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回水波绵绵衬豪义(叁)
其后常连春又从外面带回了一位少年道士,言道此人本是其师弟万寿宫宫主的徒弟,唤做南不通,因万寿宫毁于火灾,宫主不幸过世,众道离散,各自谋栖,此子无处歇脚,唯有投奔青云谱 。这般论起排行,他在穆飞羽之后,却在陈泰宝与云仙之前。常连春又道“不通”之字实在不好,言“万事求通,不通必恙,奈何不通”,于是更改其号,从此只叫做毕远,解释道:“我等 虽然是道士,但此纷乱之交、惶惶之世,不可全然‘出世’,尚须偶尔‘入世’,若是必要,毕尽生平之力,当有致远宏志。是以唤为毕远。”又道“泰宝”二字,乃是祈愿国泰民安之意, 也多“入世”之感。 常连春笑道:“如今你们四位徒弟之中,要说还有些盗骨仙风的名字的,也仅有飞羽与云仙二人。料想若无错愕,日后能安心接掌我衣钵者,便是飞羽了。云仙女子,逃脱情障,毕远与泰宝 却是要在红尘之中走来走去,不得止歇的。” 他素来反对相面之术,以为都是龌僧龊道欺蒙俗人之诈,万万不可相信。 众弟子闻言,笑道:“为何师父今日却来相面堪貌了。”遂嘻嘻一笑,各去习武念经、功课坐禅,也不将之放在心上。 渐渐日长,三师兄穆飞羽的道家见识、经文诠释造诣、剑掌武功之修为,皆有极大的精益。又因大师兄姜尚武与二师姊林英月远去杳然已久,或难归返,遂以师门顶梁弟子身份自居,处处时 时小心,皆能注意自己的举止言谈,更见厚持稳重,也甚得师父常连春的欢心。他每日文武功课之后,就随着常连春搬花弄草、剪枝修叶,陶冶性情,且颇能用心,学得相应的一手好手艺。 若做盆栽,放置市场售卖,便为常连春允可,假以师父亲手栽培之名,旁人万难看出其中的差异端倪,其聪慧敏锐,竟能至此!反观之陈泰宝、南毕远、云仙三人,彼此年岁几近,又无他伴 ,因此相互厮守结陪最久。十二三岁之时,若青涩花蕾,懵懂之间不开颜面,尚有些遮遮掩掩,欲迎还拒,过得几年,长成了十五六岁,三人见面之际,相互的心中都有了一些异样,果真如 先前师父半真半假的玩笑之言,不知不觉间生出了情愫。两个师兄对这娇憨可爱的小师妹皆有钟情,呵护备至,目光柔和;云仙对于他南毕远与陈泰宝二人也是颇多含羞之意,春花秋月,各 有缠恋,左右难断。纵然如此,但在旁人的眼中,他三个少年男女,都只是青云谱道观中的道士道姑,各人不糊涂,也会不断自我提点,暗道师门为重、男女有别,决计不可逾越了应该的礼 仪规矩,突然贻笑大方或是被人耻讽。 只是“情”之一字,乃是天地之间最为玄妙之事,无形无色,无味无嗅,却最能纠缠人心,往往压抑不能,难以握控。每每这般过得一日,南毕远与陈泰宝便对云仙增添一份思暮渴望之情, 若海潮绵绵,安静之时沉湎怅然,汹涌之时跌宕起伏,好不难受;云仙知悉两位师兄的心思,她是女儿柔情万千,百般蛛丝葛结,夹在二人之间,困难取舍,踌躇抉择,也是十分的为难。这 十分的为难之中,是七分恋恋,三分不舍。本该经韵古香的道姑小院,不见三清之气息,唯闻叹息连连,幽兰痴怨。 每每入夜之时,月上柳梢,暗莺沉眠,窗前便见得一位少女幽然徘徊,端然之间,安矜烟视媚行,身影为内间黯粉烛光映照,飘飘缈缈地落于窗纸之上,袅袅婀娜,来回不过几步,忽而仰头 叹息,声若柳点水面、清河跳晕,不能细细辨识,却似她那心壶之间,俱是说不完的心思,无穷无尽,无边无际。两个小道缓缓走来,一个过月门,一个提布襟,俄步轻吟,未见出家人的清 静无为,倒似秀才文士,颇有离骚雅意,断肠牵怀无二,便是陈泰宝与南毕远了。二人情思绵绵,又无人吐泻心思,不知不觉,便往云仙房前走去。 一个伫立窗东,月色之下,想起桂树嫦娥,唏嘘不已,痴痴呆呆,口中喃喃低语,暗道:“木兰院里双栖鹤,长被金钲聒不眠。今夜宿来还似尔,到明无计梦云泉。”却是皮日休之《宿木兰 院》。 一个拂袖弹尘,就在石上盘膝坐下,平心不得,倚树念愁,不觉低声诵之:“先秋蝉一悲,长是客行时。