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四章 一千零一夜
一夜无事。
初晨的阳光透过窗帘微微提高了昏暗客厅的光度,呵呵傻笑着的直人所做的旖旎之梦也随之做不下去破灭。
他迷糊的睁开眼睛,却被眼前的寒光吓得陡然清醒,他紧张地抓着盖被,一动不动地看着又将水果刀握在手中、用奇怪的眼神盯着他的纱菜。
“吃苹果吗?真琦桑。”
过了一会她才如此说道。
她究竟有多喜欢苹果啊,而且不要总在自己面前摆弄刀具啊,直人的心中不由得如此呐喊。
他看着一身昨天衣装的纱菜,意识到她也许是不想不告而别,才等自己醒来。
“这么早,衣服晒干了吗?”
纱菜指了指被炉,“取下来后用被炉烘了一会,所以没事的。”
啊,原来之前问被炉是干这个用的吗?直人感觉自己的误会还真是浓重。
只是他莫名闻到一点糊味,从沙发上起身朝着厨房走去,纱菜却动作敏捷地挡在了他面前,他往左移了一步,然而又被挡住。
他不由得困惑地看着她,“你在干什么,神河桑?”
纱菜似乎努力装得平静,但脸色却明显地红了几分,“厨房里有老鼠。”
这可是十五层..........
他越过她的肩头朝厨房瞥了一眼,看起来好像没有什么太大的灾难,“我去泡杯咖啡总可以吧?”
“我去泡吧!”
看见她如同篮球场后卫一般一边盯着自己,一边后退着匆匆朝厨房移去,直人感觉心中的好奇更加加重,只是水果刀依然在纱菜的手中,他可不想出现什么意外,只得做最后的尝试问道。
“但你知道咖啡豆放在哪里吗?”
“知道!”
竟然知道,是把厨房都翻遍了吗?
直人只得端着水杯从洗脸间出来,刷着牙远远地看着纱菜的身影。
他还是挺享受磨豆子煮咖啡的仪式感的,没想到这部分会被突然夺走,他这法务省大臣独子的身份,一下子低了数个格调。
洗漱完换好衣服他回到沙发上,一时间有些百无聊赖看起了电视,注意到纱菜似乎又很关心这边的眼神,只是电视上的播报依旧如常。
厚生省贪腐调查有所进展,天皇宗室又爆出了什么大瓜,著名的食品制造业乐天集团社长更替,某爱豆团体的魔性演出在油管上播放过亿............好像各界都没有什么和神河纱菜这个姓名相关。
说到底为什么突然这么想寻根问底,大概是怀着她不知何时即将告别的忐忑。
回过头看着过来的纱菜,他犹豫了一会,抿了口苦涩微烫的咖啡,那焦热的心情仿佛被盖过融化了,最终什么也没有问。
不知不觉间分针摆动。
好像听见她说了一句多谢招待、要走了之类的话,便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了玄关,门轻声带上。
时间再度消失,咖啡渐冷,在客厅里属于纱菜的余香却清晰起来,直人有些分不清什么才是真实或是虚幻。
他忽的意识到什么夺门而出,风一般地跑下十五层的楼梯,茫然地看着人流如织却又空荡荡的路口,原来即便是那一头茜红的显眼发色,却也能淹没于人群。
铃声响了起来,他目光从屏幕上那数十个未接电话上扫过时,想到的却是她或许怕自己忘记,把手机放进了挂在门边的外套里的动作。
他努力地拨开人群试图冲出一条不知通往何方的道路,不知不觉间泪水盈满了眼眶,原来自己也在做和那群“梦乡”抢纸笺的愚蠢家伙同样的事,追逐从手中溜走的、这世间苦痛的幻梦。
“莫名其妙!疯了!也疯了,都疯了。”
岚斗好不容易查到学生的住所,顶着黑眼圈赶到时,却见到直人如同逃犯一般跑远,仿佛根本没听到自己的呼喊。
他那担心害死学生的紧张心情还未舒缓,便在追赶中跌倒时再度崩溃,“我就知道天天了解疯子,和疯子打交道,成为疯子是迟早的事!”
修不得不停下来等他,他还从没见过这么敏感且神经脆弱的教授,一看就是新入行。
老教授们早就变成了琦玉超人,在名誉的萝卜下意志坚韧,比追着资本家大饼的过劳圣斗士还像模范牛马。
只是就这短短时间的耽搁,直人就再度消失在了视野尽头。
“...............”
