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古庙
“所以,现在我们可以坐下来,敞开心扉的好好谈一谈吗?”三人围坐于屋内后,李枕舟主动开口打破沉默。
以孙三缄的语言组织能力,显然承担不起与李枕舟的沟通。
所以他将问题,抛给了王有钱。
李枕舟相信,王孙二人既然是夜不收的成员,自然不会无缘无故,千里迢迢来到老黑山。
而根据夜不收的职责所在,最大可能,便是老黑山出现了寻常捕快衙役无法应对的状况。
例如山怪精魅,百鬼阴灵。
“那么你呢,你又是为了什么?”王胖子并没有正面回答问题,而是反问李枕舟。
两人不过一面的交情,即使其有意向加入夜不收,二者也远没到推心置腹的地步。
按理说李枕舟是于小灵来此猎熊的陪衬,如今正主离去,他选择离在此地近乎毫无意义。
可事关自身这种隐私问题,李枕舟并不想透露给旁人,所以沉吟片刻,决定编个慌道。
“王大人,你也知道我是乌村的,我们乡下人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老黑山一直盛产品相好的草药,又多飞禽走兽,说起来,它是我们正儿八经的衣食父母。”
“如今老黑山出了古怪,半真半假的流言满天飞,没人敢上山,我好歹有点小法术,村里人便凑了点儿银子托我过来看看。
“您老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要知道没了老黑山,村里的收入起码要降低三成。”
“是这样吗?”王胖子满面狐疑。
李枕舟瞪着又圆又黑的大眼睛,“那自然是一眼盯真了,您看我这诚恳的眼神,难道还不相信我吗?”
王胖子其实心说,“我信你个鬼,你个小崽子坏的很。”
不过转念一想,留下李枕舟这个符箓师,说不定真会对接下来的事情有意想不到之用。
不说别的,光是那夜自己所见的雷符,便是难得一见的好货色。
不由得,王胖子对李枕舟的师尊愈发好奇。
只是因为子不言父名,徒不言师讳。
两人的交情没有到达那个地步,随意刨根问底,反而冒昧。
“好了,我也算坦诚相见了,那么二位大人,是不是也适当透露些来此的真实目的。”李枕舟说道。
“在下心里虽有猜测,可还是想得到二位一个准话儿。”
孙三缄与王有钱相互对视一眼,随后孙三缄做了个请字手势,王有钱这才清了清嗓子,开口道。
“其实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机密事,我们的目的从某种程度上同你一样。从几个月前,府衙陆续接到老黑山有人失踪的消息。”
“开始还只是零星几个,想着或许是遇到剪径强人,并未在意,可随后,连过来查探的一班捕快都一并失踪。”
“要知道那班捕快全是官府里的硬爪子,没三五十人摁不住他们,结果最后,居然连一个跑出来报信的都没有。他们由此断定,这里定是生出了灵异事。”
“因此上头委派我们二人,来彻查此事。”
说着,王胖子长叹一声。
“大乱之世,必灾祸连绵,我们近些日子已经忙的焦头烂额了。”
“得,看来到哪里都免不了劳累命。”
李枕舟心中哀叹,然后又问道,“那二位先我们一步来此,是否有线索。”
“没有。”王有钱很干脆的摇头。
“其实算起来,我们就比你们早来约半个时辰,刚来得及把前半个村落草草检查了一遍。然而整个村子虽说空无一人,处处透着邪,却并没有找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
