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回踢踏纷泥忧惶意(壹)
耶律雷藿尴尬异常,但他素来自负高傲,便是不慎重手,误伤了“铁屠熊”朱天,且夺断了他的一条性命,因此大大开罪了韩青镝,亦然不肯俯首认错,观之面目,喜怒不形于色,不见流露 丝毫歉意。 韩青镝胸膛起伏,气息翻涌,勉强压抑之状,稍稍平复,抬头去望他,双目皆是忿然之色,连声冷笑道:“好,好,果真是了不得的北国武林第一高手,心狠手辣、毒恶无朋。你不出手则已 ,静若处子,一旦出手,又何止是动如脱兔,那可是丧命亡魂、鬼神皆惊的无常一钩呀!” 耶律雷藿看他眉须俱张,心中不觉凛然,暗道:“这笔仇怨委实算计之外,看来便是水穿石开、天地相合,那是再也难以化解的。”遂咳嗽一声,抱拳一礼,叹道:“今日诸多意外,乱人心 神、扰人智魄,实非得已!他日韩兄以贵帮帮主之尊,若去大都作客,小弟惶恐之余,绝不关门闭户,惴惴遁匿诡藏,必定竭力奉承、不敢懈担” 他胸中略有歉意,但十分刚拗,便是说话也不能回曲辩护。此言乍出,听在众人的耳中,便好似他在公然叫嚣一般,若说道:“我就是有意打死了你的徒弟,那又能怎么样?你丐帮头子有本 事的话,大可来大都寻我报仇,我不躲不避,定然一并接下就是了。”其中“奉承”两字,乃是恭敬之意,但此番被厅上众人忖度揣摩,倒似颇多挑衅之色。 乌铁手暗暗叫苦,心想:“师父说此话,并无恶意,但被人听来,难免讹导误会。” 韩青镝果真大怒,旋即怒极反笑,哈哈不绝,隐约按耐胸下雷霆、心中暴怒,继而沉声道:“是极,大官人这般诚意相邀,老花子无论怎样,也要赶往大都与足下相叙。老花子虽然衣裳褴褛 、口食简陋,却也是个好面子之人。你肯竭力奉承于我,那可是最好不过了,我欢喜之余,决计不会客气的。” 耶律雷藿愕然一怔,渐生恚怒,转念一想,自己拟出一个道理:“我伤了你徒弟固然是我不对,但细细追究起来,那也是他自己的不好。他看我做势欲拍打那小女孩儿,不辨黑白真假,便急 急地飞身扑将来救,难不成在他心中,果真我耶律雷藿就是那不分青红皂白、能对三四岁的小小娃儿动手害命的偌大恶人么?哼!他若是机伶一些,不以小人之心度我堂堂君子之腹,哪里会 这般毛糙举止、冤枉丧命呢?天意,其实一切皆是天意。” 只是此时此刻,他心中如此所想,却万万不能再说将出来,岂非有火上浇油、伤疤戳刀的嫌疑吗?微微一叹,点头道:“小弟等候韩兄到来便是了。”顾不得什么密蚩、地图,长袖一摆,就 要离去。“竹芦双怪”齐声道:“耶律大人,你我就这般离开么?”耶律雷藿大声道:“我大金国铁蹄百万,所向披靡、纵横无敌,便是没有什么地图以为倚重,与宋兵交手,也不用害怕他 ,不过多费几日的工夫罢了。” 卢先生与余先生相顾一视,颔首道:“不错,摧枯拉朽之下,纵然高楼百尺,也挡不住我天朝雄师。”他们无意说道高楼百尺,乃指待宋兵层层防御、叠营垒沟,却不知因此误打误撞了一个 典故,听得杨不识心头一动,感念顿生,暗道:“不错,若是南宋的皇帝偏居一隅,苟且偷安,不思进取,宋兵再要苦谋尽略,处处布防加固、结营树栅,也是难逃灭亡、断丧社稷宗庙一劫 的。”想起汉末三国之时,辽北公孙瓒于易县垒土筑楼,墙壁巍微陡峭千仞,各处精壮兵士驻扎,机关重叠,自己与数百侍姬美女安乐其中,日夜欢宴云雨。旁人讽谏,公孙瓒不听,以为 有此百尺高楼,正是极强坚固之天堑人防,任各地诸侯怎样逐鹿中原,自己始终按耐不动,自然可保性命、周全安身。却不知耗子掘洞,难避花猫一旁觊觎;掩耳盗铃,其实还是自欺欺人, 终究被枭雄袁绍所灭,自己杀妻亡子、被一团熊熊烈火,尽数焚化于偌大楼堡之中。 耶律雷藿走开几步,袖诀过处,若有犹豫,反瞥看众人一眼,端凝于罗琴,目光若有几分严厉,又似颇为无可奈何。陈泰宝瞧在眼里,愈发疑惑,暗道:“这女子来历果真可疑,若不能弄个 清楚明白,只怕再教不识与她在一起,稍有不慎,便即受她摆布,被拉下陷阱。”听得脚步纷沓,“竹芦双怪”、五丑兄弟尾随其后,尽皆走出厅外。