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7章 五斗先生

我和霍先生虽然认识已久，但一直没有正儿八经的喝过酒，顶多是像逢场作戏般小酌两杯，今天我们之间的关系就有点特殊了——有秦楚在场，身边两人，一个是虽然没尽到太多养育之恩但也算有点良心的老爹，一个是虽没有血缘关系却对其爱护有加一心一意全心付出的杰出青年。这种微妙的气氛烘托之下，总是能够激荡出一些特别的东西，比如此刻霍先生在我的挑衅之下，完全没有了作为武林盟主和秦楚父亲的矜持，眼瞅着就有些上头。

我给霍先生倒满一杯，笑嘻嘻地望着他，霍先生看了秦楚一眼，对我说：“别跟那傻笑了，来，今天老夫就让你见识一下，什么叫做真正的五斗先生，斗酒学士。”

我说道：“这斗酒学士能理解，五斗先生却是没听说过。”

霍先生道：“贼小子，没底蕴了吧，这斗酒学士，指的是酒量大的文臣学士，这五斗先生就有些来历了，出自《新唐书王绩传》，里面说‘其饮至五斗不乱，人有以酒邀者，无贵贱辄往，著《五斗先生传》’，是说这人酒量其大，喝了五斗酒还不乱，只要是有人摆酒邀请，无论这人身份如何，都会欣然而往。懂了吧？”

我说：“行，今天我就见识见识这五斗先生有多海的量。”

霍先生拽了几句古文，心中的豪气也冲了上来，端起杯子猛地往桌上一磕，一仰脖儿，竟然直接干了。我冲他竖起大拇指，道：“牛逼！”随后也是一饮而尽。

霍先生不满道：“你这贼小子，说起话来没大没小的，跟我也能用那种字眼儿吗？”

我说：“不好意思，习惯了，我实在找不出比‘牛逼’二字更合适的词了。”

霍先生道：“这回知道自己词汇量匮乏了吧，我这样的人，岂是那两个字能表达的……？应该要用‘牛逼大了’来表达才对，四个字的总是要比两个字的有气势些。”

我愣了下，道：“就冲您这牛逼大了的逻辑，我觉得武林盟主这位子非您莫属，来，霍先生，再走一个。”

秦楚在一旁夹着菜，若有所思的看了看我们两人，无奈的轻叹一声，什么也没说。

我没想到霍先生真有那等酒量，我开始的时候还能半杯半杯的喝，自从跟霍先生碰上杯之后，那就是整杯整杯的痛饮了。我有内丹护体，对那点酒精自是不畏惧，霍先生修炼内家拳几十年，其内气修为自然不在话下，我们两人这对饮之下，二斤白酒很快见了底。

秦楚一看我们两人这状态，对我担忧道：“药哥，你们这哪是喝酒，倒像是在喝粥，你这几天也挺累，我爸年纪也不小了，是不是少喝一点比较好？”

我一想秦楚说的也对，霍先生这都小六十的人了，哪能跟我这二十来岁的杰出青年拼酒，而且这么饮酒对他这身体也确实不好，就决定听从秦楚的建议，我拍了拍秦楚的手背，示意她放心，然后对霍先生说：“既然小楚都这么说了，不然你换啤的吧。”

霍先生一吹胡子一瞪眼道：“作为一个山东人，被人说出这句话来是最大的耻辱！比被人打上一顿还难受！贼小子，你竟敢如此对我，看我今晚不喝的你尿裤子！”

说着，霍先生又从柜子里摸出了两瓶五粮液摆在桌上，对我说：“愣什么呢，开酒，倒酒，没点眼力劲儿。”

“看，这可不是我要倒的啊，”我对秦楚说，“老前辈发号施令了，我这小辈不得不从。”

秦楚伸出两指在眉心处揉了揉，轻叹道：“好，既然管不了你们，我也不管了，喝多了难受的也不是我，到时别怪我给你们扎针醒酒。”

我连忙道：“我醒酒不用扎针，让我吐一会儿就好，倒是霍先生可以体验一把被中国传统中医支配的快乐。”

霍先生浑身一颤道：“闺女，那就算了吧，当年我没少被你妈支配。”

