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如月之恒
金公馆会客厅旁的秘书间内,金廷荪手里捏着个祖母绿翡翠雕琢成的鼻烟壶闻着鼻烟,陆中孝则正端详着秘书间书柜上的几列藏书。
这处房间虽然与金廷荪在上海时金公馆的格局名称一样,称为秘书间,但因为没有当初上海时那样繁多事务再需要打理,所以此处被金廷荪当成了小书房,偶尔会自己在这处小小空间写写字,看看书。
“先生,来香港之后,书架上藏书未见多出一些。”陆中孝环视了一圈书柜上摆放整齐的藏书,对金廷荪开口笑着说道。
金廷荪坐在太师椅上,稍稍仰着头,消化完鼻烟的香气之后,才半闭着眼淡淡开口:
“香港这种小地方哪有什么风流名士,又被英国人占了百多年,就算有几个才华横溢的,也是精通西学,那几个文采动香江的也都是从内地来香港定居,在沪上早都已经见过,用不着等来了香港再去收藏。”
陆中孝认同的点点头:“说的也是。”
“阿孝,我听说外面传言,本地帮派死了八个元老。”金廷荪放下鼻烟壶,拿起茶盏喝了口茶水,看向陆中孝,笑眯眯的问道:“出纰漏了吧?”
陆中孝淡然一笑:“是我要给本地帮会一个下马威,行事鲁莽了些。”
“你行事鲁莽?”金廷荪对陆中孝给出的答案晒然一笑:“都说知子莫如父,我虽然不是令尊,但终究也是你门内的师父,在上海看你行事看了整整四年,你是什么人,我会不清楚?早就说过,那个姚世雄就是芮庆荣之辈,手把手吩咐他做事都做不利落。”金廷荪把桌上的一张宣纸铺展开,嘴里慢慢说道:“杀人立威之后如何替他补救?”
陆中孝走过来拿起两块阴沉木镇纸压在宣纸左右边角:“苦力,聚拢些人气。”
金廷荪抄起笔墨写着书法,边写嘴里边说道:“你那个老师就不要做了,自己用些心思打理公司不好吗?拿三百两黄金钓我的门房,再赌我一向贪财,必然用三百两转做本钱帮你开公司撑局面,如今又帮你拉动人脉?就算看在上海时你送来的节敬份上,我这个老头子也勉强算尽力了吧?你却躲在旁边自顾清闲?如今跟我都开始学会藏心思了?”
陆中孝笑呵呵的在旁边看着金廷荪笔走龙蛇,没有接话,只是笑着开口:“先生书法又见精进。”
“香港这种地方,不修身养性又能做什么?再不见长进那就说明人老了,不中用了。”金廷荪蘸了蘸墨,停笔看向陆中孝:“你捧那个姚世雄踢打出个公司,又要杨管北那些人关照生意,表面上做走私,你到底再等什么?不会回了香港,就忘了上海往事,准备帮香港那些跑船汉做个只手补天的英雄豪杰罢?”
姚世雄林福生那些人可能没有在场,如果此时在场,听到金廷荪的话,可能连一句话都理解不了,但是陆中孝却黑然一笑:“先生,我是有这个想法,但不是要借杨先生他们这股风暴,被香港人倚重,而是……”
陆中孝没有说完,金廷荪已经再度提笔,朝着纸上继续挥毫,嘴里淡淡说道:
“不用讲出来,只要不是背门而出,就不用讲了。”
陆中孝也就顺势停口不再说下去。
金廷荪被杜月笙所倚重,并非没有原因,这几日陆中孝搞出的局面,金廷荪看在眼中已经猜的七七八八,什么依靠航运公司杨管北的交情走私黄金,不过是幌子,金廷荪看到的是陆中孝不怀好意,码头踢打出一块地盘只是开始,杨管北的航运公司也不过是点缀,陆中孝是想靠码头聚人气,然后承揽上海这些航运公司的码头业务,再推动这些上海航运公司与本地航运公司形成竞争。
只要陆中孝有手腕,有能力,那么等到本地航运公司意识到危机时,陆中孝挺身而出,加上他对上海航运公司的了解,和暗中联络的港英政府人脉,多半是有机会争一争本地航运业盟主之位的,什么走私黄金,什么青帮码头,不过是他布下的棋子。
这也是金廷荪开口问陆中孝的原因,如果陆中孝真的是有这种打算,当场承认,金廷荪就会点出这个想法中的不足,如果陆中孝否认,无论是否是实话,都不重要,如果是真的,那自然无所谓,如果是和自己撒谎,那到时候吃亏的是他自己。
片刻间,金廷荪已经写完这一幅字,搁笔朝后退了一步,打量着自己写完的书法,嘴里轻轻的念着:
“三过平山堂下,半生弹指声中。十年不见老仙翁,壁上龙蛇飞动。欲吊文章太守,仍歌杨柳春风。休言万事转头空,未转头时是梦。”
“先生怎么开始用苏老坡的词练笔了?”陆中孝在旁边开口说道:“来香港之后,先生这是和杜先生一样,看淡江湖了?”
