。

之后任我再怎么追问,她都闭口不谈相识之事,带我去了转角的浴室,拿出一套米色银边的素服叮嘱我浴后换上。

“主子吩咐我在浴汤里加了些药,姑娘以后,都不必以叫花子形象示人了。”

不等我问主子是谁,不当叫花子我日后又如何求生,明烛已然飘然下楼去见陆白二人。

温热的汤水洗净我满身的污垢,还洗下一张暗黄的十分轻薄的人皮面具,和红色花瓣一起轻轻漂浮在浴汤上,像一锅加了枸杞的蛋花醪糟汤。

我撩起水洗涤着自己的脸和肌肤,一寸一处都如凝脂般滑腻。

这绝非真正的乞丐该有的样子,倒像是自小娇身冠养的名门小姐。

仔细想想,明竺除了对我的身世闭口不谈,其余亦算恭敬温顺,确然是认识我的。而种种所指,我失忆前身份绝不一般。

那么,我是谁?因何失忆?一再算计我的又是谁?

明竺口中的主子是谁?因何帮我?可会害我?

我头晕恶心。也罢,且不想了,有机会或许可以问问白逸尘。

人皮面具已在药汤里化得无影无踪。或许正如明竺所言,该我知道时,这一切的答案都会像这张人皮面具一样,自然会慢慢揭开。

穿上幽香松软的衣服,我一扫之前的黯霾,自觉神清气爽,心情也明媚了许多。

作为女子,盛装以后,我也不能免俗的惦念起自己此时的容貌来,便回到明烛香闺,端端的立在梨花镜前。镜中人杨柳细腰,芙蓉新面,眉目如画,三分妩媚,三分艳丽,三分烂漫,顾盼生辉,陌生而莫名熟悉。

两年来疲于奔命,我竟头一次知道自己可以长这副模样。

我不敢相信——这确确然是两年来狼狈不堪的自己,确确然是不久前还蓬头垢面破衣烂衫的自己。

感慨一阵后,由于实在不知如何摆弄发式,我用妆奁上的一根银色丝带将头发简单的从后背松散的挽住,凭感觉打了一个蝴蝶结,然后将桌上剩余的水晶点心悉数揣尽怀里。

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大约今后,运城不再有丐女无名,只有美人云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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