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五回上 襄阳樊城扼守江淮 龙子凤女老将承继
襄樊。
是两座城。
大城称为襄阳,在汉江以南;小城称为樊城,在汉江以北。
两城共守汉江天堑,隔江互为犄角之势而缺一不可,故合称为襄樊,素有“华夏第一城池”的美称。
所谓“守江必守淮”,意思是一个政权想要守卫住长江防线,那必然是要扼守淮河地区的。反过来说,若是守不住淮河,那长江必然也是守不住的。
这一条,堪称是中国自古以来被验证过了无数遍的一条定理。
这条定理的最后一位“受害者”,便是凯申常公了——他苦心筹备了一场淮海大战,将全部亲信精锐集中于淮河流域的徐州、蚌埠一线,企图以优势兵力一战扭转颓势;然而这场旷古烁今的战役溃败下来之后,局势便如大水冲沙、利刃劈竹,一条滚滚长江也片刻不能阻碍其土崩瓦解的过程。
这条道理谁都明白,历代决心偏安江南的政权,也无不着力于营造淮河防线。
然而最大的问题却是——淮河要比长江短,北边的中原政权只要下定混一华夏的决心,绕绕远路,就能从向西绕过淮河上游,经汉江同淮河缺口处直插湖广、荆州腹地,将江南锦绣河山搅个天翻地覆。
而位处这一江淮关节缺口之处的,便是襄樊这座南北枢纽之城了。
岳飞在时,襄樊便是岳飞北伐的出发点,集全宋百姓之心力,锐意进取、直捣黄龙,一直打到开封府外的朱仙镇,要不是昏聩无能的宋高宗、奸佞无耻的秦桧捣乱,说不定还真能收复国土、一雪前耻呢!
自岳飞冤死于风波亭之后,名臣虞允文、权臣韩侂胄也曾经营襄樊,想要作为北伐的基地,然而这两位虽然有意效法岳飞,可一来情势不同、二来才器有限,北伐之事最终只化作浮光泡影而已,再也无心向北进取半步。
然而南宋朝廷越是无力北伐,这襄樊防务便越是紧要关键。
可以说,南宋任何一个地方的军政糜烂了,都是无关紧要的小事,唯独襄樊这南宋朝廷最重要的屏障的守御,必须
极尽严谨苛刻。
因此,奉了太后杨氏懿旨,从行在临安不远千里赶来襄樊,同襄樊守将孟宗政的女儿孟银屏相亲见面的柴安风,果然在襄阳城口遇到了阻碍。
只见领兵守门的不过是个九品承信郎的小军官,说起话来却是正义端方:“奉孟将军将令,襄阳、樊城戒严,闲杂人等一律不得出入!”
柴安风正要争辩,却见护卫的盐帮帮主苏知鱼挺身在前,说道:“不对吧?这位军爷,襄阳虽是宋金前线,却也有生意买卖。我们是‘崇义号’的镖局,之前来过多少回了,从来没有戒严过。难不成是出了什么事了?”
苏知鱼之前领队贩卖私盐,也曾进出过襄樊几回,倒也混了个脸熟。
因此这承信郎见他面善,便多了半分耐心,解释道:“出了什么事,不是你能过问的。只需知道是孟将军下的将令,必须严格遵守,不敢有半点违就是了。”
柴安风在旁边听了,倒也有几分赞叹,便在皇帝赵昀耳边低语道:“赵相公,孟将军这边军令严整、令行禁止,就连这个小军官也是义正辞严……倒也难得。我们不要坏了这边的规矩,还是先等等,如何?”
皇帝赵昀这次跟着柴安风出来,也是奉了杨太后的懿旨:一来是为了让他远离“霅川之变”的朝廷纷争;二来是为了体察民情——总之一条是必须低调,不能摆出皇帝九五至尊的架子来。
因此赵昀便也点头道:“好,我是陪你来的,一切都是你柴大官人做主。”
于是柴大官人柴安风上前半步,从怀中掏出自己的名刺,递给那位守门的承信郎:“这位军爷,我家长辈是你们孟将军的朋友,这次是专程过来拜会他的。还请劳动军爷多走几步,将我的名刺呈上,要是孟将军依旧不见,那我在家中长辈跟前也好有个交代。”
那军官接过名刺,只见上面只写了“柴安风”三个蝇头小楷,又抬头看了看眼前这个衣着鲜明、态度磊落的年轻人的相貌,便点头答应:“也好,我正要去将
军跟前复命,替你走一回便罢。”
原来中国古代名帖有个特点——越是关系疏远之人,名帖上的字就越多,恨不得把自己的官职、履历全都写了上去;而越是亲密无间之人,上面的字就越是随意简便。具体到柴安风这个人,因为他没有官位,只有一个“崇义公”的爵位而已——且他还不愿意写——他想写长,也没什么好些的,因此只能拜托临安城里的书法大家写上了“柴安风”三个小字而已。
这反倒让那位承信郎猜出了几分端倪:这个柴安风,莫非就是那位临安城里有名的崇义公本人?
待他捧着柴安风的名刺走开了,皇帝赵昀这才笑道:“好个孟宗政,不愧是我朝名将。不过他也太谨慎了些?不就是我和柴大官人到这里走一趟,犯得着全城戒严嘛!”