金廷荪笑了笑,拿起香烟点燃:“看与不看,我与江湖亦已淡去。”
随后他看向陆中孝,让出书桌位置:“写几笔。”
“好。”陆中孝上前撤下金廷荪刚刚写好的这首词,重新铺开一张宣纸,提笔稍稍犹豫,随后俯身落墨,一气呵成:
“僵卧孤村不自哀,尚思为国戍轮台,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
在左下角淋漓小草写下自己的名字:“中国陆中孝。”
金廷荪端着茶盏,扫了眼四句诗句,最后目光定在那五个小字,所有所思。
……
入夜,金公馆内的大饭厅,能容纳二十四人围坐的饭桌上已经摆好冷盘,看冷盘的样式,就知道今晚是淮扬菜,完全没有考虑西环警署鬼佬帮办杜老志的口味。
杜老志一袭西装,领带的领结凸起,胡须挂的干净,坐在这种围坐的饭桌上颇为好奇,但出于客人该有的礼貌,努力克制自己东张西望的欲望。
虽然他是英国人,但杜月笙这个名字他是听过的,在他听到的了解中,杜月笙大概等同于远东大都市上海的地下皇帝,类似于他老家英国之前曾在诺丁汉郡呼风唤雨的黑帮头子,“领主”伦纳德。
而且他在这里也没有享受到任何崇敬的目光,出现在这里的人,不同于在警察局每天打交道的中国人,看见自己就下意识卑躬屈膝,这里的人看到他一个帮办,反而只是握握手,问声好,然后就去和其他人寒暄,如果不是周大卫和一个自称陈文明的商人陪自己坐在饭桌前,加上主人家准备了一份见面礼,自己早已经认定收到了冷落。
其实杜老志之所以觉得这里的人不尊重自己,主要是如今大饭厅打通的休闲厅内,一群上海人正忙着与金廷荪,杨管北,陆京士,李裁法等人开口谈话,希望自己的身份能被几个人记住,毕竟这些人哪怕只是稍稍提供些帮助,就足够自己半世无忧。
而一个英国鬼佬,对这些从上海来的中国人而言,确实不是什么稀罕人种,上海英租界,法租界,公共租界的洋人还看的少吗?何况刚才一介绍杜老志的身份,居然只是个警署帮办,在上海也就算是个警察分局的警探长或者派出所的副所长,很多上海人听到杜老志的身份时,已经主动把他划入无权无势的外国穷鬼那一栏中,金廷荪设宴,该不是这个鬼佬花钱买了份请柬混进来的吧?
杜老志打量着手边的见面礼,这种见面礼是人人有份的,这也更让他好奇这个叫金廷荪的光头佬的财力,一方小小的礼盒,里面是一尊小小的雕塑,十足纯金做底,上面用白银塑了一弯新月。
看到杜老志眼中的好奇,陈文明用夹生的英语朝对方介绍道:“杜警官,这礼物叫做如月之恒,只有贵客才能收到,最底下有如月之恒四个字,在上海很多人都知道,但是没见过这东西,传说当年杜先生在上海滩时,若是持有这尊小小雕塑的人遇到困难,不用去把这一两黄金变现,只需要拿着雕塑去杜公馆,杜先生的恒社一定帮来者渡过难关。”
“如果我想升任警司,只需要把这个东西还给之前送给我的主人?他就可以满足我的愿望?”听到陈文明的介绍,杜老志不可思议的耸耸肩:“这太荒谬了。”
陈文明看着自己手边的这尊如月之恒,激动神色溢于言表,如果不是姚世雄今晚带他来金府赴宴,凭他的地位,这一辈子别说能收到一尊,就算是看到的可能性都不大。
这是刚才杜月笙打来电话,说自己身体不适,不能赶来出席酒宴,所以特意让自己的二儿子,金廷荪的四女婿特意送给客人聊表歉意的。
一两重的黄金对在座这些人都算不得贵重财物,但并不是谁都能随手用黄金当成见面礼来送人。
“怎么荒谬了?”陆中孝走到陈文明的旁边,双臂撑在椅背上,对刚才说话的杜老志问道。
周大卫对陆中孝笑着举起那尊如月之恒:“他说,如果他想做个警司,这个能满足他的愿望吗?”
“当然。”陆中孝表情认真的说道:“你是公司的股东,所以你一定会做警司,毋庸置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