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回情绵纠缠却羞怯(叁)
陈天识心中有小念与大念二者。所谓小念,便是化解命门凝滞的内息,或导入丹田,或散入四肢,也好求得一些舒适,莫再被一团气息阻遏折腾;大念者,便是能够脱身逃离,回到大都城中 ,寻找失散的罗琴,至于红叶峰痴恩亭一事,以后可以慢慢打算不迟。那石英念诵《八脉心法》的经文,他却是索然乏趣,无意觑听。只是此刻他浑身上下皆动弹不得,双耳又不能闭塞,石 英每读出一个字,皆能清清楚楚地贯入脑中,实在分明真切。 他本调息,所用皆是昔日南毕远传授的道家内功法门,此刻外面经文声声传来,便好似一个教书先生,自在他一旁喋喋不休地朗诵唐诗宋词,所谓“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做诗也会吟”,竟 不知不觉受其影响,待听得一句“气若无阻,便是‘震’平‘巽’息,由其自去,疲则自消;气若逢凝,正是‘艮’起‘兑’翻,用意而不可用力,唯逍遥而不可韧强”,心中不觉砰然一动 ,暗道:“所谓‘震’平‘巽’息,那是说雷电不生,风息轻缓平和,暗指体内波澜不惊;而‘艮’起‘兑’翻,该是说道若山水阻拦,经络难以通畅了,只是什么叫做‘用意而不可用力’ ?”苦思不得其解,渐生烦恼,蓦然一念,“莫非说逢此情形,便不要故意导引,只是默默地思念考想不成?”心念如是,执著于命门之念稍有松懈,如有微微触动。他大为诧异,默念“松 ”字、“静”字二诀,不再焦急强行冲闯,未过多时,命门凝滞便渐渐缓解,不觉大喜。 如此又过得约莫一盏茶的工夫,原先凝滞团气尽悉化开,好不轻松惬意,再细细体察,腹中丹田更是充盈,那内力修为不觉又有长足进步。陈天识恍然大悟,忖道:“原来用气运息之道,便 是求意不求力,心神聚且洒脱,自然逍遥,不陷入生韧强悍之弊端。” 思忖间,听得石英又诵道:“一点星光若明灯,经脉用意走,精气随意行,意到则气到,气道则催力。” 陈天识无言无语,闭目记忆,收纳心神之际,回想感悟,顿时觉得丹田气息比往日更易操控,虽然称不得随心所欲,却也是步步为营,稳重踏实。他睁开眼来,就如同从一条黝黑无比的大隧 道中走了出来,忽而哈哈大笑,唱道:“大遂之外,其乐也融融;大遂之内,其乐也泄泄。” 石英正读道:“凡物不足,便生欲念,凡心不足,则蓄贪嗔,大功之道,唯有摒弃杂念,由精化气,由气化神,由神还虚--怪哉,怪哉!这化来化去,又是什么意思?”愁眉苦脸,陡然听 得陈天识冒出这两句,猝不及防,不由唬吓得一大跳,惊道:“你,你何时醒过来的?”神情张惶之间,眼神倒似有几分杀意。 陈天识心中一凛,想道:“他以为我昏死了过去,所以才无甚提防,偷偷修习这《八脉心法》。若是知晓我其实灵台清明,心神透彻,那必定会想方设法地杀我灭口,果真如此,岂非是糟糕 之极?” 眼睛一转,遂叹道:“咦!我醒了麽?我被那恶婆娘下了毒药,疼痛得昏死了过去,又在恍恍惚惚之间,若见着那共叔段仓促逃离,郑伯‘克’其之后,挖掘遂道,与其母在遂道相见。是了 ,我只记得郑伯诵道:‘大遂在外,其乐也融融。’其母和之,曰:‘大遂之内,其乐也泄泄。’便,便醒过来了?”四顾环目,犹然半醒半寐。 石英将经书揣入怀中,松了一口气,暗道:“好在他不曾听见我的动静。那共叔段与郑伯是谁?与乃母相见,为何要挖掘遂道重逢,既然碰面,要么抱头痛哭,要么开怀大笑,为何唱喏一段 莫名奇妙的怪词。想必他们都是些文人骚客、诗才学士了?管他们是谁,说不得就是他昏迷之中,胡乱猜测杜撰出来的虚妄人物呢!”遂按下杀心,又见他龇牙咧嘴,五官拧蹙,连唤疼痛不 止,于是叹息道:“你中的毒想必绝非寻常,我自身难保,急切之间,燥然惶惶,却也有心无力,救你不得,实在惭愧。” 陈天识暗道侥幸,默运气息,额头崩出些许冷汗,“哀求”道:“石帮主,还烦请你从我怀中取出一个瓷瓶。” 石英依言行之,且从瓶中倒出一些丹药,奇道:“这是什么?” 