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回多年夜雨拨月明(肆)
南毕远与陈泰宝数人被五丑兄弟甩脱之后,各自分散寻觅,万鹏一与高义元、高槐林叔侄引着帮众往西,他二人便与青城派长老顾青山结伴朝东,终究察觉得端倪,在扬州瘦西湖畔觅获疑踪 ,于是匆匆赶来,尚不知晓杨不识与金庚孙二人已然落入“竹芦双怪”的手中,不料陈泰宝莫名受了那余先生的妒忌,冤枉断丧性命,此刻又乍闻云仙道出昔日隐事,十数年的心结终于得以 解开,释然之余,又是伤心,又是恚怒,目光瞥睨,眼见得自己这小师妹抱尸于地,华发叠皱之下,难掩满脸悲苦,正是不胜凄楚之状,腾腾怒息竟不知不觉地悄悄泯消,半分也怨恨她不得 。他自当年心生绝望,索性便断灭对云仙的一番厚重痴情,另逢因缘,能够娶妻得女,受享几年天伦逍遥,心中虽不再牵怀与小师妹之旧往情事,但偶尔时候,飘云淡雾之下,恬静淡然的心 情,也会生出几许惆怅茫然,隐约浮现出云仙的笑魇身影,若花娇艳,似水婀娜,不过稍瞬既逝,少有留恋之意,也断然不许自己有什么非分之念。他与云仙多年未见,此时观之容止修饰, 沧桑垂老,颜色褪尽,华发满头,几映当空明月,全然一副老媪模样,自己长她几岁,但其春秋磨砺、岁月刻痕较自己却要分明清晰许多,胸中登觉一阵酸楚,叹道:“罢了,罢了,过往烟 云,何必袖回复品,自求烦恼?小师妹,你可否知晓你师嫂与我女儿,以后究竟去了哪里安生立命?”云仙微微摇头,怅然不已。南毕远心中又是一凉,冰壶寒心,暗道莫非真是缘分已尽, 好好的一对红尘夫妻从此劳燕分飞,独辟前程,看天涯茫茫,不可穷数,天地渺渺,终无余踪,彼此再也不能团聚共首了不成? 云仙仰头望他,忽然问道:“南师兄,你…你可曾心中后悔过?”南毕远神情恍惚,浑浑噩噩半晌,方才应他:“后悔?我后悔什么?”云仙面露失望之色,欲言又止,思忖得一番,微微苦 笑,叹道:“无甚,事已至此,还问这些其实无趣得紧。”咳嗽一声,又道:“南师兄,你口中不说抱怨之语,心中想必是难受得很吧?小妹我,我也是羞愧难当,万分对你不起。但尚要厚 着脸皮,求师兄一件事情,若能应允,出手相助,小妹定然感激不荆”卢先生神情一凛,铁葫芦推在余先生跟前,合成守御之势。余先生冷冷一笑,不尽苍凉。南毕远怔然,转念一想,便 已恍然:“是了,这余先生曾经对她非礼,她一人不是对手,想必要我帮忙,取下‘垂钓渔人’的一条性命吧?”遂叹道:“你但说无妨。” 云仙低头看待陈泰宝,目有怜惜,又斜眼瞪视屋顶上席瓦颓然而坐的余先生,面有厌恶不屑之色,说道:“陈师兄因我而亡,假若他日我也死去,还烦劳南师兄垂悯,能将我与丈夫合葬一穴 。我今生亏欠他的,唯有在阴间好生侍奉伺候,以为偿报答。”南毕远听到这里,料想后面的话该是“如果不够,来生做牛做马,再好好报答”云云,却听她话锋陡转,接道:“也好来世无 牵无挂,落得浑身清闲,定要按照自己的本心办事,万不能随心所欲、胡乱使性子,伤人害己,造下罪孽。”罗琴胸中砰砰乱跳,心想:“她为何说这些话来?莫非,莫非有--”深吸一气 ,压住彭湃心潮,细细一想:“不会的,她说道‘他日’,并非今日,自然该是长久以后吧?”心中稍安,饶是如此,隐约觉得哪里似有不妥,究竟哪里不妥,却说不出来,终究没有一个计 较处。南毕远闻言,初时也是瞠目结舌,脸色遽变,他本是极其聪明之人,略一思忖,也揣摩得如此的道理,渐渐稳住方寸,想到此托听起来虽然大不吉利,但不好推辞,为难之下,微微颔 首不语。 云仙面有喜悦,称谢道:“南师兄真是宅心仁厚之人,小妹更是惭愧不已了。”伸手从袖中摸出一件光亮闪烁的物事,银芒映照,金银双色吞吐不定,流溢生彩,轻轻把玩一番,轻声道:“ 你在我袖中呆了许久,始终不曾回到男主人身边,了偿女主人的心愿,因此也必定痛恨我吧?今日送你回家,也教你泄了怨恨可好?”喃喃自语,心中落寞。余先生睁眼一线,记得自己也曾 见过它。 