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回君子峰下聚豪杰(肆)
三丑笑道:“我等说了自己弃恶从善,料想诸位或不相信,以为乃是自专擅美之言,今日特意备上一份礼物,以飨释疑。”言罢,从腰间狼牙弯刀之上,解下一个布囊,脱开拌扣,将之丢于 地上。“扑嗵”一声,就看里面滚出一个人头,双目紧阖,咬牙切齿。 几人走过来观看,咦然惊道:“哎呀,这不是数日前攻打寿春的鞑子将军篾布耳吗?”车大鹏问道:“你们可看得清楚了,此人头当真是鞑子将军么?” 那几人颔首道:“不错,瞧得千真万确,决计不会有丝毫差错的。这狗贼引兵掠民,伤财害命,我几人闻之莫不愤然,也早有心将之除去,不想却被这几位朋友抢先一步,果真是又惊又喜, 却也心有不甘,终究不得亲手刃杀此恶,大泻心头怒息。”说话间,其中一人抬脚踢去,将篾布耳的人头高高挑起,弹上半空,待势尽坠落之时,不待落地,另外一人伸出腿来,人头落于他 脚面上,猛然提钩,复度踢起。 几人你来我往,便看人头若皮球一般,上下窜跃不止。稍时人头重重跌下一旁,皮肉烂尽,几人抬足践踏,口中恨恨唾骂不已,忽又相携大笑,说道:“这狗贼也有这般不得善终的下场,妙 哉,妙哉!可惜仅得人头,尚不得他的尸身,否则定然效仿伍子胥,鞭他五百血笞。”杨不识只瞧得瞠目结舌,不禁微微摇头,暗道:“人死若灯灭,此人无论生前有怎样罪孽,既然偿命, 那恶债便即还清,又何必在作践糟蹋他的遗体?” 石上那人似是窥破得他的心思,即如小声相告,又象自言自语,嗫嚅道:“这几人都是寿春城的土豪劣绅,平日虽是自号侠义,其实多沽名钓誉,实则也与那鱼肉乡里、欺男霸女之辈并无二 致。金兵铁蹄一来,皆投降不成,家产受没,权势尽无,一下子从呼风唤雨变成了惶惶不安之丧家豕犬,自然便对金人恨之入骨。五丑果真聪明,欲在一地安身,便先讨好当地的地主,只要 他们首肯欢喜,其余豪杰皆是远道而来的外地之客,自然也不好再咶噪质疑什么?”蓦然想起一念,不觉噗哧一笑,又道:“非也,非也,这篾布耳乃是完颜亮麾下堂堂三品的将军,平日守 卫何其森严,又岂是这五个浊物能够刺杀得了的?那幕后之人武功也不高于他们,想必也没有这等本领。嘻嘻!有趣,有趣,这几人既唤五丑为朋友,可见得便即认同五个怪物‘弃恶从善’ ,抑或‘弃暗投明’了。” 杨不识心中一惊,忖道:“这位兄台此言何意?莫不是说这是完颜亮的苦肉计,这人头落地的金国将军,其实就是另一个樊于期么?不好,此计倘若成行,那完颜亮能够舍得下这般大的成本 ,杀掉一个三品骁将以为五丑取信群豪之资,其所图所谋,必定有吞天之雄。”想及于此,不禁激灵灵打了一个寒噤。有心戳破当中阴谋,然自己一则无凭无据,二则与大多群雄皆无相识共 旧,就是大声喝嚷出来,只怕场中也没有几个人能够相信,反倒容易打草惊蛇,迫敌另图诡计潜谋。终究没有一个计较处,无可奈何,喟然一叹,心想:“罢了,且默默观之,随机应变罢。 ” 大丑笑道:“由此可见,我兄弟五人言语不虚,只是方才敬奉一份厚礼,这厢尚有两份薄礼。”也从腰间接下一个包裹,丢在地上。 众人咦道:“难道里面又是一颗人头不成?”果真就见言老三过去,从布内提起一个人头,大声道:“这莫不是黄河鬼尼的首级么?”群豪闻之,莫不颜色悚动。杨不识忖道:“这黄河鬼尼 是谁,只是听着名号,想必是个女子,既敢称‘鬼’,必是心狠手辣之人。不对,不对,便是鬼怪,那也可区分为好鬼歹鬼、善鬼恶鬼,岂能以偏概全、一味蔽之呢?”胡思乱想之间,不由 又往岩石上那人瞥去。那人不把目光觑来,却似知晓他心中疑问,冷笑一声,瞧着天际白云,叹道:“聪明之人未必知悉天下之事,只是这黄河鬼尼名头不大不小,还好尚能入我耳目之内。 ”杨不识合手作揖,躬身恭敬,说道:“请教。” 那人并不睬他,自顾自道:“黄河鬼尼昔日乃是恒山弟子,因犯下淫戒,与外山男子私通成奸,结果被重罚成伤、逐出师门。她无路可走,便去投奔情郎,孰料那男子不过是个忘情负义的薄 幸寡恩之徒,见情人狼狈来寻,非但不予救济收纳,反倒横起心肠,将她拒之门外,天寒地冻之下,几乎为冰雪所埋。”