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回春风含笑看秀峰(壹)
“调雨为酥,催冰做水,东君分付春还。何人便将轻暖,点破残寒?结伴踏青去好,平头鞋子小双鸾。烟郊外,望中秀色,如有无间。晴则个,阴则个,餖飣得天气,有许多般。须教镂花拨 柳,争要先看。不道吴绫绣袜,香泥斜沁几行斑。东风巧,尽收翠绿,吹在眉山。”词曲诵罢,山道间远远驶来两匹毛驴,一黑一白,驴脖之上,挂着小铃铛,做过一处,留下叮叮当当的清 脆响声。 驴上一男一女,白驴之上,绣花鞍垫,一位妙龄美貌的女子侧身斜坐,轻盈婀娜,笑容盈盈,比花娇艳。黑驴之上,男子却是倒跨驴背,双腿夹跨,好似张果老一般,背负一根长长布条。黑 驴颠波,他亦双袖轻摆,长袍飘飘,扭头侧身,脸庞清秀,年方弱冠,正是罗琴与陈天识二人。他们那日辞别梅还心等丐帮中人,便离了大都郊外,就往江南回去,走上大半月,不知不觉, 已然来至嵩山脚下。此刻气候回暖,春意盎然,眼见得径旁绿树红花,心情皆是惬意无比。陈天识书生意气,不觉方口念诵,以聊胸中情怀。只是他倒骑毛驴,不能看路,跨下马驴的缰绳被 罗琴挽着,并辔同行。 罗琴笑道:“不识哥哥,这是你作得词么?甚是好听。” 陈天识哈哈大笑,道:“我虽然随得私塾先生读书写字,但文笔不甚精厚,只能写得一些贻笑谈弄的土词乡诗,哪里作得如此之绝妙好词?我告诉你,此词叫做《庆清朝慢·踏青》,作此词 者,乃是昔日仁宗朝中的一位官僚,唤做王观,字通叟,海陵人氏(便是泰州)。此人中得进士之后,初任大理寺丞。其坐知扬州江都县时,竟然枉法受财,被人揭发,遂除名贬谪,成为永 州的编管,那也是大唐柳宗元被贬谪之地,可谓是天下才子的共同落魄之所也。”罗琴摇头道:“不对,你又诳我了。柳宗元虽然被贬谪永州,却非与他一般的贪脏枉法。二者品格秉性大大 的不同,堪比天地之分,怎可相提并论?” 陈天识愕然,继而颔首道:“琴儿所言极是,如此提点,可谓我春野之师也。” 罗琴噗哧一笑,撅嘴道:“你勿要贫嘴滑舌的。” 陈天识扮个鬼脸,惹得她又开怀,道:“这王贪官却福泽深厚,不过几年,略略升迁,累官至翰林殿大学士。” 罗琴咦道:“大学士虽然没有什么实权,但地位崇高,官阶不小呀。” 陈天识笑道:“只是福之祸所倚,又道祸之福所靠,二者相伴相生,瞬间转换,又道‘物极必反’,王观做到了大学士,也是他仕途之颠峰造极之时,其后就要‘反’了。待元祐年间,他曾 应诏制作《清平乐》,其中有‘黄金殿里,烛影双龙戏’、‘折旋舞彻《伊州》,君恩与整搔头’等句,被高太后阅读,凤颜大怒,以为亵渎了神宗赵顼,第二天便将之罢职,世人嘻笑之余 ,莫不讥讽,皆称他为‘王逐客’。不过此人才学的确不错,他生平最为推崇柳永,并刻意向其学习,所写诗词,颇具柳永之风。他有词集一部,唤做《冠柳集》,由此可见得一斑。那不善 婆婆是极其欢喜柳永的,却不知是否喜爱这王观大作?” 罗琴叹道:“她什么不善婆婆我不曾见得,是否欢喜,我也不知晓,唉!这词虽好,却不知好在了哪里?” 陈天识打趣道:“你有如此一问,可见得你也有那才女的风骨。‘踏青’,便是春游,说明这是一首颂春迎暖的赞歌,你若是细细体会,默想其间,那春日的曼妙美景、生机跃动之活力、山 河苏醒之氛围,都能揣摩,恍若跃然纸上,历历在目,鲜艳活泼。” 罗琴嫣然一笑,道:“你果然是个书呆子,为何不说认真趋闻,还能听见山涧河溪的流水声,状若又那隐士高人抚琴奏乐。” 陈天识闻言,不觉一怔,旋即拊掌大笑,赞道:“不错,你这麽一说,确有这般感觉,妙哉,妙哉,果真是孺女可教也。”罗琴看他真心称赞,内心欢喜,满脸皆是悦色。 陈天识又道:“他开篇三句,便写春雨与春水:一个‘调’字,让春雨不大不小,不疏不密,状若松酥,一个‘催’字,如与冰冻积雪私语谈判,要早早消融,渗透土中,正是一派春回大地 、滋润旺盛的景象。