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四三回下 柴官人深谋陈利害 史相国远谋思后事
搞掉皇帝,就意味着将这个帝国从根本上粉碎掉。这就决定了,无论是在庙堂之上靠政治斗争除掉皇帝;还是在江湖之中,通过起义造反搞掉皇帝,都将面临着极大的风险——成功了,你就是新的皇帝;不成功,你连人都当不成了。
但是中国人口众多、历史悠久,有过想要当皇帝这个想法的,可以说要以“亿”来计数。这其中能力、胆识、才干超过当今皇帝的人,肯定有不少。但之所以能够维持着原先的统治,那是出于对整个帝国和维持帝国系统的尊敬和畏惧,而不是你皇帝本身有多大的能力。
就拿柴安风来讲,他固然想建设一个天下大同的美好世界,可受限于穿越之后的历史条件,大概率仍旧是要走上皇帝这个独裁者的道路的,同样要建立一个系统,并成为这个系统的代言人。
所以这种君君臣臣的话,柴安风第一个就不相信。
然而,现在不就是为了说服史弥远吗?该说的漂亮话,柴安风仍旧是要说的。
“史老相公,我不是说胳膊拗不过大腿。我这个晚辈同你政见不和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了,也知道在大宋朝内,你才是真大腿,别人那都是小胳膊。然而就算这样,您就能够废除皇帝,自己登上皇位吗?怕是不能吧?”
史弥远虽然权倾朝野,从来不把当今皇帝放在眼里,但表面上他却是个极讲道统的人——要是放在平时,谁敢当着他的面说出这种大逆不道的话,非得被他毫不犹豫的一顿训斥,然后送交有司衙门从重处理。
然而现在他是在小舟之上同柴安风密谋,自然可以把话说的透彻一些。
况且柴安风说的也不无道理……
自从政敌韩侂胄死后,史弥远在朝廷内就再无像样的对手,同杨太后也处于互相利用的关系,如今终于找到一个可以和他平起平坐、坐而论道的人,虽然只是一个小字辈,却也足够让史弥远兴奋了。
于是“老夫聊发少年狂”的史弥远突然放下了心里的包裹和面具,笑着说道:“那倒未必,皇帝是我立的,我自然可以废了他。据说柴大官人不爱读书,但曹操的事情,总是该知道的吧?”
“嘿!”柴安风别的历史不了解,三国的历史还真的是比较熟悉的
,他想了想,回答道,“可是曹操并没有当皇帝啊!废了皇帝,自己取而代之的,是曹操的儿子曹丕。”
“那是因为曹操对汉室还有几分忠敬之心,要真是发起狠来,难道曹操还不及他的儿子吗?想当皇帝也就当了,老夫虽然及不上曹操的文韬武略,不过独掌朝政也并不逊色于他多少。皇帝,老夫自然是当不得,也不想去当,然而揉捏一下当朝圣上,真就是不在话下。”
这话是有够大逆不道的,可却是史弥远内心真正的想法。
只不过他平素隐藏得极深,这种乱臣贼子一般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实在是令人目瞪口呆,吓得女儿史烟罗都禁不住提醒道:“爹爹您这是说什么呢?这种话岂是随便说的?”
不料史弥远一摆手道:“这又如何?说了又怎样?如今此处无人旁听,正是可以直抒胸臆的时候。就算是柴安风这小子别有用心来套我的话,此处一无物证、二无旁证、三无人证,老夫照样可以赖给他个一干二净!”
史弥远说这话的时候须眉尽张,干瘪的老脸上的皱纹也都舒展开来了,眼神之中充满了自信的杀气,让柴安风陡然意识到:面前的这个史弥远可不是什么善男信女,更不是那种晚年昏聩、神志不清的老头子!
他篡改先帝圣旨,扶持当今皇帝赵昀的事才发生几年?
如今太后死后,他的权势甚至比以往更大,自己当皇帝或许还有些困难,可真的要废除当今皇帝,那还不是十拿九稳吗?