杨不识“啊呀”一身低呼,心想:“天底下竟有如此歹毒之人1那 人又道:“这恒山女弟子却大难不死,被一座尼姑庵的尼姑所救,她待复原之日,便即昔日旧情郎逢厄撞难之际,一把长剑将其全家三十七口、男女老幼、妇孺内外皆杀得片甲不留、鸡犬无 存。此后浪荡中原,专于黄河两岸活动,因恨尽了天下男子,且貌美异常,便依恃美色勾引诸多好色之人,欢合之后,便将之杀死,割下人头,销毁皮肉血筋,将头颅白骨收藏,是以又唤做 ‘白骨鬼尼’。她遇人不淑,可叹可悲,但误入极端,却变成了杀人如麻之女魔头,又叫人不免可气可恨。今日她终逢报应,自己首级也被五丑割下,可见因果循环、报应使然,对她而言, 其实未免不是一种解脱。嘿嘿!有人心中伤悲,不免又要高念什么‘阿弥陀佛’了。”语末捎带一句,隐约哼道:“他倒是再念一句佛号看看。” 杨不识微微摇头,心中果真是不甚唏嘘,再见场外四周群豪神情,脸色不一纷异,有那怒目相视的,有那撇嘴冷笑的,默默牵动形容,忖道:“想必他们之中,或有不少亲朋好友、子侄徒弟 受鬼尼迫害,只是此事多系好色丧命断魂,说出来大大不雅,于是俱隐忍不发。但此刻见这鬼尼殒命,仇恨得报,羞辱获雪,心里自是大为欢喜高兴了。” 车大鹏眉头微蹙,悄悄大丑,道:“这鬼尼害人不浅,你们杀了她,倒也替武林除了一大害,这般看来,却也不是什么薄礼咧。”大丑面有得色,转眼似乎想起什么念头,侧目往旁边看了一 眼,瞬间扭转回头,脸色大有几分尴尬困窘之色,咳嗽一声,说道:“这黄河鬼尼作恶多端,任谁杀了她,若能听得嵩山车大侠夸赞,那可都是欢喜不尽的。” 车大鹏淡淡一笑,道:“不敢,阁下此言谬赞在下,我车某人自明无德无能,万万不敢承受。却不知除了鞑子与恶尼的头颅,你们还有什么礼物奉上?”有几人道:“单单这两件礼物,已足 以证明五位的真心实意,够了,够了。”二丑摇头道:“不够,不够,还有一物,乃是武林我辈人人梦寐以求之物,可谓之珍贵甚极,但它再是宝贝,与国家大事比起来,其实也算不得什么 ,是以堪称小礼微物。”四丑接口道:“此物能被我兄弟得之,全系偶然也,我兄弟本欲挟之规避深山,勤加修练,但一则不敢专美独享,二则上面文字颇是晦涩艰深,计议再三,便决定拿 出来与大家共同研讨探究,若有得益,你我诸人武功修为,必定可以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岂非人人得善,皆大欢喜么?” 群豪闻言,兴趣大增,李焕海问道:“不知阁下所说的那件礼物,究竟是什么物事?莫非,莫非--”他脸色变幻,惊讶疑虑,虽然后面半句话不曾问出,但场中群雄皆与他是一般无二的心 思,都暗暗揣测,以为二丑与四丑言之物事,该不会是那江湖至宝、武功密籍之《八脉心法》,但转念一想,又不觉齐齐打消了这个想法,暗道:“那《八脉心法》何其贵重,听闻若能依法 修练,习得上面的绝世武功,便能称霸武林、独步天下,虽然未必能够打败‘六绝’高手,可是两下切磋比试,也未必就会输于当中任何一人。凡江湖习武之人,莫不对之觊觎羡慕,日思夜 想,听得其中一两句口诀那也是极好的。他们五人倘若得了此宝,正该藏入深山密林勤修苦练才是,哪里还会与大伙儿共飨参悟。” 杨不识脸色也是一变,听岩上那人叹息道:“糟糕,五个浊物要是真用此书为饵,只怕群雄抗金御敌不成,先就在此明争暗斗、杀个你死我活一番。”想这《八脉心法》自出世以来,数十年 间,也不知晓引起了多少纷争。真本假册流传江湖,各门各派、黑白两道、正派魔教为之大动干戈,死伤折损者,不计其数。武林中人随后皆道此书乃是天下第一的不祥之物,号召群豪休在 为之争执,众人口中莫不昂然应诺、响应号召,但每每再有《八脉心法》的消息,依旧是闻风而动、急觑苦追。 群雄忖道:“定不会是《八脉心法》的,此物仅能属私,不可为公。”饶是如此,众人双目紧巴巴盯着五丑兄弟,俱是精光暴射,神气炯炯,脸上俱露出企盼渴望、焦躁惴惴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