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九章 不能走

李正坤道：“事情很简单，你回到芹圃县，附到学子李正坤身上，然后走出房间，不要再回去就是了。等我这边事情办完，我会回来找你。”

黑头鬼道：“你当真要霸占人家的躯体，占了又要怎样，跟葛翠瑛在阳间做几十年夫妻？”

“至于干什么，你就不用操心了，只替我保护好那具躯体就行。还有一点，必须给你下死令，你要违反了，我可不依：你附身之后，葛翠瑛肯定将你当成我，你不能跟她纠缠，必须第一时间离开家，跟她断绝联系，等我回来。能做到吗？”

黑头鬼道：“当然能做到，我总不至于对贤弟媳做出什么出格之事。”

第二天，黑白无常又摆下酒宴，请李正坤和褚雄儿宴饮。李正坤说，附身寒门学子李正坤在芹圃县办案过程中，对学子李正坤老家村民尚有承诺没有兑现，想在无常殿案子审完之后，再回去继续办完，以维持做人的信义，但自己不能抽身，请求黑白无常让黑头鬼去芹圃县先占着学子李正坤的躯体，以免被烧掉，到时回身无据。

二常笑道：人有旦夕祸福，可能前脚表态，后脚就命丧黄泉，什么信义承诺、遗憾牵挂、恩仇报偿，统统都得抛下，贤侄又何需在意此等微末之言、无足重轻之事，只管放开海量，斗碗巨杯，开怀畅饮为妙。

李正坤说信义乃做人之根本，如果信义坍塌，人类社会将遭受灾难，事情因他而起，如不妥为善后，遗留隐患，心中难安不说，也算有悖阴不预阳之铁律。坚持恳请。二常无奈，只得允准，命书吏前去给黑头鬼传令，命其按李正坤所嘱，速去芹圃县附学子李正坤之身，妥为保管，不得损毁。

黑头鬼领命，不敢稍停，立即启程赶往芹圃县。书吏回禀，李正坤才放下心来。

又饮了三天三夜的酒，再歇两日，说是醒酒，黑白无常才命书吏拆阅卷宗，准备审案。

确如黑头鬼所言，李正坤从阳间带回的案卷详尽周密，嫌犯口供、证人证言、证据链条，全都齐全完整、逻辑清晰，黑白无常只需将早已押在殿中诸鬼勘问一遍，书吏记录在案，并抄录阳卷若干，鬼犯鬼证签字画押，即一一定谳，立卷归宗。

只有一桩，有些难办。彭炳然、焦荣里、郁芳莉、韦勇、单青、周数方皆已到案，对所犯罪行供认不讳；乌槐花、孙未果虽未到案，但对其所犯之恶，在阳间已经细细招认，黑白无常命照阳卷原样录入，待二人死后推问确认，依律判决即可。唯独主犯彭芝平，至今滞留人间，虽然阳卷中有详细的审讯记录，彭犯口供、他犯供述及证人证言，完全可以证明彭芝平所犯罪行确凿无疑，但主犯不到案，阴司便不能开审，取不到画押阴状，此案便难完结，只能继续等待。

李正坤请求到芹圃县死囚牢中去将彭芝平拿来，黑白无常不准，说李正坤当初为了让谢贵斌能够主政芹圃县公安局，命奚群年等鬼强行拿了焦荣里，已属不妥，但考虑到办案所需，不得已而为之，可记录在案，不予追究，现今案子已审问明白，不可再用此非常手段，屡犯阴不预阳的铁律，还是耐心等着吧。

那得等到猴年马月？再说阳间野鬼游魂甚多，其间多有奸猾顽劣之徒，常常平白害人性命，也没见黑白无常将那些害人鬼缉完捕尽，怎么偏偏对一个恶贯满盈、死有余辜的大恶人彭芝平手下留情？李正坤心中未免郁闷，但黑白无常不同意强行拿人，他也没有办法，只得干等着。

其实，黑白无常早已从头至尾细看过李正坤从阳间提回的案卷材料，又详细提审了奚群年等鬼，对李正坤在芹圃县办案的始末之情，透彻了解。无常二鬼是千年老鬼，一千多年来，无常殿中审过多少千奇百怪的案子，走过多少枉鬼厉魂，黑白无常可以说是阅历深厚，明察秋毫，对于世道人情、人心鬼心，一望便知，洞若观火。

黑白无常知道李正坤对阳间护士姐姐葛翠瑛不死心，但阴阳相隔，人鬼殊途，怎能让他去干那糊涂事，触犯阴律！二鬼故意拖着案子不结，就是想以此绊住李正坤，通过时间推移来消弥他心中炽热的欲念。

可事情往往跟愿望相反，你急它不急，你想缓它却接踵而至。阳间这几年反腐力度很大，不仅抓贪官不遗余力，而且从重从快审理下判、迅速执行，彭芝平的案子刚过夏天，就由芹圃县法院审理完结，判处彭芝平死刑，报安东市中院复核，由最高法院核准，于初秋被执行。一粒金黄灿烂的子弹，射入彭芝平早已瘦削不堪的脑袋，其罪恶的一生便宣告仓促结束，尚不足六十岁。