主角顿时从史弥远的语气和神色中感到了一丝巨大的威胁——可别自己费了那么大的劲过来面见这位史老相公,不但没有劝服他退出政治斗争,反倒激起了他的野心,搞了个适得其反,那就有点没劲了……
不过史弥远这样的反应也在柴安风和耶律楚材的意料之内,他们早已想出了应对的说辞。
只见柴安风勉强挤出笑容,对史弥远说道:“史老相公的能耐,晚辈没有一刻怀疑。老相公也知道,我是在我是可以在一五外援、二无后备的情况下,在众强环顾的山东立足的,却依旧被史老相公赶出了临安。要是史老相公没有本事,我又岂会跑到,海边滩涂去搞那座青龙镇?”
难不成柴安风是在向
自己示弱,打算投靠我吗?
这个念头,只在史弥远那睿智的脑海里出现了一秒钟,便转瞬即逝了。
史弥远也知道柴安风绝非池中之物,他若是想要投靠自己,当年自己摆出同柴安风联姻的筹码的时候,他就应该欣然答应,又怎么会等到今时今日?
可是形势斗转星移,如今的柴安风已远非当年的柴安风了——他虽然没有了崇义公的爵位,却把势力延伸到了长江南北,并且还掌握了一支人数可堪一用的军队。关键是柴安风的才干,的确可堪称是天下奇才,若是这样的人,连同他所掌控的势力,投靠到自己的门下,那史弥远就更加是如虎添翼了。
然而现在,想要让史弥远再付出把女儿嫁给柴安风的代价,却又不太可能了。
摆在明面上的不利条件就有两点:
第一,柴安风已经不是崇义公爵爷了,而只是一介草民,同位极人臣的史弥远有着天壤之别。这一点好解决,不就是个公爵的爵位吗?史弥远张张口,就能让现在的崇义公柴辅仕把位置让出来。
可第二点,在于柴安风这人做事离经叛道,已经娶了三个妻子了,并且这三个妻子都是平起平坐的,没有什么妻妾高下之分。自己的女儿史烟罗嫁过去,也最多同她们一样。想要让柴安风先休了他的三个妻子?恐怕以柴安风的性格是不会从命的。
因此,虽然史弥远有一时的激动,但理智立即让他平静下来,静静望着柴安风只回答了一声:“那便如何?”
柴安风没有意识到史弥远方才脑海之中进行了激烈的思想斗争,仍旧顺着自己的思路往下说道:“史老相公固然有本事,却不知您老的几个儿子,是否有可造之材?曹操固然是文韬武略、南征北战,可是老相公也不要低估了曹丕,那也是一位英明的君主。老相公的能耐和权势或许可以同曹操相提并论,恐怕老相公的儿子里,没有一个能赶得上曹丕的十分之一的吧?”
这句话是柴安风和耶律楚材商议的杀手锏,是盯着史弥远的软肋所说的,也确实只靠这一句话就打动了史弥远本人。
柴安风的话说的一点都没错,史弥远的几个儿子都不成器,尽是些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不要说是将家事
发扬光大了,就是平时不给老爸史弥远闯祸,就已经要上高香,念阿弥陀佛了!
这种情况下,哪怕就是史弥远真的当了皇帝,皇帝传到他们手里,那恐怕是一天皇帝都坐不稳的。
而其他子侄辈里,也没有能够稳定局面的人。唯一还算有些出息的侄子史嵩之,却被史弥远打发去湖广整兵去了,用作监视驻防襄樊的孟珙,只能称作外援而已。
算来算去,小辈之中,只有自己最宠爱的小女儿史烟罗是能够继承家业的,可偏偏他是一介女子,让他仿照武则天的先例当一个女皇帝,这实在是太夸张了……
史弥远能够牢牢把握住自己的命运,也能够死死掌控着别人的命运,可偏偏自己的后代,他是没法掌握的——有时候,这种事情就是急也急不来的。
这也是史弥远心中一直以来的忧虑:自己死后史家的这么多子孙,还有围绕着他在身边的所有政治力量何去何从?