乌铁手心中百般滋味,抱拳道:“各位 ,这,这…唉!保重。”喟然长叹,长袖摆摆,似是无奈,瞬间不见了踪迹。 袁子通与朱天于“六大恶人”之时交契,虽然屡屡争吵,但彼此厚情重谊,又一并弃恶从善,投入韩青镝门下,此刻见得他惨死,心中伤戚。韩青镝伸手扶他,却被他陡然甩臂荡开,赤目流 涕,大声道:“师父,你可心中有愧?”韩青镝猝不及防,惊道:“你,你--”袁子通忿忿站起,道:“师父常言人之为人,皆在侠义根本。小皮儿就在你的身侧,你若稍稍援手,他耶律 老贼自然忌惮收势,老朱又何必飞身扑救,却莫名因此断丧一条性命?”韩青镝喟然一叹,默然无语。 袁子通愈发恼怒,骂道:“他奶奶的,我等不作好人,专当恶人,生活逍遥自在,甚是快活,如今投效师父门下,以为拨云见日,从此前途光明,不想师父也算不得侠义中人,竟然见死不救 。罢了,罢了,我再也不作什么好人了,还是去当我的大恶人吧。”霍地起身,左手作引剑诀状,右手提起打狗竹棒,在地上划了一道痕迹,旋身对厅上众人深深作揖,道:“老朱可怜,还 请诸位垂悯,将他好生安葬。”言罢转身飞奔出屋。 韩青镝脸色煞白,半日惊愕不动,见得袁子通渐渐走远,狠狠顿足,叹道:“我苦守昔日旧誓,不想今日又枉送一条性命,孰对孰错,天下何人明知?”神情甚是激动,回头道:“诸位,料 想耶律狗贼此去,一时不会回转,老花子心有牵绊,不得不就此告辞。我徒儿尸身,烦请高老帮主仔细收敛,立墓起碑,给他一个安息之所,老花子感激不尽。” 他言罢,却听得外面有人嚷道:“不消你们动手了,你们这些好人口是心非,再也相信不得,还是我自己动手,将他埋葬了妥贴。”众人循声望去,竟是“撼山岳”袁子通去而归返,弯腰抱 起朱天的尸身,“氨的一声扛在肩上,不及众人应答,又扭身奔走,真有与正道斩钉截铁的断绝之意。 韩青镝大叫道:“你去哪里,我有话对你说。”朱天理也不理,疾步如飞。他气力颇大,义愤之下,更添劲道,朱天一个偌大沉重的身子,被他扛背,浑若无物。韩青镝见他若是心神痴惘, 暗下吃惊忧虑,不敢怠慢,便朝众人匆匆拱手告辞,飞身跳出门外,追赶朱天。 众人唏嘘不已,只看得大厅人口瞬间少了一半,皆不言语,冷冷清清。厅后帷幕转出一人,布裙粗服、木钗麻袖,探头探脑一番,匆匆走出,抱着小皮儿往侧门走去,行履仓促,正是后院的 洗衣婆子。那小皮儿嘴中含糖,半日不能咀嚼,待被洗衣婆子抱出了老远,方才“哇”的一声哭将出来,想必是缓过了神来。 罗琴与金庚孙相视一叹,忖道:“她若是哭了出来,那便好。否则惊愕之下,郁结堵魂,迷了心神,也不知晓后面会遗下什么恶毛病哩?” 高义元武功不高,却也分识得出武功高低,走到杨不识跟前,夸赞道:“果真是虎父无犬子,杨公子武功高绝,连敌钓竿老儿与耶律老儿两人,这番造诣修为,老夫实在佩服。”其实杨珏乃 军营将领,鞍马功夫再是熟忒,刀枪剑戟了得,也远远比不得江湖武功。莫说是杨不识,便是与其师兄“小温候”吕堂相较,杨珏也远不能敌之,是以当年他挟军营武功潜入金国行刺金帝, 可谓之蒙险极大,终究失擒陨命,若後人凭吊而言:“壮志未酬身先死,徒留丹心映碧血。”吕堂自然也是忠肝义胆的侠豪之人,但论将武功,江湖之上,不过三流的本领。 南毕远微微一笑,道:“今日金鞑子的高手铩羽而归,虽算不得灰头土脸,但其意戚戚、惶惶忐忑,也算是我大宋逞威,先挫将了他们的一番威风。”想起朱天惨状,其人虽然是“六大恶人 ”出身,但临终义举,实在豪气蹉跎、侠义浩瀚,不觉恻然,暗道:“好人能够变幻恶人,恶人也能转化好人,他‘铁屠熊’虽然为恶多年,但丧命其手之人,此刻想来,除却无辜,也是那 恶毒凶歹之辈多居。他于半世之后,投入丐帮,秉然浩义,灿烂若星,真比那些沽名钓誉、名不符实的道貌岸然之人强得太多。稍时安葬,定要谨持礼仪,绝不该马虎了事的。”勉强打起精 神,又道:“不识孩儿身法拳招、内力强状之术,皆胜过贫道,妙哉,妙哉。”他手臂兀自隐隐酸疼,先前被耶律雷藿磕碰得着实不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