“这也不能怪他。”柴安风解释道,“赵相公别忘了,这边毕竟是前线,皇上这回算是御驾亲征,不机密些不行啊!倒是刚才过去那个小军官,说话办事都十分得体,皇上要是有意或许可以提拔他一下。”
“那是,那是。我也看过《史记》,知道周亚夫军细柳的故事。没想到我朝将佐之中还有这样的人物。”
正说话之间,襄阳城中门洞开,却见一位老将盔明甲亮地领着大队人马、擎着旗帜仪仗,从中门之中鱼贯而出,眨眼之间便在柴安风和赵昀面前列好了队伍。
这位老将满意地扫视了一眼身后的队伍,这才缓步上前,先拱了拱手,朗声禀告:“左武卫将军、忠顺军节度使、襄樊都统制、臣孟宗政恭迎圣驾!”
说罢,孟宗政便一撩袍角,准备倒头就拜。
皇帝赵昀倒还记得太后的话,赶忙一个箭步抢上前去,一把将孟宗政扶住,笑道:“老将军何须如此?我是奉命微服私访来的——你看,我身边一点皇帝的仪仗都没有。老将军要是这么一拜,叫我这个微服私访还怎么能扮得下去?”
孟宗政只得乘势站稳了老迈的身子,接话道:“既是皇上有旨,那老臣
就无礼怠慢了。等圣上仪仗就位,老臣再补上这臣子之礼好了。”
说着,孟宗政又朝柴安风拱了拱手:“这位便是柴爵爷吧?老臣这边有礼了。”
柴安风赶忙回了个礼。
却听孟宗政向后招了招手,又道:“珙儿,过来。皇上、爵爷免了你爹的大礼,你的礼却免不得。来,快过来替你爹给两位爷行个礼!”
话音刚落,便见一员小将从孟宗政身后闪过,未待柴安风客气两句,便用极潇洒的动作行了三跪九叩大礼,随即又挺身矗立,拱手朗声道:“小将孟珙,特向皇上、爵爷行礼了。方才多有得罪之处,还请恕罪!”
听了这话,柴安风方才发觉,孟珙居然就是方才挡驾的那个守门的承信郎。
这个孟珙在历史上可是个了不起的人物,他在南宋时候领军独当一面,平叛——赢了;抗金——赢了;就是抵挡虎狼一般的蒙古人——还是赢了。堪称是岳飞之后南宋第一名将了,就连韩世忠、吴玠、吴璘等名将都比不上他。
这样的名将,柴安风当然是要笼络一番了:“哟,孟老将军将门虎子,怎么令郎才是小小一个承信郎呢?似乎是有些屈才了吧?”
孟宗政摆摆手:“孟珙有什么才干?可不能因为是老臣的儿子就破格提拔了。唉!老臣的父亲曾经在岳飞爷爷麾下做将官,听他老人家说,岳爷爷掌兵时候就一向对子嗣苛刻。想当年岳云公子是何等英雄?直杀得金兵丢盔弃甲,可岳爷爷一样以军法治家,好几次都差点把岳云公子杀了。唉!老朽不敢同岳爷爷相提并论,孟珙也比不上岳云公子,现在他能做个承信郎,已是超迁了……”
柴安风听了这一番话不禁有些感慨:都说南宋贫弱,可军魂毕竟还没有完全消散。
而这缕军魂的源头,不就是那位千古名将岳飞嘛!
于是柴安风赞道:“孟老将军深得岳王爷领军之法,怪不得能将襄樊城池守卫得固若金汤!我柴安风实在是佩服万分呐!”
孟宗政赶忙摆了摆手:“柴爵
爷实在是过誉了。岳爷当年横扫中原,打得金国鞑子屁滚尿流;而我们这些不肖子孙,却只能龟缩在襄樊坚城之内苟延残喘,真是给岳爷爷丢人了!只有亦步亦趋地学点岳爷当年练兵的法门,也算是东施效颦了吧……”
哦?练兵的法门?
柴安风现在手里掌握着绝对忠诚的五十名公府护卫,也为他们配备了十分精良的武器装备,还请了武林高手苏南雁传授他们武功——可唯独缺少了练兵之法,让这些王府护卫更多地只是一群散兵游勇罢了。故而柴安风正愁着想要寻找几个练兵的人才、摸索一套练兵的法门呢!
因此柴安风见孟宗政练兵颇有章法,又得了岳飞当年练兵的法门之后,忙不迭地打听:“哦?还有这等事?孟老将军,我对岳王爷是衷心敬佩,他当年有什么练兵的法门,不知孟老将军能否指教一二?”
孟宗政听柴安风说话这样客气,心里倒也受用,做了个“请”的手势,一边将赵昀、柴安风等人让进了襄阳城门,一边说道:“柴爵爷谬赞了。岳爷爷领军、用兵无不出神入化,我一个后辈小子怎能参透?不过是学一点皮毛罢了。”
孟宗政说话虽然客气,可柴安风同他谈兵论道却是挠到了他的痒处,遂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
原来岳飞练兵之法,孟宗政虽然没有学全,却至少学会了岳飞招兵之法。同当年岳飞广招中原子弟、收编八字军一样,孟宗政早就知道朝廷厢军不管用,因此特意从北方南逃的百姓之中选取精壮汉子,编练成伍。这些人背井离乡从北边逃过来,无不对金人恨之入骨,又极耐劳苦,乃是天生的军士。孟宗政再严加训练,遂练成一支强悍无比的队伍“忠顺军”,虽比不上当年岳家军的威风,却也足可以同金人正面对抗、决一高下了。
这种练兵之法虽然有效,却也并不稀奇。除了岳飞、孟珙之外,东汉刘秀、三国曹操、东晋谢玄、南朝刘裕、明朝戚继光、孙承宗等人练兵,也大多是这个路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