秦楚幽幽道：“那也没见你有多老实。”

霍先生老脸一红，道：“年少无知，年少无知。”

我说：“应该是年少无知太多情才对。”

霍先生突然跟我一碰杯，道：“闭嘴吧你，就你能耐，给老子喝酒……不对，给老夫喝酒！”

“来吧那就，”我也跟霍先生对碰了一下，“来来来，让我们忘却红尘事，醉卧将军台。”

第二瓶酒一开头，就迅速下降，桌上的菜除了花生米就没再动过，又是一人两杯酒下肚，我感觉自己脸上都有点发烫了，头也有点晕乎，可霍先生都没停，我这种壮小伙那更不能先认怂啊，此时我突然想起了许久之前霍先生对我说过的话，便对他说道：“霍先生，还记不记得你曾经跟我讲过一段有关于酒和人生的哲学。”

霍先生脸上也有点发红了，他笑道：“当然不记得了，讲出去的哲学都是指导别人的人生的，我自己怎么会记得。来，你说说是什么内容。”

“你当时告诉我，这人生啊，就是一杯浊酒，初品之有辣有香，再多点只香不辣，复三杯如喝凉水，到最后悲苦满地。”我回忆道，“那不都是你总结的鸡汤？”

霍先生道：“刚才我不说了么，鸡汤都是给别人喝的，熬鸡汤的人才不会喝。”

我说：“那熬鸡汤的人喝啥？”

霍先生道：“你傻不傻？熬鸡汤的人当然是吃鸡肉。”

“卧槽，竟然很有道理的样子！”我如梦初醒，“来来来，我这喝鸡汤的敬您这吃鸡肉的一个。”

霍先生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往事，将满杯酒再次一饮而尽，随后端望着头顶的灯盏，眼含着笑意道：“不过我那鸡汤也还可以，这人生啊，还真就是一杯浊酒，初品之有辣有香，那是在年少时，什么都新鲜，自然什么味道都能品出。再多点只香不辣，这是到了壮年，正是满身力气博事业之时，自然馥郁满怀。复三杯如喝凉水，这就是到了中年了，每天重复着千篇一律的生活，自然是像喝凉水版枯燥。到最后悲苦满地，这句话啊，并不是指到了老年就悲苦满地，而是指回忆起当年往事才会悲苦，才会怅然啊。”

我给他倒上酒，说：“听霍先生这意思，似乎也有些悲苦满地的意思。”

霍先生晃着杯中的酒液，像是再对我说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道：“年轻时候啊，不懂一个‘断’字，只要是做错了一件事，那就要一路错下去，每一件事都像是在对上一件错事的弥补，可到最后才发现，没有任何一件错事是可以弥补的，也没有任何一个自以为正确的心态是无辜的，错的是人，而不是事，在做着这一件件错事的过程中，一直在不停的伤害着身边的人，而自己却毫不知情，还自认为一切都天衣无缝、尽善尽美。总之，贼小子，人不能自作聪明，糊涂点好。”

我想起了秦楚对我提起的霍先生和曼陀阿姨的情事，突然有点懂他的话了。这老小子按照以前时候来讲，是个情种，但按照现代语言来翻译，其实也算是渣男一个，在一段孽缘未了之时，又碰到了自己所爱之人，一边是家之责任，一边是心之所爱，他最终还是选择了后者，与常规渣男不同的是，他对曼陀阿姨的关心关怀是无微不至的，并且在后来秦楚兄妹两人长大之后，也是一直在悄悄的尽着抚养孩子的义务，虽然至今曼陀阿姨都没有原谅他，可这几十年下来，霍先生似乎一直对曼陀阿姨念念不忘，也算得上是一个痴情老渣。

我舔了舔残留在唇边的酒液，道：“霍先生，我理解你的意思，人呐，当他撒出第一个谎之后，那就要用第二个谎来圆第一个谎，随后便是第三个谎来圆第二个谎……一层层折叠下去，这第一个谎言扔出去之后，就要费尽心机的去想无数个谎言来圆，直到最后，穷途末路，再无回头之时，才会大彻大悟，原来所有的一切，只在一念之间。对吗？”

说完这句话，我看到秦楚正在夹菜的手在空中停滞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