彭芝平到案，黑白无常没有再拖下去的理由，李正坤又三番五次催促，二常只得摆堂开审。

半年的死囚生涯，已将彭芝平折磨得奄奄一息，倒不是受到什么狱中折磨，而是心灵熬煎，甚于身体之刑，短短数月，便使其销若枯骨，目光呆滞，若将其放还大街，跟一个嶙峋衰弱的普通老头别无二致。当然，彭芝平原本就是一个普通人，既非大富之人，更非大贵之人，纵使贪得几个钱，也依然只是小县城里一个土老鳖，没上过什么大台面。只是在当初自由风光之时，他自己不这样认为，总觉得自己日天聪明，又八面玲珑，心硬力强，能得命运格外眷顾，与芹圃县那些土头土脑的小城之民相比，不可同等而语，要高贵许多。然当沙基溃散，光环退却，身陷囹圄，才蓦然醒悟，原来自己不过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低下小民。命运也没有对他格外垂青，一个小小的乡下傻小子李正坤，三拳两脚便踢翻他的富贵幻境，使他跌落深渊，悔不当初！

痛彻心肺的悔恨、过往努力被全盘否定的残酷现实，彻底击垮了彭芝平的心气儿，使他犹如被徒然抽去骨架的人皮，立时委顿于地，唯想快死，别无所求。

在阳间如此，做鬼来到阴间，仍然一样，当他套着重链，脑袋上顶着一个枪洞、沽沽冒着红白之物，跪在无常殿大堂之上，遭受着胥吏殿役的笞打酷刑，面对着高高在上、不怒自威的黑白无常，比在阳间还怂，无论上面问什么，都一律回答“是我所为”。却因胡乱招认，遭搒掠无数，可谓苦不堪言。

正审彭芝平，孙未果也被执行死刑，关在牢中的乌槐花惊吓而死，几乎前后脚被带到无常殿。黑白无常咬牙骂道：这三个恶物，连死都他妈要在一路，可见恶行相连之紧！遂一并挞掠，遍用酷刑。大堂之上，只闻三鬼惨叫连天，无如其可！呵呵。

十日之后，审理完结。其实算不得审问，只在大堂之上，将三鬼犯酷虐了十天。书吏将所录供状送到三鬼犯面前，三鬼犯看都不敢看，只管画押不迭，唯求早点下堂，结束被虐。

无常殿下了判，完善卷宗，誉录封识完毕，起了公文，由一名屯将带领兵丁，押着一干鬼犯直奔阴京平都山，解往第一阎王殿。

所解鬼犯为彭芝平、彭炳然、焦荣里、孙未果、韦勇、单青、周数方、乌槐花、郁芳莉。

其他鬼犯，包括下毒害死单青的芹圃县医院值班医生刘小齐、被单青毒死的范应龙、在此案中死于非命的城南帮喽罗、因牵涉高考舞弊案而自杀、病死者，等等一众鬼犯，计有一百四十余名，全部羁押于无常殿大牢。以备第一阎王殿在复核过程中视需提要。若一殿不提，则在案子复核之后，重罪者送枉死城受苦，其余直接送至第十阎王殿，按照所判转世投胎。

奚群年等协助李正坤办案的野鬼游魂，计有一百六十余名，无常殿也一一审讯清问明白，全部准李正坤所请，有罪者减罪一等，无罪者记功一次，照此下判转世。众鬼无不欢欣鼓舞，念李正坤的好。其中有十来个身负重罪大恶之鬼，因减罪免被送枉死城受苦，或再送阎王殿复审下地狱，更是喜出望外，对李正坤感激涕零。这一众鬼魂也暂时押于牢中，等第一阎王殿复核完彭芝平等要犯的案子，再予发落。

彭芝平等一众要犯解到第一阎王殿，一殿负责复核的官吏看了案卷，认为无常殿所判极当，完全照准，但须让这一干鬼犯再尝一遍第一阎王殿的醋刑，否则，岂非恶鬼劣魂白走一遭，不识第一阎王殿的威严与法度，遂命再度用刑。于是，彭芝平等鬼犯在第一阎王殿又被惨烈折磨一遍！

黑白无常又给第一殿阎王蒋王写有奏书，详细奏明此案在阳间全由李正坤独立办成，历时三年，居功甚大，请求蒋王嘉奖，并代奏阴天子，能让李正坤将功折罪，抵销以前所犯罪行，官复原职，继续回无常殿当差。

蒋王知道李正坤是第五阎王殿包王的外甥，乐得做个顺水人情，遂沐浴焚香，一气写成奏表，送入宫中。

三日之后，阴天子下旨，念李正坤协助办案之功，其罪减去一等，准予跟其母、舅等亲鬼相聚。至于复职回无常殿继续当差等项，只字未提。蒋王接旨，只得按旨意发下嘉奖令，减去李正坤罪一等，可仍回郡主府居住。

黑白无常觉得十分遗憾，打算再向蒋王上奏恳请，李正坤止住他们，说能得如此结果，虽在意料之中，也已十分喜悦，能够回去看望钟花娘和两个舅舅，便觉在芹圃县的几年辛苦没有白费，无需再费周章。何况，李正坤在芹圃县抱玉温香，哪里感觉有丝毫辛苦。嘿嘿。

黑白无常道，不再上奏可以，但你还不能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