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迷梦
正月的雪断断续续下了一个月后终于停了,好不容易盼到一个艳阳天,街上的行人也多了些。刚过了除夕的热闹劲,东海郡又将迎来一件更大的盛事,那便是五年一度的仙缘盛会。
仙缘盛会每五年举办一次,地点定在东海郡的蓬莱。之所以选在蓬莱,是因为仙缘盛会旨在从仙门各派的少年才俊中选拔出一位出类拔萃的仙门弟子,获胜者将有机会到玉泉山玉露潭中修行五年,期间可借冰魄琉心的强大灵力提升功法。直到五年之后,会再次举办仙缘盛会,选拔新的人才。
要说曾经的龙渊阁所在的极北之地、被称作南望谷的地方赤地千里人迹罕至,向来杳无人烟;西面的榣山和南部的邙山附近虽物阜民丰山清水秀,却仍是地势缓急山路崎岖了些。相比之下,东海之地一马平川水丰草美,加之仙界圣器冰魄琉心落于此处,使得整个蓬莱都如临仙境,灵气大盛。眼下时值除夕刚过,天气还冷得厉害,而玉露潭却因冰魄琉心的加持而千年不冻,依旧流水汤汤。
东海郡东临大海,本是平原居多。许是因为天降琉璃盏,硬生生给平坦的大地砸出个坑来,是以玉露潭周遭也聚起了一座座高低错落的山丘。灵气盛极之所往往是高人修建洞天福地之处,因此玉露潭附近理应人满为患。然而各仙门一早便达成了协议,为避免门派争夺冰魄琉心酿成大祸,便相约以仙缘盛会的公平方式选拔人才到此地修炼。一方面各派同心协力可以保障冰魄琉心不会落入歹人之手,另一方面也保全了这一方水土、避免引起不必要的争端。因此这附近连绵数十里内没有一处修仙之所,也就见怪不怪了。
凡事皆有例外,除了通过仙缘盛会选拔入潭修行的仙门弟子外,玉露潭一直还住着另一人,这人便是“名满天下”的蓬莱公子叶轻羽。要么说活了千年的狐妖也算得上个散仙,究竟是与凡人修士不同,他老人家便是打着“青丘狐族”的幌子招摇撞骗了数千年,最大的收获当属骗来了玉露潭的一亩三分地。
玉露潭后玉泉山中藏着一个茅屋,曲径通幽堪比世外桃源,这便是蓬莱公子叶轻羽的洞天福地。
“黎破!你这混账!”一声惨叫打破了深山幽静。
这厢叶轻羽本正集中精神,蹲在门口一手拿书册、一边仔细比对着墙下堆放的白色药粉。不料仓促推门而入的人影掀起一阵邪风,一脚将那珍贵药粉踢飞了一半,呛得叶轻羽连连咳嗽。
正待叶轻羽气个半死、抬首要对眼前人发飙之际,目光顺势落到了来人袖中露出的一截木牌。这一眼瞬间令他全然忘了先前的愤怒,愣愣道:“这是何物?”
“都说了,没有外人就别叫我黎破了。”推门而入的少女似是一路奔波有些气喘,她将木牌往袖中掖了掖,摸起茶盏便给自己连灌了三杯,一边还颇为嫌弃地将鞋上沾染的药粉使劲往地板蹭了蹭。
堂堂榣宫栖梧台弟子黎青鸾,被叶轻羽捡回一条命后更名为“黎破”,只因蓬莱公子说“黎青鸾这条命已经破得不能再破”。她原本嫌弃名字难听很是反对,后来却觉得叶轻羽也没说错什么,便由着他叫了。三年来她一直过着沉睡不醒的混沌日子,直到两个月前才被冰魄琉心的灵气养回了神智。
“青鸾,这可是北沙派入门考核的名牌?”一旁专注磨药的歆瑶倒是无比眼尖,一眼就认出了青鸾袖中之物。
“北沙派?那个不知哪里冒出来的野路子?”叶轻羽一把合上手中书册,站起身疾步走了过来,责备道:“我可千叮咛万嘱咐过你,切不可沾染仙门!”
