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七回下 安风欲变法袒诚布公 烟罗巧谏言推心置腹
“老弟啊,出尔反尔不像是你的作风啊……就怕史老相公知道以后雷霆震怒……”
几人正在商议间,忽然听正堂大门被急促地敲响了。
正堂之中,柴府最亲信的几个人正在商量最机密的事情,现在又是三更半夜,按理说是不该有人来敲门的。因此众人听了这敲门声,无不紧张起来。
还是柴安风轻咳两声,清了清嗓子:“谁啊?谁在外边?”
回答的是替老柴家看了几十年门的老夏头:“回大官人,是有贵客来访。”
“贵客?”柴安风道,“大半夜的有什么贵客?我正忙着呢,不见客。”
柴念云觉得弟弟这话说得太死了,便忙接话道:“你去回一句,就说今天太晚了,你家老爷已经休息了。要是真有要紧事,请‘贵客’明日一早再来。嗯,就这样回。”
柴念云满以为自己这样的回复已经很算得上“有理有据”了,没成想还是没把老夏头给打发了:“回大奶奶。小人也是这么说的,可那位贵客说了,今日不见,明天或许就见不着了。”
“嘿,这谁啊?说话怎么这样……”
柴安风原想说这人说话“怎么这样嚣张”的,可临到嘴边却忽然觉得这几句话就好似从自己嘴巴里说出来的一般,便自嘲地一笑,改口道:“说话倒也痛快。老夏头,到底是谁深夜求见啊?”
老夏头给柴府守了这么许多年的门,规矩还是懂的,听主人问起,忙顺势掏出一份名帖递了上去:“老头子不认识字,也不知道来的是谁。只隔着门缝,听是个姑娘家的声音……”
“姑娘?”带着疑惑,柴安风伸手就要从老夏头手里接过名帖。
没想到名帖还没被柴安风抓到手里,便被一旁的苏南雁劈手夺过,展开名帖便读了起来。
苏南雁出身名门,小时候家里也请了塾师教她识文断字。可苏南雁禀性活泼,又喜欢练武,读书
识字实在不是她的喜好,往往老师教了两个字,扭头她便忘了一个半。偏偏苏南雁武功高强,到十来岁时候,她一个小姑娘就能打得过没练过武功的精壮汉子了。塾师都是些文弱书生酸秀才,想要打苏南雁的板子,却一下子就被她夺了去,反而打得老师鼻青脸肿。这样一来二去的,苏南雁就成了塾师界出了名的刺儿头,老师们宁可不赚盐帮这笔学费,也不肯再去教苏南雁读书了。
不过好在苏南雁脑筋并不笨,读了几年书倒也识了不少字,提笔写作固然做不到,读读崇义号书房印刷刊行的通俗小说问题不大,读这张名帖那就更是小菜一碟了。
只见她有些粗暴地展开名帖,一字一顿地读起来:“史……烟……罗……原来是个叫史烟罗的……这名字,还真是个女子呢!说,是不是你又在外边沾花惹草的,弄得人家半夜来上门讨公道?”
史……烟……罗……
听了这个名字,柴安风脑子有点发胀,心里琢磨不透她半夜跑到柴府来做什么?
柴安风怔了一怔,却让姐姐柴念云在震惊之中有暇插话:“南雁,你别节外生枝,再说一遍,那位姑娘姓甚名谁?”
“史烟罗啊!”苏南雁一撇嘴,“姐姐,听听这个名字,就不是什么正经女子……”
“别胡说!”柴念云当即斥道,“史烟罗,那是史老相公的女儿!”
苏南雁也被惊得睁大了眼睛:“什么?她就是史烟罗?她这么个正经女子,大半夜的跑到我们这里来做什么?”改口还真快。
“不管来做什么的吧?总要见一见的吧?”柴安风道。
这回姐姐柴念云是支持弟弟的:“是啊,大半夜的,一个姑娘家家,待在外边也不好。老夏头,还是请史大小姐进来吧……不,我亲自去迎,银屏你跟我一起去。你们把这里收拾一下,乱糟糟的,让人看了笑话!”
说着,柴念云整理了一下衣服,便领着孟银屏急匆匆走了出去。
孟银屏是将门虎女、大家闺秀,又是太后认下的干女儿也算是半个公主,身份同柴安风另外两位夫人有所不同,所以郡主才带她出去迎接贵客。苏南雁急脾气、粗性子,还瞧不出其中的端倪;郑婷儿却是个心思细密的,心中腾起一丝醋意。
柴念云和孟银屏腿脚甚快,不一刻便已将史烟罗迎了进来。
史烟罗果然是见过世面的大家闺秀,见柴府中堂之中众人都在,便落落大方地同众人行了个礼,这才在柴念云让出的座位上坐了下来。
对面是一个女子,又当着这么多老婆的面,柴安风不好搭话,只能装聋作哑,喝着一杯已经冷了半截的茶。
还是柴府实际上的女主人柴念云首先说话:“史大小姐这么半夜来访,想必是有紧要事情吧?莫非是史老相公又有什么指示,要我们柴家去办?”