曾感去年者,又鸣何处枝。细听残韵在,回望旧声迟。断续谁家树,凉风送别离。” 却是张乔之《蝉》,以为自己不得心上人真情,寒意秋悲,若苦蝉戚戚。 云仙在窗内听得他二人引经博典,心中更是为难,暗道:“你二人皆有意,我却怎样回答,应答其一,另外一位必然伤神损意。”无可奈何,口沾无关诗词一首,乃是唐朝上官仪所作,温婉 十足,女儿轻柔,却无干抉择:“启重帷,重帷照文杏。翡翠藻轻花,流苏媚浮影。瑶笙燕始归,金堂露初晞。风随少女至,虹共美人归。罗荐已擘鸳鸯被,绮衣复有蒲萄带。残红艳粉映帘 中,戏蝶流莺聚窗外。洛滨春雪回,巫峡暮云来。雪花飘玉辇,云光上璧台。共待新妆出,清歌送落梅。知入丛台,丛台裛春露。滴沥间深红,参差散轻素。妆蝶惊复聚,黄鹂飞且顾。攀折 殊未已,复值惊飞起。送影舞衫前,飘香歌扇里。望望惜春晖,行行犹未归。暂得佳游趣,更愁花鸟希且学鸟声调凤管,方移花影入鸳机。” 常连春听得这些诗句,将三人痴种看在眼里,却故作视作不见,忖道:“男女情事,外人干涉不得。你三人其后情果怎样,是甜是苦,是麻是涩,一切皆只好顺其自然罢?” 一日常连春接着一份书函,却是数年不曾联系之大弟子姜尚武所寄,托人捎来,拆开来看,信中说道自己引领义军抵挡金兵,惜补给不足、缺兵短刃,且义军组织纪律皆难严明,是以屡战屡 败,损失惨重。他眼看着身旁多少同襟共襟为国捐躯,陨命身亡,虽有马革裹尸之萧萧悲壮,但北复故土始终无望,不由心灰意冷。南宋朝廷对之也是颇为顾忌,便打便压,所谓联合之时, 深恐义军气候长成,反构成日后之心腹大患,遂不断瓦解抽薪,且军中将领多不思抗战,只盼朝廷能够议和,对“国破山河在”,俱是视而不见,置若罔闻。姜尚武意若死灰,竟然要去终南 山出家,依旧为道修仙。纵观之书信,字字泣血,通篇全文,莫不愁云惨雾,正是断丧了志气睥睨,再不见丝毫之昔日热血沸腾,意气风发。 常连春阅毕,大惊失色,顿足道:“他从此死了志气,愿意再度出家为道,却岂能因此耽误了英月的终身幸福。他与英月有婚约在身,怎能这般跌咶胡闹?” 急唤众徒弟过来,将信中的内容与他们言明,商议一番,留下穆飞羽与自己看护青云谱道观,教南毕远、陈泰宝、云仙师兄妹三人即可前往宋金交战之地,入得那义军大营,面见姜尚武,要 其即可归返赣地,回转旧观。老道人心中尚有另外的一番忖度,便是这三位弟子情葛纠缠不清,如此下去,皆不明白,一味地只在道观之中低耗暧昧,拖延下去,莫说几年,就是再过得几十 春秋,大伙儿都成了白发苍苍的老道爷、老道婆,青春已逝,皓丝满头,也不能清理出一个分晓来。 三少年道士奉了师命,不敢耽搁,收拾一番,心中既是急切,又是惶恐,匆匆便往北地义军大营赶去。一路之上,陈泰宝与云仙似乎走得更为贴近一些。 南毕远视之,初时心中颇为失意,凄神之下,转念一想:“他两人自幼一起,算得青梅竹马,我却是半途从那万寿宫中迁插过来。小师妹欢喜陈师弟,那也是应该的。”心念如是,于是翻来 复去提醒自己,道不可做孽,破坏她二人的姻缘,此时心境虽然依旧跌宕汹涌,但也慢慢平复安静,心甘情愿退出此局,反生出成全陈泰宝与云仙的一番好意,念道:“我这乃积攒一桩上好 的功德。” 其后时日,他有意避开二人,若是云仙寻来说话,也不似以前那般暧昧羞涩,变得颇为大气直爽,让人见之,如一位和蔼可亲的大哥哥与小妹妹调侃一般,中间字句,再难觅分毫的恋慕端倪 。云仙甚是惊异,神情看似有些惶恐,渐渐冷落了陈泰宝,不住过来南毕远身边。 南毕远顿时骇然,暗道:“不好,人家相互欢喜得好好的,却因我之故变得生疏。岂非要教我变成了伯仁么?”他当时决心断绝情念,意志坚决,再无反复之心,于是绝不与云仙独处,必唤 陈泰宝过来。心知云仙偷偷把眼看他,他也装做浑然不觉,暗道:“我这一生,再也与小师妹无缘了,何不干净洒脱?”心中决定‘出世’则安心修道,‘入世’则注目社稷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