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 来不及告别
初宴微微一笑。 他想,无论自己是否能生存下去,阿父想要看到的,都是一个不只龟缩于他人庇护下的独立“人”吧。 即使阿父还是会拼尽一切,去护他周全。 但他还是可以选择离开这保护伞,尤自面对风雨。 “宴儿!做自己!” 果不其然。 太子大吼一声,他骤然放弃所有的挣扎,就由着黑雾将他的咽喉越扼越紧。 “阿父!” 初宴似是拼尽全力嘶喊一声,接着他空洞的双目里,那混沌无光的瞳,微微动了动。 对不起。 这一世的守护,他终是做不到了。 “初宴!相信我,先跟我走!” 玉合欢撕心裂肺的一声喊,换来的,是他的苍凉一笑。 初宴呼吸尽这尘世间最后一口浊气,他终于放空自己,展开双臂,任由残存在他体内的力量,从他身体上的每一处创口,四散开去。 他那不能称之为“手”的骨架,正在逐渐化为齑粉。 他的头发丝里,似是漫散出无数星火,渐渐的,他的轮廓整个儿都已模糊。 “丫头,按我说的法子救他!” 太子骤然笃定发声。 玉合欢收回手,自行安抚下急躁的心,随时待命。 “彻底毁掉海神琴。” 玉合欢闻言也是骤然一惊,她仔细确认过太子的神情,她瞧出这并非是太子在危急时刻不得已做出的决定,而是经过他深思熟虑后下达的命令。 海神琴是海族命脉,彻底毁灭海神琴的后果,太子再清楚不过。 既然他已下达命令,想必早已留得退路。 时不我待。 玉合欢不再思虑其他,而是按照太子吩咐,迅疾朝海神琴掠去。 “阿父……不……” 初宴将阿父的指令清晰地听在耳中。 即使玉合欢现存有自己的半副灵力,但她之力依然不足以与海神琴抗衡。 他不明白阿父为何要玉合欢白白去送命。 他想救她,但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的身形缩小成一个白点。 “宴儿,重生后,记得,做自己!” 太子语毕,奋力发动反击,但黑雾附有傩神之力,他一时无法与之相抗。 初宴眼睁睁看着,他的阿父被黑雾吞噬,随黑雾飘散而去。 初宴微微上抬眼睑。 他现在连一具残躯都算不上,因此也无法再落泪。 在他愈发模糊的视线中,他看到远处白色的光点,骤然被海神琴残躯放射出的万千厉芒穿透,既然与那强光融为一体。 那是他在当世,最后一次体会到撕心裂肺的痛。 “我……再也见不到……她了。” 初宴将头又微微抬起一些。 落日余晖还来不及,在这张曾经绝殊离俗的面庞上,写下告别。 他便已化作风,飘散向无尽远方。 “初宴!” 玉合欢适时回头,恰遥望见他身形消散的那一幕。 她这一声疾唤后,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她含着泪,似哭非哭的,目光与唇角皆被凝固。 就连眼泪也滴落不下。 这就是终局了吗? 没有告别的别离,是否意味着还能再相见? 是了。 这定然不是他们故事的终章。 若无离别苦,怎惜重逢时? “丫头,按我说的法子救他。” “宴儿,重生后,记得,做自己。” 太子之令,言犹在耳。 玉合欢微抬眼睑。 他一定还不曾离开。 怀揣着这一念头,她调动全副力量,攻向海神琴。 海神琴摇摇欲坠的残躯,发出赫人的微响。 紧接着,强光完全将她吞噬。 玉合欢在彻底失去神识之前,还侧目打量过自己坠入的这一方陌生天地。 海神琴残躯,吞噬力量,修复自身…… 她双目一瞠,将这一系列事件串联起来,她发现一惊天隐秘。 