心知叶轻羽顾忌什么,青鸾摆摆手令他安心:“仙缘盛会在即,各仙门在东海郡招揽弟子,五步一亭十步一阁的,实在躲也躲不掉。我只是顺道路过,便被硬塞了这些个牌子,都还没来得及看是何物。”
叶轻羽狐疑:“你才醒了没几天,千万别去三大派面前蹦跶,免得被那些人认出来。”
不用叶轻羽提醒,青鸾也不会让自己出现在仙门面前。毕竟她本应是应死之人,若是被那些正道人士见着,还不得争先恐后跳起来捉拿自己。
“黎青鸾,”见青鸾低头沉默,歆瑶干脆丢下手中的石杵,走上前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慰道:“那些事都过去了,再说了,真相未必是他们说的那样。”
“唉唉——”叶轻羽最不想提起此事,干笑了两声:“别说那些了,你们快来看我新研制的幻药,成色可是一等一的好。等我做好了,给我们‘黎女侠’也备着点防身。”
“不知什么破药,我们青鸾可不稀罕!”歆瑶冷哼一声,美艳的眸子满是不屑。
“乱说什么,又没说给你。”
歆瑶嗤之以鼻,又坐回原来的位置继续研磨药粉,时不时地,还一脸嫌弃地朝这边瞧上两眼。
一起住了一段时日,才发现叶轻羽与歆瑶二人拌嘴乃是家常便饭之事。原本青鸾以为二人是主仆,可歆瑶时不时呛声两句、丝毫不顾忌叶轻羽颜面的态度,倒令人难以辨别二人关系。然而根据歆瑶自己所言,她是为了报恩才留在叶轻羽身边的,自是大事小情会谦让他几分。青鸾欣然看着二人,恍惚中随手又给自己灌了两杯茶水,仿佛体会到了些许民间所谓的“烟火气”。
这时,忽然一人高马大皮肤黝黑的汉子闯进了茅屋,左右环顾一圈,目光最后落在了青鸾身上,笑得咧开了嘴。
待青鸾醒来后叶轻羽告诉她,三年前的大婚过后,幸亏他在榣宫后山遇到了阿阳,才歪打正着地跟随阿阳找到青鸾的埋身之地。那之后,二人合力花了整整一个晚上,才将白玉棺挖了出来,又历经了冰魄琉心三年的滋养才将青鸾从阎王那里抢了回来。说来也巧,兜兜转转一番过后,当初因坑蒙拐骗而为青鸾所不齿的蓬莱公子,竟成了她的救命恩人。
说回阿阳这人,虽说他傻是傻了些,却莫名地对青鸾死心塌地,以至于救出青鸾后,他不愿独自留在榣宫,竟跟他们一路东行到了蓬莱。
青鸾见阿阳身背一大麻袋的重物,心知他定是又被叶轻羽派去跑腿,便问道:“阿阳,叶轻羽这次又使唤你去寻什么宝贝?”
“乌,乌鸦鸦……”
“什么乌鸦——”叶轻羽上前接过那一麻袋重物,小心翼翼放在墙角,眼中熠熠生辉:“这可是极为珍贵的青皮乌羽玉,是为了炼制幻药用的药引,千金难得呢!”
“你说的幻药是不是那种一吹出去就令人晕倒的药粉?”歆瑶挑眉,小指指甲拨了拨钵中的药粉,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可不止于此,我这神药可有个如诗如画的名字——烟笼月,有道是‘烟笼寒水月笼沙……’【1】”叶轻羽一脸神秘,勾起了话题又不愿多讲,便假意干咳了两声,似忽然想起了原先的正事,正色道:“话说回来,最近仙缘盛会引来了仙门各派,东海郡鱼龙混杂,你最近就别下山了。”
“若我不趁着仙门聚集的时机好好去打探一番,怎么帮你那挚友找寻家传的兵器呢?”
此事说来话长。当年叶轻羽与歆瑶之所以会辗转各地,其实是为了叶轻羽的一位挚友。据说那位挚友弄丢了一件家传的神兵利器,挚友视仙器如性命,却因身不由己被困深谷而不能亲自去寻。
叶轻羽念及二人深厚情谊,决定替挚友寻回家传仙器。只是挚友记不清仙器具体为何物,只有心头血脉与仙器之灵尚存感应,当他接触到仙器时便会知晓是否为他所寻之物。
因此当时歆瑶欣然答应帮钱氏夫妇降妖除魔,也是为了得到钱府镇宅之宝千鹤弓。
叶轻羽听青鸾说完倒是有些哭笑不得:“就算你要报答我的救命之恩,也用不着豁出性命吧?”
