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回翘楚花落到谁家(肆)
尤神姑走至场中,环顾四周,说道:“这‘鬼尼’本是我恒山派的孽徒,如今她尸首异处,得了报应,昔日恩怨也该一笔勾销。我派欲将她首级带回薄葬,念经诵文,来世投胎再也不作恶人 。” 五丑兄弟笑道:“此事莫要问我们,但询在场豪杰便是。”有人事不干己,懒得说话;有人爱看热闹,抱臂窃笑;有人本欲附同,却颇多顾虑;有人曾受其害,痴陷不拔,心中尚是忿忿难平 。一时之间,偌大的君子峰下,数百人头攒动,甚是安静,竟无一人能够答应。 那尤神姑左右没有个计较,呆呆立于场中,大是尴尬,进也不是,腿也不能。余旁恒山女弟子也面面相觑,不知怎样是好。 杨不识见她困窘,又见鬼尼人头蓬发垢面,凄楚悲切,心下忍耐不能,不由脱口道:“这鬼尼虽然作恶多端,但人死仇消,又何必苦苦惦念哩?教她入土为安,来世多行善端,岂非也是一桩 极大的功德么?” 众人愕然,纷纷循声看来。无怨道人与无飙道人瞅见了他,俱是惊讶。无飙道人沉声道:“他是跟踪我们而来的吗?什么送马,其实不安好心咧。”无怨道人不以为然,莞尔道:“三师弟此 言差矣,只听他这一言,便知小施主确是宅心仁厚之人也。”大声道:“这位小施主说得极是,对待活人,咱们尚讲究‘冤冤相报何时了、冤家宜解不宜结’,难不成还真要与一个死人计较 么?” 不倒翁笑道:“不错,一个少年尚有如此见识,咱们几个老头儿反倒不济。”旁边众老者摇头道:“傻娃娃又在这里胡说八道了。咱们哪里是没有这等见识?只是不愿出来遮掩了年轻人的光 彩罢了。” 群豪中有人颔首,以示附同,便是那与黄河鬼尼皆有宿仇之人,也喟然微叹,心想:“这等道理我何尝不知,只是无人提及,心中依旧牵嗔引恨。”尤神姑喜形于色,朝杨不识点头致谢,挥 挥手,从恒山旗下蹦出两个年轻女子,鹅黄衣裳者手上捧着花梨木匣,一袭白袍者托着小小的褐陶香炉,炉中插着三炷香,青烟缭绕,盘旋不开。尤神姑口中念念有词,若是祭奠度诵,稍时 就看黄衣少女将黄河鬼尼的首级轻轻拿起,又从袖中摸出一块绢帕,将上面的污垢尘土略加擦拭,白衣少女樱唇启张,吐出几口气息,将青烟吹向鬼尼。岩上之人道:“这想必是她恒山派入 殓洁净之仪。” 杨不识叹道:“生前无论善恶,死后俱得安歇,若果真再有轮回转世,只作好人,休作坏人才是。”岩上那人似是稍有恚怒,沉声道:“你口口声声说些佛门之言,其实没有半点慧根。自古 有黑有白、得是得非,正反两面素来伴生不绝,哪里听说过只有善,没有恶的?便是你佛门的老祖宗释迦牟尼,也不曾发下剿灭天下诸邪众恶之愿,皆因魔由心生,但凡有人心处,便有七情 六欲,便有贪嗔喜怒种种颜色,即能生恶生非。”杨不识瞠目结舌,躬身作揖,道:“兄台言之有物,道之合理。”那人更是气极,呸道:“谁要你感谢提点,你只说自己毫无慧根,从此不 再作和尚就好了,倒似一副醍醐贯顶、大彻大悟的模样,真正气煞人也!我不消你来谢,你就是真地出家为僧,也不过如那少林寺的三个浑噩罗汉一般,一辈子也成不了正果、参悟不得大道 。” 杨不识登时一愣,暗道此人如何会知晓大量罗汉兄弟,转念一想,便即明白:少林寺乃是武林泰斗,从来便是江湖群雄目光关切、牵神注意之所,其中的僧人和尚莫不为众目所矢,突然添了 三个和尚,且行事任性糊涂,与诸僧大不相同,此事必定传扬日久,甚广甚远,武林豪杰,哪里还会不知?急忙说道:“兄台误会了,我也是花花红尘之人,心中尚有许多俗念,哪里能够出 家?”那人深吸一气,低声道:“你有甚麽俗念?难不成少年钟情,心中却也有了喜欢的人吗?”杨不识脸色通红,喃喃道:“不错,我,我心里确是--”那人语锋一转,哦道:“我明白 了,原来这女子在你心中,只不过是个俗人,是以即便受你牵挂,其实也是俗念,哎呀呀,你可真是--”不及说完,杨不识已然满脸惊惶,连连摇手,辩驳道:“非也,非也,佛家人眼中 ,她是俗人,唯构俗念,但在我心中,她却是珍愈性命,一言一语,一笑一颦,皆胜宝珠无数光华。”岩上那人试探道:“此女子这般好,定然是江南女子罢,素道‘江南女子甲天下’的, 果真名不虚传。”