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沉封千年的母性
钟花将李正坤带进自己的屋子,命丫头上茶,让他先喝杯茶水压压惊。
李正坤见屋子陈设豪华,香气扑鼻,绣床上彩帐轻垂,锦被横搭,不禁心口儿猛跳,红脸低头,不敢看钟花。
钟花看在眼里,抿嘴笑了笑,柔声道:“谁说哥哥要吃你,你告诉我,我让哥哥吃了他。”
“那黑屋子里的老鬼!”李正坤冲口而出。
钟花笑骂道:“那个该死的老东西总是多嘴多舌。你别听他的,哥哥让你当寿奴,只不过让你在寿宴上表演一些杂耍搞笑节目,以娱宾客耳目。寿宴之后,褪掉你身上残存的阳气,就跟我回终南山。到了那里,就是我说了算,再也没有谁管着我们了,逍遥自在,岂不快活。”
进府多天,此时才得到单独面对钟花的机会,李正坤觉得再不能错过,也许这是最后的机会了。他在脑子里转了转,估计仍象以前一样求她,定然无法打动她的心,必须得加点戏才行。他想起初中时曾看过的三国演义连环画,其中有刘皇叔借荆州的故事。刘备借荆州,鲁肃来讨时,军师诸葛亮便让他哭,鲁肃心一软,只好空手回去向孙权复命,孙权也无可奈何。
想到此,李正坤决定有样学样,当下一膝跪在钟花面前,放声大哭:“郡主奶奶,你既知我阳间躯体游息尚存,就大发慈悲,放我还阳吧。我才二十岁,我不甘心,还没活够哩。等我回阳间再过个几十年,反正人总是要死的,到时候再到阴间,任由郡主奶奶处置,绝无二话。”
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声悲喉咽,痛断肝肠,连站在旁边服侍的丫头眼里都快掉泪了。钟花阴白的脸上毫无起伏,可见并不为之所动。她先是劝慰,后来不耐烦了,拍桌喝令闭嘴。李正坤见这招不好使,只得收了悲声,呆跪不动,心想这下彻底完了,还不了阳!这个铁石心肠的女鬼!
钟花叹道:“没想到这一世才短短二十年的阳寿,竟使你憨痴若此!你又未居高官显位,也无万贯家财,亦无娇妻幼子、父母双亲,孓然一身,何以竟对人世阳间留恋如斯。可见荣华富贵、美食颜色,对阳世之人误有多深多厉!罢罢罢,既然不随我走阳关大道,就过你的独木小桥去吧。”
言罢起身,命丫头叫人来带李正坤出去。李正坤心想,管你怎么说,反正我要还阳。见钟花要抛下自己不管,也顾不得了,抱住钟花双腿哭喊道:“求姐姐可怜,救救我吧。”
钟花只觉双腿如浸滚水,热烫难捺,沉寂千年的冰心,也许得了这热力的冲击,竟然急遽地跳动了一下,生出一丝怜痛之情。李正东就象一只哈叭狗,绕膝不去,她实不忍拒之,便扶他起来:“我尽力而为吧。”
能得到这个结果,李正坤已经欣喜若狂,再不敢纠缠:“谢谢郡主,我要是还了阳,一定早晚给……”车轱辘感谢话又要开始了。
钟花赶紧止住他继续往下说,问他在人世可学过什么杂耍把式,有没有机会还阳,得看在一会儿的寿宴上能不能将钟馗逗开心了。
李正坤初战告捷,信心满满,说自己天赋异禀,生来就会搞笑,在寿宴上表演几个小节目,给钟馗爷和众宾客逗趣解闷,乃小菜一碟,请郡主姐姐不必担心,保管到时候让宾客哈哈大笑,钟馗爷兴高采烈。
钟花心道:“我才不担心,搞砸了是你自断还阳路,别怪我不帮你。”
但李正坤的话让她对他的阳世过往产生了兴趣,细问起来,才知他可悲可怜的身世。钟花心中遥远的母性被唤了起来,有一种甜甜的、酸酸的,还带一丝苦涩的感觉,让她始料未及,甚至还有一些恐惧。
在鬼的世界里有夫妻,但无子女,因为鬼不生育。只要不入轮回,不判沉沦,不升青天,鬼便永远存在。在阴间,无需育子赡老,这些东西统统是人世里的羁绊。
钟花在阳世时育有两子两女,她死之后若干年,子女亦相继离世,至今一千多年过去了,早不知转世轮回好多次了。她早已放弃了人间俗情,心如止水。此时听了李正坤的人世遭遇,她沉封千余年的母性却被唤醒,使她想起了在唐朝贞观年间,两双儿女绕于膝下的情景。那样的情景早已模糊,但美好的感觉却十分清晰。
她突然产生了一个强烈的念头,问李正坤:“你愿意认我当娘吗?”
李正坤瞬间泪奔,跪下磕头:“妈!我们老家的称呼,不喊娘,喊妈!”
他心潮澎湃,因是孤儿,“妈”这个词汇早已与他无缘,没想到此时却又骤然到来。他原以为这个词会很生硬,难以顺顺当当叫出口,不想却是非常的亲切和自然。李正坤这时才明白,二十年来,‘妈妈’一词一直驻在他的心灵深处,他只是不觉察而已。
“妈妈!妈妈!”他边哭边喊,一塌糊涂。
钟花早成泪人,也顾不得烫手了,紧紧搂着他:“儿啦,你受苦啦!”