“会不会是灵异在山里。”李枕舟提出了自己的见解。
王胖子同意道,“有这个可能,但你我脚下的无人村又如何解释。”
“要知道府衙里,从没有接到过他们迁移至别处的消息。几十户,上百人,走到哪里都显眼,若真有搬迁意向,我们没理我不知道。”
“所以。”王胖子起身,舒展着快胖成球的身体,然后笑问道。
“李枕舟,是否有胆量陪我们夜里再检查剩下一半的村落。”
李枕舟很无奈,“你们这是赶鸭子上架啊,我若是说没有呢。”
王胖子哈哈大笑,“那你就要准备卖房了,我们夜不收,从不收孬种。”
“行吧。”李枕舟一拍桌子,同样起身。
“既然话已说到这份上了,我便舍命陪君子,陪二位走上那么一走。”
然后在心里小小强调一句,“当然,若是真有应对不了的情况,我可是会第一时间跑路呦。”
……
夜,已落幕的很深。
自外头往院子中望去,被青砖头墙夹住的夜狭窄,幽深,有着极重的阴森气。
李枕舟一行三人,走在安静的土路上,官靴踩在泥上,发出啪啪的闷响声。
“这是最后一间了。”胖子从二楼窗户一跃而出,失望的摇头。
无论人气鬼气烟火气,统统没有。
可越如此,三人心情越沉重。
难道真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而且若山鬼精魅真在深山中,是会得地气相助。
到时候想在茫茫山林腹地,擒下占据天时地利的阴物,会多花费极大的功夫,甚至可能把他们自身都赔进去。
三人站在村中脚楼最高处,登高而望。
入夜的山中,有一种说不出的静,便更显出村子内的更漏沉沉。
“那里也属于村中吗?”李枕舟指着蛇一样曲折的道路尽头,那一处宅子问道。
王胖子眯着眼睛,“看架势,应该是从前村子里的人修建的庙宇,要去看看有什么古怪吗?”
“有钱,一人不远行,二人不观井,三人不进庙。”路上一直缄默的孙三缄,指尖掐动,开口说道。
先前从王胖子介绍中得知,孙三缄是货真价实道家高功。
他所学颇杂,医卜星相皆有涉猎,犹以术算占卜最精。
因为术士对于自己所算之事,可窥得一二先机,并凭此趋吉避凶。
然古语有云天机不可泄露,精通术算的修士修为越高深,算的越多,自身缠绕的因果便越重,往往无法得善终。
所以孙三缄自小便养成了三缄其口的习惯,很多事情心中知道,嘴上却一字不吐。
而他于此刻开口,便说明庙中或许有古怪,最起码,于常人来说,不是宜往之地。
“可我们是夜不收啊,身居此位,就当恪尽职守,不避险阻,保一方百姓安宁。”王胖子指向庙宇,很洒脱的笑道。
“王大人觉悟很高啊。”李枕舟打趣道。
“不过我李枕舟有一事不明,还请大人赐教。”
“请说。”
李枕舟问道,“据我观察,王大人应当是家境万分殷实之辈,指甲缝里露出点银子,都能让斗升小民活上半辈子。”
“所以,安安生生做个富家翁不好吗,何苦入夜不收,提着脑袋过日子。”
“你说这个啊。”王胖子摸着自己油润的双下巴。
“怎么说呢,人除了吃喝玩乐之外,总要有点理想,有点崇高到可为之奋斗一生的理想吧。”
“我王家积攒的银子,够我败一辈子的,所以我喝过最烈的酒,吃过最美味的佳肴珍馐,去京里搂过最美的花魁。”
“可享受过这些后,我忽然发现,以后的日子居然没了刺激,没了盼头儿。”
“那种身心无法得到满足,余生全是一眼望到头的灰白日子,你能理解吗?”