杨不识苦笑不已,道:“她,她不是江南女子,她她--”一连说了几个“她”字,忽然昂首挺胸,说道:“她是女真族女子,性情豪爽,但在我心中,其温婉娇柔、雍荣 和顺,却是丝毫也不逊色于江南同胞。” 那人掩口扑哧一笑,道:“好,你,你还有些良心。”嘻嘻笑着,转过身去,但身形微摆,状若开心愉悦。再看场中,尤神姑将黄河鬼尼的头颅小心翼翼放入木匣之内,合好匣盖,引着黄衣 、白衣女子归返本阵,闪出一个中年妇人,展开一块麻布,将木匣裹好。 “啪”的一声,半空之中传来巨响,便看一条人影从峰下水潭飞掠而来,将近岸时,蓦然拔身而起,尚在半空翻着筋斗,手中一件偌大的物事已然轰隆落地。众人莫不愕然。岩上之人双腿一 弹,手掌朝身子底下轻轻一按,站立起来,咦道:“哎呀呀,这位老大侠又来行骗了麽?”杨不识也瞧觑得甚是真切,不由哭笑不得,那落地大鼎之上,赫然站立一个老翁,双手叉腰,昂然 挺立,不是昔日少林寺前诈技逞威、骗使手段之“云里雕”薛飞了。便看先前燃放冲天炮仗烟花的中年汉子满脸通红,踌躇再三,终究还是走了出来,朝薛飞躬身抱拳,道:“堂叔身体一向 可好,侄儿这里给您老人家见礼了。”杨不识愕然,忖道:“如此说来,他就是‘霹雳堂’的*制雷能手薛彪吗?” 群雄哈哈大笑,相顾谓之,说道:“这位老前辈就是四十年前闻名江湖、打遍天下无敌手、拳伤南山五百猛虎,脚踢北海半千蛟龙的‘云里雕’薛大侠客麽?久仰久仰。”彼此挤眉弄眼、神 情揶揄,口中说道“久仰”,但明眼人一看,便知乃是讥讽嘲笑之辞。杨不识暗暗叹惜,心想当初这位老先生在嵩山少林寺前胡闹,不仅未能传名立万、享誉江湖,反倒大大出丑,被人以为 是武林老骗,所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这等羞臊典故,想必早被银月教诸人到处传播,被江湖作为茶余饭后的笑资趣谈。 那薛飞笑道:“好,好,我身体好得紧,武功也进步神速,正是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江湖罕有对手也。” 群豪哈哈大笑,道:“老前辈剑法、刀法、十八般兵刃样样通神,拳法、掌法、指爪点穴莫不高明,内功之深厚精绝,委实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咧。”薛飞眉飞色舞,抱拳连道不敢,但神 情欢悦、畅意抒怀,堪堪溢于言表,便看他从鼎上跳了下来,大赤赤踱上几步,忽然一手将大鼎举起,显是故意眩耀。薛彪无可奈何,咳嗽一声,嗫嚅道:“堂叔远道而来,实在辛苦,请随 我过来歇息。” 薛飞摇头道:“我身强体壮,就是再托着这大家伙跑上一两百里也大是无妨,哪里称得上辛苦二字呢?只是你这小子颇不孝顺,如此武林盛会,为何不遣人事先知会我?幸赖我耳目神通,及 时得了消息,此刻赶来也不算违迟。” 有人大声笑道:“薛兄弟这么做,那可是大大不该,我们若得薛前辈扛鼎相助,便是如虎添翼、精神倍增,莫说区区数千鞑子,就是十几万、几十万金兵擂鼓列阵于前,他们见了薛老前辈的 风采,也必是叹为天人,无论如何也不敢挺戈争斗的。说不得只消薛老前辈大吼一声,这些鞑子兵就吓得屁滚尿流、乖乖举手投降了。”他不说“鼎力相助”,偏偏换成是甚麽“扛鼎相助” ,有大肆托夸其词、胡吹大牛,其调侃戏虐之意一言而明。 众人又是一阵哄堂大笑,震彻山谷。薛飞闻之,得意洋洋,竟似听不出其中意味。薛彪不敢抬眼,其欲言又止,微微一叹,低头引他径往霹雳堂旗下走去,却不说话。早有人搬来一张椅子。 薛飞摇头道:“大夥儿都是站立,如何要我坐着,我不坐,便是累了,也只坐于地上。”言罢,果真盘膝坐下,屁股下垫着一块方布。有人又笑道:“好,好,薛老前辈果真是英雄气概,这 般风骨,如此气节,浩瀚天地,色壮山河,足教千秋万代无数武林人物仰视瞻幕。”薛彪怒瞪四周,但见人头攒动,哪里辨别得出说话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