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油尽灯枯
刑部的水牢深狱透着刺骨的寒意。
巫零被捆在石柱上,双肩斜斜下垂,在毒药的作用下她已经很瘦,她垂目望着脚下的暗河,水面开始翻动着水花,数日未被人喂养的鳄鱼已经急不可耐探出脑袋。
只听得脚步声响,水牢的门被人打开了。
墙壁上的铜油灯光黯淡,里面的火苗微动,在墙壁上映出晃动而诡异的阴影。
江沛成走进来,隔着暗河望着巫零,只觉她一脸倦容,虽不似往日里神采飞扬,可她眼里仍旧带着惯有的笑容。
巫零问道:“过了一日,对吗?”
江沛成道:“是。”
巫零道:“那就还有三日。”
她语气淡淡,仿佛在说着别人的事。
江沛成叹息道:“此刻我真的不懂你在坚持什么?你若不喜欢杀人,我可以替你去杀人,只要你配合莫修,说出你所知道的事情,我就能救你……”
他说着,语气就沉下去。
巫零一笑,推辞了他的一腔好意:“我真是要谢谢你的一番热心肠,不过我还是建议你劝劝莫大人比较好,倘若他来认我这个祖宗,我看到他孝顺的份上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江沛成急道:“你应该知道,他不会向任何人屈服!”
巫零道:“你应该知道,我也不会向任何人屈服。”
江沛成叹了口气:“你这又是何必呢?如果你死了,秘密还有意义吗?”
巫零冷然一笑:“自然有意义,庞家在朝中并非一手遮天不是吗?还有睿王和阎大人这两方势力存在。”
“看来……你真的知道了许多不该知道的秘密……”江沛成垂目,咬紧着牙关,觉得这件事情已无法挽回。
以前除了杀人,他的心里几乎没有装下其他的事情,一日日这样过着,日子也变得叫人习惯起来。
可自从两年前遇到巫零,他忽然觉得原来人这一生还有许多事情可以做。
查案探秘就是一个极其有趣的事情。
行走江湖也是一个自由无拘的事情。
他开始想看看外头的世界,开始想体会三五朋友成群,把酒言欢的感觉。
巫零望着墙壁上昏黄的铜油灯光,似乎心里也有一些感慨:“两年前莫修任渝州知府时,缺乏一件返回盛京的契机,所以他想通过青铜神树,敲开通往盛京的大门,所以他才是设计那桩案子的背后真凶,对吗?”
江沛成回神,张了张嘴却没有应声。
有太多的事情他不敢说,也无法恢复原来的冷静自持,面对巫零只能装作不知,可又能装到几时?
巫零又缓缓道:“莫修借用青铜神树来到盛京,顺利坐上刑部尚书的位置,但他身为庞家后人却不甘于此,于是又在盛京密谋着什么,对吗?”
江沛成:“……”
他微微捏住拳头。
巫零又道:“环采阁其实一直都是庞家的情报机构,只不过在二十年被阎大人毁了,阎大人唯独留下老鸨蓝婆,其实就是一个饵,他的目的是让这个人在合适的时候惊动几方人的注意,而你们出手杀了她,也顺势帮他达到了目的,对吗?”
虽说环采阁的案子已经解了,却又似乎没有解。
在深宫之中,一定还有下一个案子要出现。
还有慕白,他一定会深陷其中……
巫零想到这里,忽然觉得原本就要被她渐渐理清楚的事情,却越理越纠缠不清。两年了,一切似乎回到原点,却又无法恢复原样。
远处脚步声微来,水牢之中又多了一个人,他手里拿着一把弓箭,听了巫零这番话,又望着江沛成的背影,眼神有些古怪。
江沛成终于松动了嘴角:“……你从什么时候察觉到的?”
