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回踢踏纷泥忧惶意(贰)
屋顶之上的大窟窿自然要遣人修缮缝补,眼看得时刻不早,高义元便要安排众人到后面歇息。 陈泰宝甫然走前几步,大声道:“罗姑娘,那张地图还是烦请你交出来,且瞧在不识的面上,我等也不为难,你快些离开潮沙帮,早早归返北地金国才是。”又朝万鹏一抱拳一礼,道:“万 大侠,你既然是她师父,想必万难说出她的真实来历吧?嘿嘿,便即如此,我大意也能揣测得几分,国事至上,不敢马虎懈怠,还请你能够见谅,你也一并随她离去为妙。”说话语气丝毫不 存客气。 只听得万鹏一不觉好阵子哇哇乱叫,怒道:“你这破落户,过河拆桥,品性果真是卑劣得紧。”罗琴也是脸色煞白,花容陡惊,嘴唇微微震颤,不能言语。杨不识只觉得她握住自己的手掌, 瞬间冷凉清寒,胸中更是乱作一团,心中一千个、一万个地发问不止:“爹爹为何这么说话?爹爹为何这么说话?却不怕因此伤了琴儿的心么?” 高义元惊愕不已,慌忙劝道:“陈兄说哪里话?这玩笑可是开得大了,是了,陈兄莫非以为我潮沙帮帮微地窄,容纳不下几位客人么?多虑了,多虑了,便是再来几十一百的,我这空屋依旧 绰绰有余。” 陈泰宝冷笑不已,道:“诸位莫非以为耶律雷藿所率之金国敌酋铩羽而归,一切皆雨过天晴,是也不是?所谓之‘鸣枪易躲、暗箭难防’,咱们侥幸,明枪算是躲过去了,但是暗箭若从隐匿 处射来,只怕未必能够幸免。”众人皆是愕然。 陈泰宝道:“罗姑娘,若是老夫揣测得不错,你性情爽朗乃是天生。虽然美貌柔婉,眉宇五官秀丽水灵,但想必不是江南女子,而是女真族人吧?” 万鹏一瞠目结舌,讶然道:“你,你--”罗琴双目通红,几乎就要流下泪来,勉强按捺,咬唇不语。 陈泰宝大声道:“你不说话,那就是默认了,可见得老夫虽然有几分糊涂,却还不曾莫名冤枉了你。女真族人,有好有坏,万大侠既然肯受你师礼、纳你为徒,亦知你并非恶人。”罗琴颤声 道:“陈伯父欲待怎样?小女子洗耳恭听。” 陈泰宝一呆,暗道此女能将杨不识迷惑得服服贴贴,必有非常手段,且万鹏一的武功也是方才见识过了,果真是十分了得,还是莫要说话过甚难听,结下仇怨报复,遂叹道:“不识若是我陈 家的嫡亲儿子,他与你两情相悦、彼此欢喜中意,我绝不阻拦。只是你也知晓,他乃是大宋忠烈、勇贞将军杨珏之族裔,偏偏杨将军又被你们女真所害,如此国仇家恨,他万万不可与你婚配 相合。” 南毕远眉头微蹙,轻声道:“你说话也忒武断了一些。” 陈泰宝斜眼瞥他一眼,心中颇多不悦,忖道:“不识是我抚养了十数年的孩儿,他日必成大器,怎可被一介来历不明的女真女子拖曳,从此身陷泥淖,再也不得翻身?你这牛鼻子马虎无妨, 岂可在此事打哈哈,阻碍他的大好前程?”鼻子冷嗤一声,作视而不见、闻而不听之状。 南毕远见他如此,知他素来执拗,若是自己不曾转过弯来,自己便是再劝善百句、万句,口舌痹烂,也通透不得,微微一叹,摇摇头默然无言。 罗琴心如冰窖,浑身寒意甚然,只觉得天旋地转,勉强深吸一气,按捺心神,道:“依伯父所言,不识哥哥能够婚配之人,只该是江南女子不成?” 陈泰宝道:“便非江南女子,中原、西域皆可,只要不是他‘父仇’族人。”他口口声声一个‘父仇’,言之凿凿,听闻雷朗,就是要呆噩站立一旁的杨不识明白:你若是执迷不悟,日后与 她夫妻相事,便是天底下第一不肖不孝之徒,徒惹世人唾骂、红尘耻笑。杨不识本是聪明之人,又颇读圣贤之书,岂能不知其中的底子道理?不觉身子一个踉跄,往後倒去。 金庚孙眼疾手快,将之扶将,低声道:“杨大哥,你,你莫要着急,凡事终有解决之道。”杨不识心中无比酸楚,叹息苦笑,只觉得胸中气血郁结集注,几乎透不过气来。 罗琴满心企盼与杨不识长相厮守,不料被陈泰宝棒打鸳鸯,殷殷欢喜顿时化作无数失望,听得陈泰宝口风凌厉,一旁杨不识又是痴呆恍惚,不能帮自己说上一字半句的溢美之辞,失望渐渐酿 成绝望。她虽对杨不识温婉之极,脾性本是爽朗快直,如此逼迫之下,心底间不觉恚怒潮涌,冷笑道:“陈伯父莫非对于儿媳妇,已然有了最佳之选?” 陈泰宝颔首道:“要不辱杨将军的门风威仪,一者该是我大汉女子、华夏血脉,错乱不得;二者当是智勇之人,当有岳母刺字忠烈,又得红玉气势滂沱,却不能如其出身娼门;三者相貌娟秀 ,看似清丽,方能与我儿俊俏匹配。”