李枕舟迟疑片刻,“懂,但不完全懂。”
因为当欲望得到满足,大脑会产生短暂强烈的满足感,可之后平静下来的落差,会让人非常难以接受。
而因为起点太高,当低级的欲望满足再无法给予王有钱愉悦感后,他便会进而寻求更高级更强烈的刺激。
就好比幼年时逢年过节吃肉,会很开心,等长大后,会觉得吃肉实在是个平常事,心中再不会起波澜。
从某种程度上说,他是“纵欲之人”。
所以他追求刺激,追求更大的刺激,追求徘徊在生与死一线间的极致刺激。
好在,他在寻求刺激的路上,遇到了对的引路人。
因此王胖子身上即使有许多二世祖的毛病,却担得上李枕舟的一声“大人”。
“再说,我王有钱。”王胖子俯瞰荒野,轻声呢喃道。
“也是愿意为了让这片生我养我的土地不化作焦土,奉献自身的人啊。”
……
山野之中,一座占地面积中等的荒废庙宇,安静伫立在夜中。
庙门前的台阶因为风吹日晒太久,早大片龟裂,杂草都有半人高。
但在穷乡僻壤里,能有这样一座庙宇,已是难得。
或许曾经它也香火鼎盛,来往香客络绎不绝。
只是如今怕已衰败的再无人记得它。
推开斜挂着一半的木门,跨过风化到近乎于无的门槛,映入眼帘的,是面积不大的前院。
至于前院小石板路连通的,则是破败到不行的主殿。
皎洁的月光撒下,更给整个建筑平添了一层寂寥。
李枕舟走进庙宇主殿,抬头向上。
一排排的柱子与正梁楣梁连结起来,支撑屋顶。
木架之上排铺的瓦片,结出了大片大片的蜘蛛网。
李枕舟看着旁边需一人环绕的柱子,上面木漆脱落,露出里面的大片斑驳。
轻轻一拍,黄泥簌簌下落,落了他一鼻子灰。
他摸了摸鼻子,“真是荒废的可以啊。”
至于最显眼的基座上,则有用特殊黄黏土塑身,再加以彩绘的高大人像。
不对,不是人像。
塑像上半身是中年男子没错,下半身却无双腿。
一条盘成团的蛇尾,取而代之。
两边的长明灯还有米粒烛火,摇曳生光。
李枕舟知道某些长明灯因为灯油特殊,能持续数十年不灭。
“这是。”
他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供桌上翻倒的烛台,心下顿时一凛。
烛台阴影下,居然有一具巴掌大小,似人模样的东西。
“什么东西”
他强忍下骇然之心,用手指扒开。
有淡淡的香味溢出。
原来是香灰洒在桌上,恰好落成了人形。
小东西四肢俱全,另有五官。
可天底下哪有如此凑巧的事。
李枕舟忽然想到一物。
香火童子。
那是种以香火之力为食,再将其转换为愿力反哺庙宇神明的生物。
而如今连香火童子都生生饿死,怕是整间庙宇起码有二十年无人进香了。
李枕舟一口气吹开基座上厚重的灰尘,见上头镌刻有很模糊的四个字。
黑蚺大仙。
其中蚺字,笔画缺损了不少,他费了好大力气才认出来。
“莫非是山里地头蛇机缘巧合下修道有成,化成野仙,然后山里人有感其庇护一方风调雨顺,才修庙以做供奉。”
李枕舟又往旁边望去。
两侧墙壁似乎有书写过什么,只是上百年的日月轮转,上面字迹早被风雨侵蚀的无法辨认。
所以这位的事迹生平恐怕已经淹没在历史的长河浪潮里,再无人知晓。
大凉境内,如这种不被记录在册的山鬼精怪,并不多。
由于香火根基稀少,它们往往被主流正道所不喜,甚至被讥讽为野狐禅。
在外边转了一圈的王孙二人此刻进来,见面前的高大泥象,王有钱好奇的过去拍了拍。
自然拍了一手泥,甚至再用力些,整个泥身都会化为齑粉。
“两位知道这黑蚺大仙的来历吗?”李枕舟问道,想着他们身为夜不收,定然要比一般人见多识广。
王有钱摇头,表示从未听过。
孙三缄杵着严肃的跟个木头桩子一样,只有眼珠子转动,表明他正在思索。
“我似乎,听过。”孙三缄开口,言语中透着不太确定的意味。
王胖子眼睛一亮,“在哪里?”
“一本杂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