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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六章 一杯酒

方亦生,字无悔,五年前调任福建路水军教头,驻守泉州望舶巡检司,常年在附近海域巡察,护航离港的船舶安全,与侵扰的海盗船队无数次的交过手,查获私舶近百艘之多,守护着泉州城及附近海域的安宁。

他每年都会在清明前后,返航休整一段时日。今年因为与海盗参商交手时受了箭伤,不得不提前返航养伤。

他听赵新严说沈严死了,感到极为惊讶,他曾于一年前在占城附近的港口见过沈严,但仅仅是匆匆一面,想要上前便已不见人影。他很肯定见到的人是沈严,并非相似之人。因为沈严在出海之前,曾与方亦生有过数次的秉烛夜谈,方亦生对他并非只是泛泛。

如此言之凿凿,赵新严自然不能不信,于是他把这个消息告诉弃之,让他提醒杜且,沈严或许还活在人间。

可杜且对此不以为然,“活着?无论死活,他都已有三年不归。死了,我尚且要为他居丧一段时日,而我也做了。若是活着不归,我自请离去,也不违礼法。现下我又有了放妻书,名正言顺地离开沈家,不再是他的妻子,他的死活又与我何干。然则,若他现下出现在我面前,我也认不得他来。”

杜且从未见过沈严,自从进沈家的门,到离开沈家。

弃之不知该说什么,“我还有别的事,就不回去了。”

“你……”杜且话还没说,他便已转身,又进了知府衙门。

直到深夜,弃之才从知府衙门出来,但他仍是没有回忘忧院,而是去了蕃长府。

伊本蕃长听他说明原委,长叹一气,“若是沈严不活着,对沈家来说,实乃幸事。可他若是活着,世人或许不知道,但老爷子一定不会不知道。可他却把船坞给了杜娘子,又放她离开。”

“可老爷子是写了放妻书,却用一个船坞束缚了杜娘子的自由。看似离开沈家,可她却离不开这泉州城。”弃之一语重地,“这明明是给杜娘子画地为牢!”

伊本蕃长安慰道:“方亦生说的也不能全信,人有相似者众,他若还活着,为何不回来?”

弃之神情复杂,欲言又止,可最终还是没有开口,

沈严没死的消息困扰着弃之,却没有妨碍杜且试新酒的心情。但章葳蕤一杯倒的糟糕酒量,委实无法与她一起试酒。阿莫喝酒,但他品不出好坏,只要是酒,能喝便可,也就是传说中的牛饮。

她等了许久,等到华灯初上,等到月上中天,都没有等到弃之。

弃之并没有如他所说,搬到忘忧院与她同住,只有苏比和小满住进了客居,还有在一醉酒肆的五名半南蕃。为此,杜且在客居中专门僻出一个院落,专门收留未及十六年的落难蕃商及居无定所、父母双亡的半南蕃,这些孩童会被送至蕃学或是书院,束脩和日常用度都由弃之供给。

但弃之却被留在蕃长府,这是伊本蕃长亲自开的口,他不得不搬回去。但蕃长府与忘忧院相隔不远,出了蕃坊再走一盏茶的功夫便能到。

杜且让冬青去蕃长府请弃之过府,可门房说他未归。她便抱着一坛桃李,在蕃坊的牌坊下等他。

春寒料峭,傍晚下了一场细雨,北风再起,天又突然冷了下来。乍暖还寒,只易染上风寒。弃之取了一件斗篷,从蕃长府出来。

“不是说你没回来?”杜且看他从蕃坊出来,挑了挑眉,“大掌柜贵人事多,连妾都不见了。想来是妾这里佣金给得少了,无利可图,大掌柜看不上。”

弃之把斗篷披在她身上,瞥了一眼她怀里的酒,明白她这是找不到人喝酒。他接过那坛子酒,“桃李?”

“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杜且与他并肩走着,“这是我跟外翁提的,没想到这么快就酿出来。”

弃之心下一动,“想家了?”

“只是想外翁了,随我爹赴任福建路之后,我与外翁已有五年未见。他每每送酒过来,我总要感怀一番。这本该是我孝敬他老人家的,可变成他年年给我送酒。其实,我与外翁更像是朋友,一起试新酒。”杜且往忘忧院的方向走去,“也不知道在外翁百年之前,我能否与他见上一面。”

弃之脚步微滞,落后她半步,她的肩膀微垮,似是承担了太多,从来没有人问过她,愿不愿意,却一味地把太多的责任强加于她。她背负了父亲的仕途、沈家的前程、东平王的野心,还有沈老太爷未完成的心愿。

一抬眼,忘忧院已在眼前。

“我醉歌时君和,醉倒须君扶我,惟酒可忘忧。”弃之喃喃自语,她终是会不甘不愿,可还是必须强撑下去。

“弃之。”杜且站在青石阶前,回眸轻唤,又一次问道:“他日若是得空,你可愿陪我见一见爹娘和外翁?”