云仙幽幽说道:“我与师嫂于终南山脚下别离之时,她将此物托付于我,道此去之后便是天隔一方,怕再也见不得南师兄,嘱咐我若是能与南师兄重逢,无比把它归还主人。只是我保管不善 ,弄得上面有些脏兮兮的,尚请师兄莫要见责。”南毕远一瞥之下,登时心情大漾,他目光如炬,便是隔却多年,依旧识得此物乃是昔日自己买给妻子的一根盘丝风仪金钗,一直被妻子妥贴 保管,小心收藏,她忧愤之下,将这意义颇重的定情信物归还,便是要一刀两断、从此断情绝恋,再无丝毫牵扯的意思了,不禁口唇微嚅、胸口哽咽,实在是说不出的难受。 远处传来梆响锣鸣,隐隐约约,从对岸湖畔随风掠过,云仙忽然笑道:“该是子时了吧?这第二日委实来得好快,方才说得许多话,皆是往日黄花旧语了。”口中轻轻哼道:“昨夜清风起, 再难候天明,茫茫劫,万古愁,一切皆化无,去也,去也。”忽然手腕倒转,倏地一声将金钗尖尖钗头扎入了自己的心窝,扑倒在陈泰宝身上。 众人尽皆大惊失色,俱是“唉呀”一声,方始明白她所说的“他日”,便即今朝了。南毕远魂飞魄散,大叫一声“小师妹”,双袖左右分展,飞身便从屋顶上跃了下来,一个箭步冲到云仙身 畔,伸手托起她的肩膀,翻过身来,只见胸口衣襟全被鲜血染红,方才一钗刺下,又急又猛,早已戳断了心脉,气绝身亡。那金钗钗身洁亮晶莹,没有丝毫污垢,十分干净,唯独钗头处鲜血 滴哒。云仙愧疚之下,不存活念,以死偿罪,先前所言金钗惹脏之语,乃是暗喻自己要凭钗断命,不免会使之沾上自己的不净之血。须臾之间,南毕远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一双师弟妹惨死, 半傻不痴,呆呆噩噩,手足冰凉,心中忿悔之极,反复念叨:“我好糊涂,我好糊涂,早该想到的。”余先生也是双眼一翻,瞬间昏了过去。卢先生一口真气贯入他的后心,纳神收意。余先 生醒来,泪流满面,却哭不出声来。罗琴也是惊愕不已,一时动弹不得。 包向泓在外面窥视良久,他本性情中人,看得陈泰宝横死,大为愤慨,暗骂余先生陡出杀手,乃天下第一卑鄙无耻、鲜廉寡义之人,后见云仙自尽,大是感慨唏嘘,虽不曾流下几滴眼泪,也 是鼻头一酸,甚感凄凉,心道:“还是避情避爱的好,为情而死,真是没有半点英雄气概呢。”伸手一揉鼻子,仰观月色明亮,深觉此时最合讨伐机宜,遂拍拍巴掌,传下号令,围攻“竹芦 双怪”。 群丐纷纷燃起火把,咶噪呐喊,齐声道:“恶贼子快快束手,咱们要替梅长老报仇雪耻。”包向泓怒道:“分明是报仇雪恨,什么叫报仇雪耻?胡说八道,何耻之有。”群丐叫道:“不错, 就是报仇雪恨。”先前罗琴向梅还心说明一切,道自己几人乃以私怨之名从大都五丑兄弟的嘴里迫出“竹芦双怪”的下落,梅还心与包向泓便道既然如此,国仇公恨暂且不提,今晚且只用私 怨当作师出之名。 卢先生陡见周围突然冒出许多乞丐,气势汹汹,叫嚣呼喝,不禁有些惶恐,若是往日,依凭他浑厚内力,耳闻敏锐,这许多花子围在外面四下,便是噤声不语,然呼吸气息纷杂,也难掩动静 ,其实可轻易受他辨识出来,只是说来大是不巧,一者卢先生牵心挂怀余先生、云仙之间的称年旧恨,二者忌惮青城派长老顾青山与五雷掌高手南毕远的厉害身手,若被之联袂合攻或是乘隙 偷袭,势必很难抵挡,因此精神不敢分散,皆贯于其上,万般小心皆备,反倒忽视了篱笆小院之外的种种起伏。群丐吆喝齐声,声势颇大,院外夜色浓郁,更添几份草木皆兵之感。 卢先生猝不及防,待看清楚周围火光烁耀、密密攒攒,心中七上八下、惴惴不安,暗暗叫苦不迭,忖道:“不料丐帮的邋遢花子果真是好大的能耐,我小心藏匿,竟然还是被他们寻到这里来 挑衅生祸。若是平时,我兄弟自恃武功,自然不用惧怕他们,但如今师弟委实受伤不轻,可是棘手之极。顾青山与南毕远俱是强敌,万万小觑不得,受他们虎视环伺,不知何时出手,实在大 大的不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