这个变故实在来得太突然,太迅速,旁边的丫头傻愣愣地站着,不知所措。
钟馗忽推门进来,错愕当场,神马情况?
钟花一边抹眼泪,一边拭汗水,拉着李正坤的手:“儿啦,快快拜见你的舅父。”
李正坤翻身下拜:“甥儿李正坤拜见舅舅。今天是舅舅的生日大寿,甥儿祝舅舅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钟馗双眼外突,鼓如铜铃,却张嘴吃吃,说不出完整话,好半天才吐出一句:“南山算个屁呀,还寿比南山!”
钟花说已收李正坤当儿子了,钟馗愣愣地道:“一千四百多年了,我的好妹妹,你行事怎能如人世孩童一般,才说要拉他做夫婿,转眼却又认他作儿子!哥哥不信此事,定然是刚在外面宴席上酒喝多了,出了幻象,我要出去醒一下酒,然后再来。”
钟馗起身就往外走,钟花一把拉住他:“哥,做夫婿坤儿不愿意,做儿子却是他心甘情愿。”
钟馗急摆手:“儿戏!儿戏!”
钟花见他的确酒喝得不少,身子都有些摇晃,知道此时说这事不合时宜,且他也听不明白,寻思等他酒醒了再慢慢细说,便道:“哥,先不说这事。你来后院做什么?”
钟馗说宾客都到得差不多了,黑白无常两兄弟一唱一和,起哄说今年怎么没有寿奴,嚷着要看。见钟花久不出来,他趁出恭,便自寻了来。
李正坤本准备说,舅舅,我这就跟你老人家出去,包管把那帮人逗笑。“舅”字刚出口,被钟馗一脚踹到地上,还没来得及哼哼,又被钟馗一把拎了起来:“瞎了眼的狗奴才,敢到本老爷府上兴风作浪!可知爷爷是干什么的?原没打算吃你,这下还是老规矩,寿宴之后用烧酒活吞了你!”
李正坤急叫道:“妈——,娘,舅舅要吃我!”
钟花赶紧安慰他:“我儿莫怕,有娘在哩。你舅舅喝多了,等清醒了就好了。”
忙跟在钟馗后面,来到外院寿宴之上。
院里搭了上百桌,宾朋满座,笑语喧声、猜拳行令,不绝于耳;仆役穿梭、端酒上菜,往来不绝。正所谓:高朋满座庆寿诞,喝酒划拳闹钟府。
众宾客见钟馗拎着个花脸绯袍的小丑出来,知是寿奴,纷纷喝彩高叫,让寿奴先在席间翻三千个跟头,亮亮相。
钟馗将李正坤扔在地上,瞪眼喝令:“翻!”
李正坤在人世时是民工,又不是唱戏的,力气不缺,但哪会翻跟头。再者就算会翻能翻,也翻不了三千个啊!
这帮胡吃海塞的王八蛋,酒酣耳热,张嘴胡咧,可要老子的亲鬼命了!李正坤心里狂骂,一边瞪眼看钟花,希望她能出面替自己解围。
钟花紧挨钟馗坐着,就是为了看住他,免得一晃眼,被他吃掉了儿子,哪里顾得上细看众目睽睽之中、惶急万分的李正坤。
李正坤一咬牙一跺脚,豁出去了。翻就翻,又不会立马就死。他撑手蹬腿,勉强翻了三个筋斗。粗糙拙劣之至。甚至算不上筋斗,只是在地上翻滚了三圈。别说众宾客,就连他娘钟花都看不过去。
宾客们手中的果皮瓜子,甚或酒水杯盘,都一股脑儿照着李正坤砸来,铺天盖地。他无处躲闪,被砸得大包小包,汤水淋漓,就如一个表演砸了、被当众戏耍虐待的猴子。屈辱和愤怒使得他的脸变成了猪肝色,只因画着油彩,宾客们看不见而已。
但他自己能感受得到,唯觉浑身血液沸腾,胸腔憋闷欲炸。他忽地跳将起来,右手操着一块碎磁片,照着左手腕狠命一划拉,一股热血箭一样射出。他就象拎着一只卡着口的塑料水管子,转着身子喷了一圈。
李正坤的血因带着重重的阳气,喷在阴气沉沉的众鬼身上,无异于水银硫酸,所到之处蚀骨销肌,一片炙烤声响,缕缕青烟直冒。凡被热血所喷者,肉烧骨裂,惨嚎连天。好端端的酒宴,一刹时变成了凄厉地狱。
李正坤“杀”得性起,索性将右手也划了一个大口子,双腕喷血,撵得众鬼客四散奔逃。他哈哈大笑,自做鬼以来,连日所受的窝囊气,似乎都在此时得到了报复和渲泄。
其实这是自杀性的袭击,血若喷尽,他也会倒地不起。但李正坤顾不得了,他受够了欺凌和憋屈,不想再委琐卑贱地苟延着鬼命,宁愿痛痛快快一死!
就在李正坤凛然得意,众宾客狼奔豕突、席筵狼藉满地的关键时刻,一条纯黑闪亮的细长铁链凌空飞来,蓦然捆住了李正坤双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