目黑川的河畔樱野,浅草的江户剪影,豪德寺的猫殿,表参道的热闹繁华,但都不是帝都的常景。
最常见的景色,只是吵闹无趣的学生时代,河畔成片的陌生人,拥挤到无法呼吸的电车,即便遇到了生死之间的刺激,却也只是待在警察圈起的警戒带外,朝着那白布盖着的担架瞥上一眼。
每个人都在寻找独特,能够从这沉闷死寂的生命所挣脱出来的独特。
虽然有些病态,但直人来到心理课上后,逐渐感觉自己离不开案件了。
普通就是普通而已,离开法务省大臣之子的身份,他就只是普通而已。
向暗恋的优秀的人告白,完成能有点什么的追求,和小时便一起玩的挚友相伴下去,但这些人生中重要之事的结果,依然并不由自己决定。
和言谈势利的女人相亲,看着挚友乱事一堆和自己渐行渐远,按照家族的安排放弃自己的想法.............
他就这样自恋且自卑地活着,自己被贬低,也贬低他人,对幸福的追求都变成了眼高手低的贪欲。
他厌弃这个世界,对那若是存在的造物主更加怨恨。
人是变得渺小,还是一开始便渺小,人是变得肮脏,还是一开始便是肮脏。
他想问造物主为什么要将人置于泥泞之中,然后让他去进行所谓的生活,为什么要造亚当和夏娃,而不是和其一样的无所忧虑、身行自由的神明。
难道只是为了宣扬祂的威名,传颂祂拯救的慈爱,然后看着他们于苦难中丑陋扭曲,然后满足自己于天国之乐?
直人知道这样的想法是不成熟的,因为这世上没有造物主,只有诞下他、以生存于这世间的方式爱他的父母,因此他同样只能挣扎着直面这世间,为自己的渺小、自己的无能为力负责。
天色逐渐明亮,从初晨到正午,再从正午到黄昏,最后来到灯火阑珊的夜晚。
他不知道纱菜能不能看到,会不会知道,但他重新来到神座四丁目前,那座黑色狮子像前蹲了下去,如同一个少年,神待少年。
到三越商场的购物者的戏谑,衣着光鲜的精英律师的鄙夷目光,挽着情人手臂的贵妇的得意轻笑,还有将空易拉罐扔过来、朝他身边踹上一脚嘻嘻哈哈的混混。
直人完完全全地承受着这种乞丐般的痛苦,这种无家可归、无法再被温柔以待的心情。
“这家伙穿的......破产了吧。”
“还好我没有这种子女,毫不知耻。”
“野狗啊......狮子座前有野狗.........”
“啧,碍事。”
“......卑鄙地顶着一张丧气的脸,在这种地方引人注意,给我滚小巷去啊!”
“要不要报警赶走,银座可是有很多外国友人。”
细细碎碎的话语和恶意并未随着夜色漆黑而减少,反而是越来越多,他成了谈资在众人口中变化着花样,醉汉会把酒洒在他的身上,照相的人会在后面故意踢他一脚,把他狼狈扑在地面上的场景映入照片。
路过的棒球队莫名其妙地以扫清市容的理由,在众人的笑声中将他推推攘攘,见他并不还手继而竟产生了动手的想法。
直人被突然的一拳打蒙了,然后是落在后背的一棍,他肿着眼睛看着见势不妙开始漠然散开的众人,没有人去提醒狰狞笑着、愈发兴奋的棒球队员。
他们没有进甲子园的履历,但有打死流浪汉的战绩,无论是这里还是美国,年轻的运动选手高兴起来“失手”杀个人都是老传统。
夜色虽然漆黑,但人的影子更是在灯光下跳舞。
直人身上传来骨折的痛感,血从喉咙里铁腥地冒出来。
但一人不太明白致死性,抬棍朝直人的后脑勺落去时,他却惨呼着陡然跌倒,随即是落在其双腿间的啪叽一棍,棒球队员忽然清醒了,惊慌拖着同伴远去。
纱菜丢掉棒球棍,复杂地看了趴在地上、咳得满手是血的直人一眼,问道:“你怎么不报你大臣之子的身份?”
熟悉的声音使得直人捡回了一点神智,连有些涣散的瞳孔都重新凝聚了起来,他抬头确认了眼前真的是她后,竟有些不敢相信,“你怎么.....知道的?”
“昨天你念念叨叨说了很多不堪入耳的梦话。”
纱菜依旧抱着一只KFC的袋子,本来将咬了一半的鸡块递过去,但觉得他现在应该吃不了重新塞回了自己口中,还吮了吮手指。
“报身份.........刚刚取缔少年保护法应该来不及了吧。”
纱菜困惑地如同警察一般盘问道:“那你怎么不反抗。”
直人本来想说’那么多人,他打得过吗?’,出口时却是道:“因为我一直在等你。”
纱菜陷入了沉默。
回头看了她仓促跑过来时、丢在原地的那个中年胖子,直人也注意到了她的目光,心中一痛都牵扯到了伤势,挣扎起来抓住了她的手臂。
“如果非要只留一夜的话,每一夜都待在我这里好了。”
“一千零一夜?”
“嗯,一千零一夜。”
纱菜奇怪地看着他,犹豫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