史烟罗一抿嘴唇,却道:“不是爹爹让我来的,是我一个人偷偷出来的。”
柴念云眉头一皱,刚想教训史烟罗两句,教训她一个黄花大闺女,不该三更半夜在外边瞎晃悠,并且还晃悠到了别人的家里。
可一想到面前这个史烟罗的身份,到嘴边的话又生生咽了下去,只道:“这就奇了。我们柴家同史大小姐素来没有瓜葛。就听说大小姐也开了一家叫‘奉天号’的工坊,生意也甚是红火,莫非大小姐过来,是来指点我们生意之道的?”
“奉天号”的生意,比起“崇义号”来,那就是小巫见大巫。过来指点生意经?那不是关公面前耍大刀、鲁班面前拉大锯,不是在自不量力吗?
史烟罗不是这种蠢人,不会做这种蠢事,她此行前来,是有更重要的话要说。
只见史烟罗忽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朝柴念云行了个礼,略低着头说道:“岂敢?我是有几句肺腑
之言,相对柴大官人说的。”
虽然猜也该猜到了,但此言一出,在场之人依旧是心中一凛,禁不住竖起了耳朵,静听史烟罗接下来有什么话好讲。
“史大小姐但说无妨。”柴安风道。
史烟罗点点头:“柴大官人,你是栋梁之才,只是现在锐气太盛,恐怕难以承担重任,峣峣者易折、皎皎者易污,就怕朝中有好事之徒多嘴多舌,既折了大官人的锐气、又阻了大官人办事。须知:故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前鉴不远,覆车继轨啊!”
说到一半,史烟罗长长叹了口气,总结道:“这些都是爹爹的原话。”
“这是史老相公的原话?”柴安风听了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这些都是夸我的话啊!史老相公真的是这么说的?”
史烟罗点头道:“是啊!这都多少年了,爹爹还从没有这样语重心长地夸过一个人呢!”
史弥远是权倾朝野的宰辅大臣,在皇帝不怎么管用的当今朝廷,多少官员的前途都牢牢捏在史弥远手中,别说是这么高的评价了,哪怕就是让史弥远一本正经地教训一顿,都算是一个举足轻重的政治资本了。
而在同史弥远斗了那么多年的柴安风耳中听来,这番评价就更加难能可贵了。
唏嘘了半晌,柴安风终于说道:“史老相公谬赞了。其实,他虽然同我政见不合,但对他老人家的才干,我也是十分佩服的。这可是我的真心话哟!”
最后一句话显得有些画蛇添足。
不过史烟罗却并没有在意,只继续顺着自己的心思往下说道:“柴大官人有这样的态度,小女子也甚是欣慰。爹爹年纪大了,朝廷的事情又这么忙,他还能支持多久?我一个当女儿的,也希望他能早日远离案牍、纵情山水……这回我拖着爹爹出来巡游,也正是这个意思。没想到他却把
这番游历当成了公务,一边游览山水,还不忘探查官场民情……唉,这话不知从何说起呢?”
一旁的柴念云听了也颇有些触动:“史老相国忠诚国事,是我辈的楷模,不过也要爱惜身体啊!”
这句话一下子被史烟罗抓住了话头。
只见史烟罗一双浓厚的瞳仁中闪出精光,道:“对,对,柴郡主说得对。我这次夤夜来访,就是为了这件事。我是想求柴大官人,求大官人能在今后帮爹爹一把,共同将朝政支持起来,到时候……到时候大官人的公爵爵位也是能够恢复的……爹爹……爹爹最听我的话了,只要我去软磨硬泡,爹爹是一定会答应的……”
听了这话,自从史烟罗进来以后就一直保持沉默的耶律楚材便是一阵腹诽,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史大小姐,这几句话,也是史老相国的本意吗?”
史烟罗有些落寞地摇摇头:“不是,是我自己想的。不过……不过爹爹说了,说大官人还是最好回临安一趟,把浦受成之死说说清楚,这样才能还自己一个清白之身,才能替朝廷效力。否则这种刑事案件,御史言官一拥而上攀咬起来,他当宰辅的也不好强行压制啊!”
“什么?你……你说,史老相公也觉得我是清白的?你……你给我说清楚了!”柴安风忽然放大了声音,吓了众人一跳。
史烟罗赶忙接话道:“是的。爹爹说的,柴安风本来就不是那种会草菅人命的恶徒,浦受成之死必有隐情。今天看青龙镇经营得这般红火,小小一个浦受成,又怎会让柴安风放在眼里?杀他?柴安风也不怕脏了自己的手?这也是爹爹的原话。”
听着听着,一股暖流忽然涌上了柴安风的心头。
只见柴安风将手中那只温热的茶杯重重放在桌上,猛地站起身来:“好,我就相信史老相公、相信史大小姐一次!临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