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沈铭章依旧是糊里糊涂的,并不认人。
赵阳同他说了许久的话,他始终没什么反应。
毕竟是医生,赵阳明白医学的无奈,翻看了他的身体检查报告,又向照顾他的护工交代了许多饮食和用药禁忌。
“然然,然然。”
江铭看着裤腿上那只干瘦的手,黑眸充满诧异。
赵阳和他一样诧异,温声安抚深情激动的老人,“叔叔,我们马上就去看然然。”
“然然……”沈铭章还是激动地抓着江铭。
江铭握住他的手,蹲下身子和他平视,“叔叔。”
“然然……”
“您吃完药,我们去看然然。”
沈铭章出人意外地安静了下来,护工倒了温水,喂他吃药。
赵阳叹了口气,感慨地道,“我算是陈叔叔看着长大的,看他的次数比你多,陪他的时间也比你长,可是,他对我一点印象都没有,反倒对你,似乎有些记忆。”
江铭看着目光呆滞的老人,心情五味杂陈。
沈铭章以前就瞧不上他,这些年他来这边,有时陪他听听戏,有时帮他擦擦身子,有时什么都不做,就那么静静地陪他坐着。
他不知道沈铭章是否对自己有印象,也不希望他记得自己。
那些不好的回忆,如果能够一点点淡去,或者,他心中的苦痛也会随之消亡。
“有一年沈然生日,她晚上偷偷溜出来和我一起庆生,被沈叔叔发现,闹得特别不愉快。”江铭点了根烟,深深地吸了一口,“大概是因为今天日子特殊,他记起了那些回忆。”
“昨天你一副不情不愿被我硬拉过来的样子,我以为你忘记今天是沈然的生日了。”
江铭淡漠地看他一眼,“记得又如何,她会活过来吗?”
“最起码这世上多一个人记得她。”赵阳直直地看着他,温润的眸子露出罕见的锐利光芒,“我希望你永远记得她。”
“我会永远记得她。”江铭垂眸,燃尽的烟灰在光洁的地板上摔成粉末,深吸了口气,他将剩下的半根烟碾灭,复又开口,嗓音淡漠而真诚,“可是,我希望,你忘了她。”
赵阳扯了扯唇角,“你这样,显得我格局很小。”
江铭笑了笑,拍拍他的肩膀,“真心话。”
赵阳在他胸口捶了一拳,“我说得也是真心话,你他妈不能在我忘记之前忘记她。”
“你他妈跟以前一样墨迹。”江铭嫌弃地白他一眼,去卧室拿了毯子,推着轮椅走到院子里。
两人齐心协力把沈铭章抱到了车上,驱车去了城郊的墓园。
几个月前他送来的雏菊已经枯萎,江铭弯腰,把枯掉的花枝拿了换上新的花束。
墓碑上的女孩微微笑着,披肩长发散在白衬衫上,恬静淡雅,是他记忆中的青春模样。
“沈然,我们带叔叔来看你。”赵阳摸了摸墓碑上的照片,双眸温润,充满眷恋,“你还好吗?”
回应他的是满园春风和他们带来的雏菊花香。
他把轮椅往前推了推,老人的记忆似乎被唤醒了,混沌的眸子湿润泛红,口中呜呜啦啦地不知说些什么。
江铭翻出纸巾帮他擦干净眼泪和口水,拿出事先准备好的蛋糕,点燃蜡烛,端到他的面前,“叔叔,我们一起帮沈然庆祝生日。”
“叔叔,您帮沈然吹蜡烛,好吗?”赵阳帮他拉高毯子,怕他不明白,比划着给他做示范。
沈铭章似乎明白了他们的用意,微微佝身,对着粉色蜡烛吹了口气,他的气息自然不够,江铭二人配合着把蜡烛吹灭了。
“然然……然然……”沈铭章指着蛋糕,嘴里不停地喊着女儿的名字。
赵阳以为他想吃蛋糕,安抚地握着他激动的双手,“叔叔,不着急,蛋糕马上就好。”
江铭铲到纸盘里一块,递给赵阳。
赵阳把奶油刮掉,叉子举到老人面前,他却抗拒着不肯吃,挣扎着要抓地上的蛋糕。
赵阳耐心地跟他解释,“叔叔,您不能吃奶油。”
“然然……”
“然然看到你不听话,会生气的。”
沈铭章听到女儿的名字停顿了片刻,复又开始抢夺地上的蛋糕,手不够着,便伸脚去勾,嘴里不停地重复着“然然,然然”。
毕竟是一百多斤的男人,赵阳几乎按不住他,地上的蛋糕险些被他踢翻,幸而江铭反应快,把蛋糕拿开了。
沈铭章见他把蛋糕拿远了,更加激动,拽着他的袖子,指着墓碑上的女孩儿,含糊地道,“然然,然然吃。”
“然然有。”赵阳给他看墓碑前放着的一大块蛋糕,“叔叔,您看,那是然然的。”
沈铭章却不买账,蛮横地抢江铭手上端着的蛋糕,脸都红了,似乎有些生气了,可他口齿不清,他们根本听不懂他想表达的意思。
赵阳着急地问江铭,“怎么回事?”