次二句,再写春暖之“点破残寒”,寒气依旧,尚贪恋人间,一个‘残’字,似冬雪有情,于是伸出手指,若拈花佛法,轻轻‘点’去,呼吸之间,放眼望去,不知不觉 ,春意已然逐渐降临。” 罗琴只把一双眼睛看他,痴痴迷迷,不能言语。 陈天识长抒一气,道:“再二句便是点珠镶玉,妥贴题意:‘结伴踏青去好’,哈哈,若是不能踏青,始终足不出户,这一切景色再是美好,也不能得见,岂非可惜?走上几步,春风拂面, 那融融的春意,何其惬意?”言罢,便往罗琴脚上看去。 罗琴面色通红,羞涩道:“你看什么呀?” 陈天识摇头晃脑,道:“‘平头鞋子小双鸾’,此乃好女子之装饰打扮,可见这王观风流,与他‘结伴’踏青者,必定是若春天一般嫩绿、春水一般柔情、春花一般美艳、春芽一般年华之青 春女子也。只是我有斜倚毛驴的如此佳人陪伴,更胜他许多。他要是知晓,岂非唏嘘妒忌?” 罗琴心中美滋滋的,却柳眉微挑,佯嗔道:“好一个不正经的小书生,年纪不大,也来风流?”话音甫落,蓦然醒觉,啊呀一声,心道:“我如何说得这‘风流’两个字,啊呀呀,羞煞人也 。”偷眼看他,见之目中含情,不由更加赧然,却又若喝了一罐子蜂蜜,甚是甜蜜。 陈天识看她红唇樱桃,娇艳欲滴,胸中砰然心动,脱口道:“仕女踏青游春美,玉面衬桃花更姣。”罗琴低声笑道:“你唠叨什么?这两句不是人家词里的罢?” 陈天识慌忙道:“是我的土词乡诗了。”咳嗽一声,道:“我说道那里了?”罗琴揶揄道:“你这才子都不知道,我这才女怎会知晓?莫不成我的造诣还比你高麽?” 陈天识略一思忖,道:“是了,他末二句便写郊外的春色,嗯,我初时不觉什么,后来听品词人说道,这两句分明是化用韩愈在《早春呈水部张十八员外》中所写的‘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 遥看近却无’的诗意,方觉其境界高妙。” 罗琴摇头道:“可惜算不得自创。再是高妙,也是化用他人之功。”陈天识不以为然,道:“只好化用的好,拟出好作品,那也是不错的。”又道:“换头四句不同,更为写实了,以为初春 天气若孩儿脸,或哭或笑,阴晴不定,变化多端,让人难以揣摩,但就在阴晴不定的变化中,造化运作,乾坤交感,默默滋润着大地,万物莫不欣欣向荣,争先恐后地生长出来。” 他看得远处细花绵绵,道:“若说春日如画,那花王柳丞,便是在画中的龙睛之笔,红能醒目,绿可提神,颜色想间,互为遮掩,反倒互相衬托,竟是分外妖娆,女子爱美,踏青而来,见着 如此花柳,自然要‘争要先看’了。”见两花飘来,一朵贴在罗琴脸上,状若粉妆,另一朵悠悠然盘旋滑下,心中感慨,叹道:“一时之间,人面桃花,争相辉映。花比人更羞,人比花更美 。” 罗琴赧然不语,默默念诵这最后两句话。 听他道:“再二句,写道那踏青的女子兴致极高,竟不顾‘香泥’浸湿‘吴绫绣袜’,犹然歌舞快乐,其欢欣之状、活泼之情、可爱之色,能与四周生机勃勃的春色溶为一体,足教相伴的男 子心神迷醉,不能自拔。结尾三句,点明春风‘尽收翠绿,吹在眉山’。我自心若眉山,春风吹拂。”二人举目相望,纵万水千山,不能隔断。 过得小径,前面风景更是悦人,陈天识又诵慢词《天香》,道:“霜瓦鸳鸯,风帘翡翠,今年早是寒少。矮钉明窗,侧开朱户,断莫乱教人到。重阴未解,云共雪、商量不了。青帐垂毡要密 ,红炉收围宜校呵梅弄妆试巧,绣罗衣、瑞云芝草。伴我语时同语,笑时同笑。已被金尊劝倒,又唱个新词故相恼。尽道穷冬,元来恁好。” 后又念道《红芍药》,词曰:“人生百岁,七十稀少。更除十年孩童校又十年昏老。都来五十载,一半被睡魔分了。那二十五载之中,宁无些个烦恼。仔细思量,好追欢及早。遇酒追朋笑 傲,任玉山摧倒。沉醉且沉醉,人生似露垂芳草。幸新来、有酒如渑,结千秋歌笑。”皆是王观之作。言罢,他倒骑毛驴,朝着罗琴作揖一礼,道:“听我咶噪,唐突佳人,小生这番陪罪了 。”二人欢笑。便在此时,听得前面传来喧嚣之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