这是一个巨大的问题。
南宋的朝廷是有名的拉垮,朝廷的大臣也是一样,别看围绕着史弥远,有所谓“四木三凶”这几个亲信大臣,可真正管用的却是一个人都没有。就连史弥远最为倚重的薛极集,也同样是不堪一击——被柴安风略施手段,就被从副宰相的位置上赶了下去,要不是史弥远还活着,搞不好薛极连命都保不住了……
而史弥远的亲生儿子就更不中用了,现在仗着老爹的威风,在朝廷里当个不大不小的官儿已经是他们的极限了,想要让他们仿效史弥远成为权倾朝野的大宰相,那就跟做梦差不多。
见史弥远一时有些犹豫,柴安风赶紧趁热打铁道:“史老相公,我还有一句不中听的话要讲。不知你的权势,比秦桧如何?你的儿子,比秦桧的儿子秦熺又如何?秦桧尚且没有做到的事情,史老相公恐怕也难以做到吧?”
这里面还真有个典故。
当年秦桧作为金国人的代理人,在南宋朝中的实力甚至要超过今日的史弥远,而当秦桧病重即将一命呜呼之时,他的儿子秦熺曾经找到过宋高宗赵构,说是要继承老爸秦桧的宰相之位。然而面对这样的一个企图,状似懦弱的宋高宗,却根本就懒得搭理这个请求,秦家也就从此一蹶不
振了。
同样的事情放到现在,史弥远的权势并没有超过秦桧,而他的儿子却又没有秦熺的才能,想要威胁羽翼渐渐丰满的当今皇帝赵昀,恐怕不会有太高的可能性。
政治家最懂得权衡利弊,听了柴安风的问题,史弥远只在转瞬之间就已算清了答案,可他却不愿意将答案轻易告诉柴安风,却还在唱着高调:“此言差矣,老夫的身家性命算得上什么?儿孙自有儿孙福,全家老小的荣辱得失也不过如此,老夫考虑的那是江山社稷、千秋万代!”
柴安风抓住话头立即说道:“史老相国公忠体国,是我辈的楷模。然而正是为了江山社稷着想,才需要权力的平稳交接。请恕晚辈无礼,要是史老相公驾鹤之后,朝野内外必然引起一番纷争,那恐怕并非史老相公心中所愿吧?为长治久安计,还请老相国急流勇退!”
终于说到正题了。
柴安风不愿把话只说到一半,滔滔不绝地往下说道:“这既是皇上的意思,也是我的想法。只要史老相公能够告老还乡,皇上那边一定会别有恩宠,史家的子孙也能够在史老相公的荫蔽之下,过太平日子。如此皆大欢喜,既不美哉?”
实话实说,这也的确是一个很好的交易——史弥远放弃自己手里掌握的权力,换来下半生的平安日子和整个史家的兴盛不衰,这个生意做的并不算太吃亏;而皇帝那边亲自掌控了权力,付出的则是确保史弥远全家平安的政治承诺,以及经济上的优待补偿,也已经算是赚了个盆满钵满了。
什么叫“双赢”,这就叫双赢啊!
这时史烟罗也插嘴道:“爹爹为朝政操劳了一辈子了,也是该好好休息休息了。”
听了女儿的话,史弥远情不自禁地点了点头。
倒不是史烟罗的话,真的就把史弥远给打动了,而是史弥远早有自己的一份盘算,女儿的话,充其量不过是压垮稻托的最后一根稻草而已。
史弥远自己早就已经盘算明白了,他自己虽然已是位极人臣了,还想要再进一步登上皇帝的宝座,就凭他现在的年纪,显然是没有这样的打算了。因此史弥远的退休是迟早的事情,关键是怎样一个退法——无非就是体面的退休,否则就需要兵戎相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