巫零道:“只怪我自己小瞧了朝廷中人,虽说从一开始我就对你们的行径有所怀疑,却天真的以为莫修真如传言一般是个好官,如今我被关押在这里,从头到尾细细想过一遍,原来许多事情从一开始就已经表露出来,只是我佯装不见,如今这一切又回到了原点。”
她垂下头来,神色不掩虚弱疲倦。
江沛成也跟着回忆起了往事,神色有些呆:“其实……阿静是个好姑娘,虽说家境败落,但总是拿最好的东西招待朋友。”
“是啊,凶手被正法后,她卖掉了过冬用的衣裳,换来了最好的酒以及最好的佳肴,请我们三人一同赴宴,大家欢喜地共醉了三日。”
巫零的语声淡而轻,她又想到发现阿静尸体的那一日——
那日才下过雪,千里内一片银白,院子里静得像一潭死水。
巫零隐约有了不好的预感,飞身闯入屋子,只见阿静穿着一身素白的衣裳吊在房梁之上,容色愁苦,双睛凸出。
夜深了,寒意越发的浓。
四周万籁俱静,巫零站在门口,漫天飞舞的鹅毛大雪簌簌落下,将她一身红裳缀得浑白。
当时她还在想,阿静是因为青铜神树再次被夺而想不开自尽。
巫零心中酸楚难言,踏雪而行,找了城里最大的一家棺材铺,付了比一般情况多出三倍的银子将阿静的尸体入殓。
伙计在帮忙安置尸身时,忽然道:“这姑娘像是被人勒死的……”
巫零一惊,心下纳闷:“你如何知道?”
伙计道:“我爷爷是仵作,他曾和我讲过,缢死和勒死最大的区别在于死者颈部是否有绳子结扣留下的痕迹。”
他说着就指着阿静的脖子,颈侧部确实有半个绳头结留下的沟状凹痕,而且还有轻微的皮肤擦伤。
伙计又道:“虽说这姑娘已经死了数日,但这几日天气寒冷,她并未腐败严重,所以颈部勒沟也没有因为尸体的轻度腐败而消失。”
巫零缓步靠近阿静,又仔仔细细地检查了她的身体,发现她的指甲缝里有几根白貂毛,巫零忽然心口颤颤一跳。
莫修……就有这样一件白貂大氅!
伙计见她目光渐渐锐利,以为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惴惴不安道:“那个……我毕竟不是真正的仵作,也只是随便说说……不一定对……”
“不,我要谢谢你。”巫零转身,拱手道,“你帮了我大忙!”
伙计一听,拱手还礼道:“我不过是道听途说,比不上真正有才华的人,他日姑娘如果遇到厉害的仵作,那一定是即可验死人,也可以验活人。”
……
巫零如今想来,似乎被这小伙计一语成谶。
江沛成见她静如磐石,回忆起过去的情分,忽然想吐露真情:“夜灵,我替你杀了永煕帝之子,带你离开此地,你……你还能是逍遥自在的江湖女侠!”
可话到嘴边,他还是换了一个说辞。
因为江沛成察觉到身后还有一个人。
那是莫修,藏在阴郁的黑影下。
墙壁上的火苗闪动着诡秘的微光,河水里的鳄鱼已经面目狰狞地长大了巨口。
巫零慢慢地接着道:“逍遥自在的江湖女侠吗?那也是恩怨分明,有仇必报,你说对吗?莫大人?”
她也一早察觉到莫修的存在。
莫修一阵怪笑,从阴影处走出来,冷冰冰的没有一丝温度:“不愧是夜灵女侠,如此情况还能保持这份机警。”
他在江沛成身后停下了,忽然张开弓箭,只见一只羽箭射来,正中巫零肩头,刹那有鲜血涌出,只不过她衣裳太红,新鲜的血像无数鲜艳欲滴的花,看起来凄厉至极。
江沛成猛然惊觉,回头一望莫修,再看巫零,心中不由得一颤。
巫零笑道:“好箭。”
“说还是不说?”莫修的声音已是透骨的冰寒。
巫零又一笑:“你猜。”
莫修面色一沉,眼里渗出丝狠意:“找死!”
他再度拉开弓箭,而巫零已呈油尽灯枯之像。
(卷六·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