“倒也不全是为你。”青鸾眉眼一弯,反问道:“老叶,你还记得钱府么?钱一仁偷养外室,被儿子撞见受不住其吵闹就失手杀了他。钱夫人为挽回丈夫心意,还帮钱一仁隐瞒真相。”
“我当然记得这对狠毒夫妻,提他们做什么?”叶轻羽想起三年前他们被殷子娆困在落魂阵中的情景,当时无人知晓发生了什么,只见青鸾浑身金光四射,宛若真神降临。加上更早几年时他去榣山游历,曾偶然目睹一位少女激发神力,被奉为榣山神女。以他千年狐狸精的道行,种种迹象似乎都表明青鸾的本源非同一般。
“千算万算,也没想到钱安隆是被亲人所杀。”歆瑶心不在焉地捣碾药粉,思绪却一下子回到了三年前。
自打那日脱险后,她便与叶轻羽带着吴远山一起送钱安隆安心转生投胎。钱安隆终是接受了父亲杀害自己,母亲作为帮凶隐瞒真相的行径。临行前,他只看着吴远山流眼泪,还一遍遍说着“对不起”,许是因为愧疚于远山和他娘亲,许是愧对自己。就连歆瑶都恨不得手刃了那对不配为人的父母,钱安隆最终却并未化为厉鬼去报仇,而是求叶轻羽帮忙照顾年纪尚幼的吴远山。
“虎毒尚不食子,钱夫人竟狠心让狗撕咬儿子尸体,又弃置城外伪造成妖兽袭击的假象,与失手杀死亲儿的钱一仁相比,竟分不出孰更恶劣。”青鸾摇摇头,随意坐了,摆弄着手中茶盏,目光凝重地望向门外。
三年的沉睡中她梦到过钱安隆,那次她似乎在虚无中走到了忘川的边界,那里站着一个弱小无助的孩子。青鸾见他双目无神、黯淡无光,却听见他坚毅的声音回荡在河上:我不恨父母不仁,只怪我被嫉妒蒙蔽了双眼。
青鸾不明白他一个小小的孩子为何如此沧桑而凄凉,却来不及拉住他瘦骨嶙峋的小手,亲眼看着他一寸寸没入忘川。
“可惜小山命也不好,那件事后不久,钱氏夫妇惊吓过度双双撒手人寰。小山的娘带着小山去钱府认祖归宗,竟被钱氏接管的堂侄扫地出门,还说小山是野种,根本不能断定是钱府的血脉。好在还有远房的亲戚愿意收留他们母子,才不至于流落街头……”
歆瑶见青鸾脸色不好,打断了叶轻羽的话,关切问道:“青鸾,你是不是有心事?”
“钱安隆尚有许多心愿未曾完成,我不想像他那样后悔。”青鸾倏地起身朝门外走去,忽地又仿佛想起了什么,转身拿起桌上那块牌子,粲然一笑:“明天我还得去趟东海郡,陈记药铺的掌柜托我带两朵灵芝给他,叶公子可有何需要我捎带回来的?”
叶轻羽心知扭她不过,长嘘一口气,道:“张记的红烧狮子头不错,还有柳心斋的松鼠桂鱼,还有还有,来壶梁氏酒窖的玉芙蓉……”
“记下了。”青鸾不顾背后滔滔不绝的报菜名,大步离开了茅屋。不是说她是亡神星转世么?她倒要看看亡神星有几番能耐!
“你说青鸾跟我们一起住在这里吃香喝辣,安稳度日有何不好?”望着青鸾绝尘而去的背影,叶轻羽百思不得其解。
歆瑶轻笑一声,斜睨了叶轻羽一眼,没好气道:“若是你被冤枉杀了六条人命,你可甘愿隐姓埋名、东躲xz地过一生?”
叶轻羽忽地想起千年前自己断尾的那一刻,忍不住浑身打了个寒颤,使劲地摇了摇头。
这三年的昏睡,青鸾做了很多梦。那眉间闪着金印、追着她不放的持弓人许久没有出现了,她反倒更多地一遍遍回忆起昏迷前的片段。时而她是榣山神女,于万丈光芒下激发榣山神迹,时而她又变成人人得而诛之的妖女,手中拎着滴血的蟠龙匕首。
神机宫主双眸通红,死死掐着她的脖颈,那猩红的情绪想必是悼念亡妻的愤怒和哀伤。形迹可疑的南风,眼神躲闪的萧燕起,一脸震惊的罗辛辰,他们时而望着自己哭泣,时而指着自己唾骂。她拼命地摇头,想要洗去身上的罪孽,却总是记不起那关键一环——为何她会手持沾血的匕首立在林夫人和其他五名侍女的面前。
回想起手中的鲜血和匕首,青鸾总感到迷茫。可是渐渐地,她又模糊地忆起另一个身影,那人在她手持匕首仓皇无措之时,曾在她耳畔说了什么。
同样的梦境一遍遍轮回,却次次重复戛然而止,始终找不到答案。
终有一日,始终背对着她的身形绕到她身后,一边从她手中抽出滴血的匕首,一边附在她耳边道:“不要看,跟我走。”
血水滴答坠落,于空旷无人的大殿中激起阵阵回响,青鸾一阵耳鸣,只听那人声音更为急切:“快走,你看见他杀了夫人,他不会放过你……”
青鸾飞快在林间穿梭,不知不觉捏紧了双拳。若非叶轻羽那日也去了榣宫赴宴,若非他阴差阳错跟阿阳去坟冢,若非他们一寸寸把奄奄一息的自己从土穴中挖了出来,若非他们坚信自己无辜,青鸾或许早就成了一抔无名黄土。
可终究是她命不该绝,她要找到那个藏在阴影中的男子,为了自己,更为了死不瞑目的六名女子。
青鸾缓缓松开手,此时山中薄雾渐淡,稀疏林梢间模糊可见一轮弯月,今夜恐怕又会很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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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泊秦淮》杜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