江铭皱眉,他也不清楚老爷子什么意思,看着手上的巧克力蛋糕,他脑中突然灵光一现,把蛋糕上面的樱桃全部刮到给沈然的那块蛋糕上。
沈铭章竟然奇迹般地安静下来了。
赵阳把地上的毯子捡起来,抖了抖上面的灰尘,盖在他的膝上,“沈然最喜欢吃樱桃。”
江铭“嗯”了一声,看向墓碑的目光,深沉而温柔。
沈然,谢谢你。
以及,对不起。
脸上冰冰凉凉的,他抬头看向沉闷的天空,乌云密布,一副大雨将至的样子。
江铭起身,拂落裤腿的浮土,“下雨了,回去吧。”
沈铭章呜呜啦啦地说着他们听不懂的话,他们知道,他不想走。
赵阳耐心地劝抚他,“叔叔,以后我们再看来看然然,现在下雨了,万一您淋雨生病了,沈然会难过的。”
沈铭章似乎听懂了他的话,不再闹腾,安静地由他们将他带上车。
江铭把老人送回养老中心,驱车回了锦荣酒店。
赵阳潇洒地跳下车,对驾驶座上的人,道,“这边医院安排的有车,你不用送我去机场了。”
江铭也不跟他客套,“路上小心。”
赵阳走了两步又折了回来,可话到嘴边却难以启齿。
江铭嫌弃地摆摆手,“赶紧走,别在这儿给我使绊子。”
“看到你和那丫头在一块儿,忍不住。”话说开,反而不觉得有什么了,赵阳拍了拍车身,“走了,到z市我请你吃饭。”
“再约。”
车窗缓缓合上,江铭一边发动车子,一边拨电话,单调的几声等待音后,电话里传来女孩轻柔的嗓音,“喂。”
“是我。”雨点越来越大,雨势也越来越急,江铭拇指动了下,加快了雨刷器的摇摆频率,“我从养老中心回来了。”
苏荷正在赶一个新闻稿,闻言,嘴角轻弯,“你打电话就是说这个?”
江铭“唔”了一声,“外面下雨了。”
“嗯。”苏荷瞄了眼窗外,豆大的雨珠落在银杏树上,小小的叶子禁不住弯了腰,“下得蛮大的,赵医生的航班不会延误吧?”
江铭逗她,“你是想让顺利离开还是想让他多留几天啊?”
签字笔无意识地在便签本上画圈圈,苏荷无所谓地道,“都行啊。”
她能察觉到赵阳对她的敌意,可是,对她不重要的人,她没必要放在心上。
“如果不是看你们两个清清白白的,我还以为他在吃我的醋呢。”
“他读书读傻了,甭搭理他。”
“嗯。”
苏荷应得十分乖巧。
“中午我接你下班。”
“雨这么大,不回去了,我在单位食堂随便吃点,中午在办公室休息。”
“一屋子男人,你怎么休息?”
“我去张姐办公室,她中午要回家给孩子做饭,我睡她办公室。”
江铭想起她有次跟自己抱怨,趴在办公桌上睡觉,扭到了脖子,眉毛皱成一团,“墨迹,等我电话。”
“哎,”苏荷急忙制止他,“你晚上接我下班,好吧?这么大的雨,路上肯定堵车,我宁愿在单位多睡一会儿。”
车载电话显示有电话进来,江铭扫了一眼,按了挂断键,继续刚才的通话,“真得不要回去?”
“嗯。”苏荷撒娇,“晚上下班天气不好的话,你记得来接我。”
江铭十分受用,嘴角勾起一抹宠溺地微笑,“天气好,我也可以去接你。”
苏荷痴痴地笑,办公室的门被人推开,她微笑颔首,同邓科长打了个招呼,赶忙结束通话,“领导回来了,不说啦。”
江铭来不及开口,通话便断了。
“真麻利。”他嘀咕了一句,电话铃声再次响起,江铭微微拧眉,“是我。”
纯真的美式发音,语气生冷,和方才判若两人。
莫妮卡开门见山,“你什么时候回来?”
“我还在考虑。”
“你知道的,今年的生日宴意义非凡。”
“嗯。”
“我希望你能出席。”
“我会认真考虑。”
“……威尔逊家族二当家的小儿子,你了解吗?”
江铭思索片刻,淡声开口,“没接触过,听说一直在读书。”
“大伯想让我和他认识一下。”莫妮卡特意放慢了语速,强调“认识”二字。
江铭了然,食指闲适地敲打着方向盘,排队等信号灯,“二房身体好像不太好,这些年很少露面了,大儿子和二女儿都涉足政界,他在家族的生意多半是打算让小儿子接手了。”
“所以?”
“大伯的眼光不错。”
“你也觉得我应该和他认识一下?”那个戴着谷歌眼镜,像自闭症似的小白脸,哪里不错了?莫妮卡语气愤然,透着一丝失望。
“这个事由你自己决定。”信号灯变成绿色,江铭踩下油门跟着前面的车缓缓蠕动,“你现在是托马斯家族的当家人,要学会自己拿主意。”
“作为当家人,我当然知道该怎么做。可是……”
“没有可是,”江铭打断她的话,“成年人要懂得有舍有得的道理。”
莫妮卡眼睛泛酸,望着庄园远处的繁茂绿林,恶狠狠地道,“你对那个中国女孩也这么冷漠吗?”
江铭不悦地皱眉,“她有名字,苏荷。”
莫妮卡和他作对似的,偏不称呼苏荷的名字,“你对她讲话也这样直白,不考虑她的承受力吗?”
“她的承受力很强,”细细想来,她似乎没向他倾诉过烦恼,小小弱弱的样子,却很能经事,江铭挥去心中隐隐浮起的不快,“她也不会在既定的事上做无谓的纠结。”
“她可真棒。”莫妮卡郁闷地挂断电话,“再见!”
交通拥堵,他打开车上的收音机,两个主持人正在互相调侃,好不热闹。
一路将车开回别墅,简单地吃了午饭,江铭便上楼休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