弃之抬级而上,“只要娘子吩咐,小可不敢不从。”

杜且蹙眉,“大掌柜愈发不说人话了。”

杜且与章葳蕤分院而居,二人的起居时辰不同,又有各自的事务要处理,最后还是决定各住各的,以免相互打扰。

忘忧院不似沈家,处处都要谨守礼制,杜且邀弃之饮酒,不用再顾忌他们,大方地在院前亭中,置一方红泥小炉,温上一壶酒,再置两个杯盏。

弃之添旺小炉,取下酒壶,各斟了一杯,“你今日找我,只是为了试新酒?”

杜且点头又摇头,“是也不是。”

弃之泯了一口杯,“微酸却不涩,有果酒的清香,却没有甜腻之感。”

杜且托着腮,连饮了三杯酒,才道:“沈五湖在一醉下药,你事先知道?”

弃之一愣,“你知道了?”

“你知道为何不告诉我?”杜且又问。

弃之理了理衣袖,放下酒杯,“你这是来兴师问罪的?”

杜且也放下酒杯,抬眸望着他,“许多次,我都说过,有什么事情你要提前告诉我,我不想被蒙在鼓里,也不想被冠以为了我好之名。如何是对我好,只有我自己清楚。”

弃之不想解释,“事急从权。”

杜且反问:“若是那日解释不清,你无法反客为主,你预备如何?”

这是弃之没有想过的,他知道他一定可以解决,只是当时他并不知道莲姬也参与其中,因此他把酒里的春药换了。

“你要娶我吗?”杜且直视他,不让他有逃开的机会,“若是你我被冠以奸夫淫妇之名,我被扫地出门,身败名裂,无家可归,你会如何待我?”

“不会的,我不会让这件事发生。”弃之避开她的直视,寒风扑面,他不敢有别的念头,“我既有机会换掉酒中的春药,自然也能让人提前把我说的金银准备好,但那天我没有让人拿出来栽赃沈五湖,只当是一场闹剧,草草收场。”

“为何不拿?”

“盗窃罪太轻了,不足以让沈五湖知难而退,他一直会越挫越勇,干出一些无法挽回的事情。”

杜且长叹,“可沈五湖害死了翁翁!”

“你有了放妻书,不是吗?”弃之一直都是剑走偏锋,但并不是次次都能如愿,总要付出一些代价,可他认为这是值得的。

杜且不能指责弃之的行为,因为这件事说她没有推波助澜那是不可能的,有些事情可以避免,但她选择旁观。

“若你身败名裂,无家可归,我会收留你,一直陪着你。”

“并非我要不要娶你,而是你是否愿与我这样的无名之辈共度余生。我知道,这样很唐突,可我想给你一个家,你不用费尽心思,千辛万难,只要你想你就能去的家。可是,我什么都没有,我想给,可是我又给不起。”

他生来残破,苟活于世,从未想过成家,也不曾为谁心动。

“在遇到你之前,我唯一的心愿是杀了顾家父子,替我阿娘报仇。眼下又多了一桩,陪你去见一见你爹娘和外翁。”

这是杜且第一次知道,弃之想要做的事情。她想说杀人偿命,可顾衍走私贩私,累累罪名,杀他并不用偿命。

她也终于明白,为何弃之与赵新严过从甚密。赵新严嫉恶如仇,与方亦生二人,一个在岸,一个在海,共同护佑着泉州城的安宁。而这当中,也不乏弃之的手笔。

所以,他会知道刘能私贩铜钱,他会知道沈五湖为顾衍的私货销赃。

“可是刘能和沈五湖都死了,死无对证,你如何将顾衍绳之于法?”

弃之举起酒杯,“你说过,静观其变。你让顾衍失去香料的交易权,又断了沈五湖这条线,他再也不能在背后操纵一切而不露面。”

“我很想知道,在海上为顾衍经营私舶私货的人是谁?”

弃之道:“海盗参商,你可知道?”

杜且当然听过海盗参商的大名,近三年来他一直活跃于南海海域,以抢劫过往商舶为生,他的船队有三艘战船,都是抢来的。

杜且说:“你的意思是,顾衍不仅仅是经营私舶,他这是与海盗勾结,为其销赃。”

弃之沉思片刻,道:“或许也可以说,顾衍才是这位海盗参商的资助者。这也是沈五湖一直想要长风的原因,有了船坞,放眼南海海域,海盗参商无人能敌。”

“海盗参商也是宋人?为何宋人要为难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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