言罢扭头往金庚孙看去,笑道:“却不知这位林娟姑娘是否许配了人家?若是没有,你看不识孩儿可还配得上你?” 金庚孙猝不及防,急忙推开杨不识,满脸通红,道:“我,我尚未被许配人家。”高槐林脸色陡变,双目凝视于她,挪将不得分毫。 陈泰宝大喜,正要说话,却听金庚孙道:“不过我要择夫,就要自己选择,如此称心如意方可。杨大哥虽是一等一的人才,可惜我对他只有兄长之情,绝无半点夫妻念头。陈伯父厚爱,晚辈 心领,我只好不恭推却了。” 高槐林缓缓送了一口气。陈泰宝甚是尴尬,只觉得热脸贴上了冷屁股,咳嗽一声,摇头笑道:“这晚辈婚配之事,素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里有自己选婿的?” 金庚孙笑道:“江南、中原婚风拘泥,不及我们那里自由开放呢。” 陈泰宝惊道:“姑娘是哪里人氏?啊,偶尔开放,尚余汉风唐韵,那也是使得的。” 罗琴忽然冷笑道:“罢了,罢了,不识哥哥,看来你我缘份至此告尽,从此再无鸳盟。陈伯父,你且宽心,我这金鞑子的小女子这便告辞,再也不敢见你金面。”言词客气,语气却甚是倨傲 ,可见得心中气恼已极。她转身就往大门走去,不过几步,蓦然回头,大声道:“林娟妹子,你可想知晓你日夜牵挂萦怀的洪大哥消息,我知晓,你随我来,我告诉你。”言罢再也不看众人 一眼,疾步如飞地往院门奔跑。 金庚孙又惊又喜,大声嚷道:“罗姊姊,你知晓洪大哥的消息么?他是嘉兴人,你,你莫要骗我。”匆匆追赶。杨不识目瞪口呆,好半日回过神来,“哎呀”一声,也不说话,抬步冲出厅门 ,过得各院小楼,顺延山道往下急驰。余者皆是心惊肉跳,纷纷招呼一声,衔接尾随。 罗琴冲到山下码头,一个纵身跳上了一条小渔船。船上渔夫惊道:“姑娘,你这是--”不及说完,被她一掌推下水去,接过舟橹,双手前后摇晃,引着小船往对岸飘去。 杨不识内力浑厚,眼见得码头再无其余小舟,最近者尚在七八丈外,思忖不得,一跃而起,落入水中,拼命往另外一条小舟游去。听得边上水声哗哗,却是金庚孙学他模样,也跳入湖中,她 虽是北人,但自幼欢喜淘气,上房掏鸟,下水捞鱼,无所不能。二人来到渔舟旁,双臂扶住船缘,轻轻一提,便跳了上去。 船上一个年轻小伙不知所以,奇道:“你们这是作甚?” 金庚孙一指杨不识,急道:“他的新婚妻子呕气,这就要逃了,你还不帮忙追赶?” 那小伙儿听罢,顿时脸色凛然,肃容整色,连连点头道:“这还了得,夫妻床头吵架床尾欢合,本没有隔夜的仇恨,为何说走就走?实在好没有道理。” 杨不识心不在焉,没有余兴陪他咶噪,陪笑道:“劳烦小哥快些。” 那小伙儿不待他催促,划动双桨,便看小船儿飞一般往前划行,果真是个热心人。 两船相距数丈,罗琴偶尔回头一看,见他们追来,双臂愈发用力。她是姑娘家,不谙舟道,能划起已然不错,却毕竟不能精纯熟练,渐渐力乏,娇喘吟吟。后面小伙儿心中大喜,对杨不识与 金庚孙道:“再过得片刻,就可以追上新娘子了。”放声大叫,道:“前面的新娘子,你家相公已然知错了,现下心急得很,你莫要呕气,还是回来与他合好吧?” 罗琴回头呸道:“谁是他的新娘子,他心中欢喜其余女人,哪里把我放在眼里?”双臂不歇,饶是如此,力怯船缓,终究不足,两舟相距不过三丈。 杨不识急不可奈,暗道:“琴儿这般生气,伤心之极,我再不过去哄她,只怕她要恨我一辈子了。”才要跳跃过去,蓦然一阵大风刮来,将前面的小渔船往东推掀了几丈,罗琴猝不及防,打 了个踉跄,扶住船蓬,稍稍稳待,又摇橹晃桨,努力拨划。 小伙儿打桨稳舟,揉揉鼻子,咦道:“这位小相公,莫非你在外面寻花问柳,被新娘子捉住了么?唉呀呀,若说男人好色,有个三妻四妾、摘花问柳倒也无妨,只是你适才新婚,正该循规蹈 矩几年,怎可做下如此之事?”杨不识被他冤枉,不由哭笑不得,叹道:“她是气话,小哥奈何信以为真?”金庚孙哼道:“他若果真是花花心肠,我第一个就不能放过他,怎会在这里帮他 呢?”小伙儿恍然大悟。待风停浪静,双方距离又被拉开,杨不识急得连连顿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