海神琴也算是圣物,怎会以恶妖之灵便能修复? 先前海神琴吞噬恶妖之灵,恶妖也在海神琴的“袭击”下,形神俱灭。 现在分析看来,他们并非是被海神琴灭杀,而是被海神琴吸摄入内,传送去了未知的空间。 玉合欢竭力稳定住急速下坠的身形,在神识混沌间,她似乎看到先前被海神琴吸摄入内的那两只魅妖,已成相亲相爱俩姊妹。 还有……她的父母。 “阿爹!阿娘!” 玉合欢稳住身形,在一扇未知的大门前,朝他们挥手呼喊。 她的父母回头,满目平和地远望着她。 “小欢儿,来。” 玉罂粟朝她招招手。 玉合欢忽然有些不适应,在她的记忆中,母亲一向强势,她与父亲相爱后,由于偶尔听得父亲道一声“哀嗟一世,生而为妖”,她便不顾父亲反对,行逆天之举。 母亲从来都只为她自己定下的“目标”活着。 她就似指北针里的磁石,总是为了目标而驱策自己。 母亲也极少对她笑。 为了将她培养得比同龄孩子更成熟,母亲深知极少唤她的乳名,总是连名带姓地称呼她。 但此刻,在海神琴未知空间里,母亲却唤她“小欢儿”,还微微弓下身子,朝她招手。 这一刻她一直在等。 玉合欢无心去分辨,亦或者她根本不愿去细究。 她只想享受当下。 她想体验一番她自幼时起,就渴望得到的,慈母的关切。 “阿娘!” 玉合欢当即迈开脚步,她淡鹅黄色的裙裾在低空掠过一道弧线,就似正在釜中翻炒的太阳煎蛋。 她疾步奔向母亲的怀抱。 玉罂粟第一次以如此和煦且毫无防备的笑,面对着她。 “小欢儿,你长大了。你不必学着在几近崩溃的时候坚强。但你依然要在哭过之后,学会笑。越是痛哭过后,越要释然地笑。” 玉合欢伸出双臂,想要拥抱母亲,她的手臂却从熟稔的身躯中穿透。 “阿娘,我怎……怎么都抱不到您?” 玉合欢这一问夹杂无尽彷徨。 扑入母亲的怀抱,这是她自幼年时便一直怀有的期待。 但是这个期待,于她而言,无异于奢望。 每当她满心欢喜,向母亲张开双臂时,母亲都会微微俯首,睨她一眼,丝毫不掩饰其内心的失望。 幼年的她,抬着小小的头,吃力地仰着脖子,母亲的形象在她的眼中显得尤为高大。 不仅高大,甚至有些高不可攀,高冷不可违逆。 “小欢儿,十年前的那场海难,让阿娘想清楚许多事。小欢儿,为娘从不后悔对你严苛,那是为了让你尽快学会自立。但为娘后悔,险些让你从此生活在仇恨的阴影下。” 玉合欢频频摇头:“阿娘,没有人能将另一个永远困在阴影里。若那个被困者一直无法走出阴影,只因她的内心不够强大。阿娘,您没做错,莫再自责。” 母女俩就这么安安静静地彼此望着。 奚墨不知何时已站到他们身边,他轻声提醒道:“粟儿,我们余愿已了,是时候该与女儿道别了。” “阿爹,什么道别,您和阿娘要去何处?” 玉合欢骤然心慌。 奚墨笑而不语,玉罂粟微笑着将他望着,牵起他的手,一同转身。 今次的告别,是海神琴赐予他们弥补遗憾的机会,换而言之,是海神琴对他们残缺人格的一次净化。 净化过后,他们终于认识到先前的执念,是多么伤人伤己。 他们也终于能毫无牵挂地与女儿说再见了。 “阿爹,阿娘,小欢儿定不负爹娘期望。” 她与十年前送别父母时一样,微微抬头,绽出一个微笑。 这一次不是佯装坚强的微笑,而是发自内心释然的笑。 “玉合欢!” 在她身后响起一声疾唤。 那声音有些耳熟,但她一时想不起在何处听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