陈天识道:“你捏起一粒喂我服下,便可三日百毒不侵。” 石英更是诧异无比,挑出一粒喂他吞咽,片刻之后,见陈天识长抒一气,叹道:“苦煞我也,痛煞我也。”呼吸吐纳三次,展颜莞尔。 石英只瞧得瞠目结舌,问道:“小兄弟,这究竟是什么药物?却如此神奇,轻易就解了‘断魂丸’的毒性?” 陈天识心道:“这哪里是什么解毒妙药,其实就是寻常那‘牛黄解毒丸’罢了。”不敢实言相告,便道:“此乃我从江湖异人手中购得的一瓶宝贝,唤作‘双角外犄哞哞天地玄黄解毒丸’, 石帮主,你千万不可将此事告知于‘无常恶医’知晓。以后你若是再被试毒,也可用它来解毒。”石英闻言,半信半疑,但朴医刀逼迫陈天识吞服毒药,正是他亲眼所见,此刻毒性悉数被“ 化解消殆”,也是“确凿无疑”,便深信不疑。 石英听得陈天识最后一句话来,心中欢喜,道:“那十全大补丸若是服下,身体飘然若仙,号称毒药,其实神药,是不要这奇异宝贝解化的。若是我被其他毒药侵蚀,体质禀赋不能抵御,那 可是要劳烦小兄弟垂悯,到时喂我一粒半颗的,我自然感激不尽。”心中暗暗算计:“这药丸如此神奇,我若是抢夺,他大声叫嚷,被‘无常恶医’探得玄机,收没了去,那委实是大大的不 妙。少不得还要与他相互配合,共享药效。我若是不再受得毒药挟持,安心揣摩这《八脉心法》,修炼成上面的绝世武功,从此睥睨江湖,天下无敌,看我出人头地,岂非是指日可待?” 他暗暗心喜,不觉颜色冲动,再难掩饰,继而心念一动,神情惶恐,暗道:“不好,我看他瓷瓶之中,那什么‘双角外犄哞哞天地玄黄解毒丸’为数不过二三十粒,便是我与他平分,一人各 得十五六粒,一粒可保三天平安,也不过四十五、四十八日而已。唉!此宝贝稀奇,只是一人独享才是,可惜朴医刀与孙庭凤不能现在毒哑药坏他的喉咙,叫他说不出话来,否则我便是逞凶 夺宝,也无甚忌惮,不怕他羞恼告密。” 陈天识见他脸色变幻不定,忽而欢喜,忽而阴翳,一时眼目平淡,有时若显杀机,心中不觉凛然,暗道:“此人心机诡深,绝非善人。我骗他说什么‘双角外犄哞哞天地玄黄解毒丸’,只怕 反倒勾起了他的觊觎掠夺之意。只是我若非如此,他知我其实清醒,为了保全身怀《八脉心法》的秘密,只怕狗急跳墙,便是冒着被那‘无常恶医’责备惩罚的偌大风险,也会须臾之间,就 要取我性命。” 正胡思乱想之间,听得石英啊呀一声,双目又见阴沉,阴恻道:“小兄弟,你方才说,服了这什么解毒丸,百毒不侵,可是真的。”陈天识不知其意,才要作答,蓦然灵光一闪,暗呼不好: “若说百毒不侵,正与我先前假装昏迷相抵悖,这么好大的一个破绽,我如何却疏忽了?”脊背寒凉,冷汗涔涔。 石英缓缓走到他的跟前,低声道:“小兄弟,你如何不说话了,莫非这解药宝贝,其实是你诳骗之言?” 陈天识暗暗叫苦,心道:“昔日窜墙跳梁,躲避习武弄拳,跑到外面与小胖他们逛茶肆、听评书、捕鸟捉鱼,回到家中被爹爹责备,编个借口,未说上三句,谎言便被戳穿。其时虽被爹爹严 厉责罚,我心中犹然欢喜,以为自己虽然调皮,逾越规矩,但还算是通识清理、遵循道德的大好人,自然不擅长说谎,若是能够轻易自圆谎言,反倒称不得是好人了。今日又来诳骗,只为蒙 蔽豺狼,无论如何,也得完满其说,否则性命难保也。”急中生智,微微摇头,叹道:“这‘双角外犄哞哞天地玄黄解毒丸’虽好,可也被石帮主抬举得甚高了一些,它只能护住心脉元息, 不能清除种种苦楚折磨。” 石英哈哈一笑,道:“原来如此?保全性命,已然极好,却不可再奢求什么了。”遂端端坐下,不再生疑。 其实他若细细思忖,便可知陈天识言语,前后矛盾极多,处处皆是破绽。只是因他被毒物熏蔽已久,头脑不似俘前那般清醒灵活,又惦念着怀中《八脉心法》不解之处,心神涣散,反倒被陈 天识胡乱欺蒙了过去。这也是陈天识在大劫大难之中,也有些福缘。陈天识暗暗吐了一口长气,才要说话,便听得石英啊呀一声,从凳子上翻了下去,跌在地上,浑身抽搐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