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初探药园
辰初天光大亮,大片洒落下来阳光沿着窗户上的斜棂投射在地上,形成了幅令人眼花缭乱的菱格形图景。
正逢此时辰的春日暖度刚升,闻笛端着滴有寒梅纯露的瓷盆,由三等丫鬟帮忙打开房门。
两位抬着篓筐的丫鬟,把燃烧整夜后尚有余温的炭火挑拣出来,全部换上新的银丝炭。
“三姑娘该起了。”闻笛抬手掀开纱帐,俯身趴在床沿处唤道。初晨的凉意顺着她的衣袖,过渡到洪清荣伸在被外的手腕。
被这股冷气惊醒后,洪清荣在迷糊中被丫鬟扶起,闻笛转身把沾湿的毛巾递给她,谁料三姑娘向来有嗜睡赖床的毛病,接过后就要往床上倒去。
翠绡踏进屋瞧见三姑娘耍赖的场景,忙笑着向外喊道:“你们快来瞧乐子。”
小丫头们不知道出了何事,放下手中活计便聚堆进来瞧,骇的洪清荣连忙坐起,翠绡也没真放她们进来,只笑骂了句不干活给拦住轰走。
翠绡眉眼弯弯的伺候主子穿衣裳,却听有丫鬟进门给三姑娘请安道:“门房处有仆役来传话儿,说徐覆徐大人有要事相商。”
闻笛恼怒手下做事不周,率先对传话的发难:“既是客人便先请至前厅,等下自有姑娘接待。怎能让人在门房处等着。”
“徐大人说,他无甚大事需细密详谈。只是带几句话给姑娘听,说罢便也走了。”那丫鬟把事情的来龙去脉,仔细说给洪清荣听。
“昨夜闹了整宿还不够,现下大清早的又来找晦气,这日子还能不能过了!”翠绡本就恼怒徐覆连累了点愁,如今眼见如狗皮膏药般黏腻在眼前,倒是破天荒的在主子面前生起气。
“人如今在何处?”洪清荣微推开翠绡的手,示意她把簪子放回匣中。
“还在门口。”丫鬟哪里敢怠慢,忙不迭的开口说话:“奴婢已派人送去茶水点心,只是徐大人嫌东西麻烦,让我们都通通撤回去。”
“幸亏是给撤回来。”翠绡脸色由难看转为铁青:“那身官服就够扎眼了,若再加上这般阵仗堵在洪府门口,恐怕过几日这生意都做不成。”
“行了,我去瞧瞧。”洪清荣抬手接过件花瓶形荷包,对着铜镜比量着腰间。
今日轮岗的那两个门房小厮,见那徐覆这般大咧咧坐在台阶上,额间冷汗都顺着鬓边淌下来。
昨夜他二人着实被那句连坐给骇到,虽然三姑娘后来给这个瘟神送走了,但到底赚钱还得有命花,索性他兄弟二人打算干完今儿这趟差,便和管事的人提辞呈。
想来可能是这位爷回过味来,今儿赶着大清早便来找回气,倒是可怜他二人被洪府这般连累。
徐覆今日倒把那身官皮给扒下来,换上了身平民的便衣,现在正不顾礼仪,大咧咧的坐在石阶上,狼吞虎咽的吸溜着碗热乎焖面,那盛着面的瓷碗还是暂借商家的。
那碗肉丝焖面已逐渐见底,徐覆吸溜完最后那口面条,才看见洪清荣不紧不慢的背着手,晃晃悠悠的露出面来。
他把碗筷往石阶上一搁,就着袖子胡乱擦了几下嘴,这才起身拱手,直接开门见山的说道:“听闻南市东的百良药铺是洪府名下房产,还望姑娘能给个方便,让渡衣门去查些线索。”
可怜他徐覆在外为渡衣门卖命,却不知披星戴月的回去后,还有个倒霉差事在等着自己。
原本组织搜到有关西商细作的线索,是件极为振奋人心的事情。却没想到整件事曲折来回,竟又扯到了洪家二房头上。
关键是渡衣门刚陷害洪清荣未果,这怎么劝说洪家暗自配合,倒是个头等问题。
像师爷这般狡诈之人,若是站在你这边,便是极大的助力。若是成为对立面,那就是像徐覆这种倒霉催的。
据说师爷知道此事后,笑眯眯的说此事不难办,让徐覆去就成。
有人忍不住提醒道,徐覆刚与洪家交恶,此刻派他说和不就成了添乱。
师爷却用一句话堵住所有的质疑:就是让洪家出完这口恶气才好!
天知道徐覆纠结了多久,才厚着这张脸皮找到洪家。
洪清荣的眼神在听完徐覆的话后,顿时变得有些怪异。
在那种神色的注视下,纵使滚刀肉如徐覆这般,都感觉这脸逐渐火辣。心中羞愧和恼怒在疯狂滋生,倒这让这股情绪生生拱出几分真火。
他还就不信了,没有洪家这案子就查不成?原本以为她女孩子家家的,心思肯定比那老狐狸洪立棣少,没想到她连句话都还没有说,就能把人逼到如此境地。
谁料他阴沉着脸刚要放弃,便听洪清荣竟肯开口说话:
“徐大人有所不知,这药铺虽是洪家租出去的店面,但经营草药生意却不是家中私产,我们也不好随意处置。”
她边说边踏下台阶,站到了徐覆面前:“大人自去便是,那掌柜的做派我知晓,是个懂规矩好说话的百姓。”
肯开口搭理就好,说明此时还有商量的余地。
徐覆笔直的站在烈日下,怎么看都比方才带着点兴奋:“我事先竟不知此事,只当是洪府的私产。”
此话毕却无人接茬,他只能干笑两声继续说下去:“此事绝不能打草惊蛇,最好能以东家的名义去。”
“这药铺有何问题吗?竟能惊动渡衣门?”没想到这泄愤机会来得如此快,介于渡衣门之前的恶劣行径,洪清荣心中不免有些戒备。
“我们在矜华街惨案的死者家中搜出封密函,里面指认百良药铺是西商在京都的据点。”徐覆不愿多言此中细节,但终究是有求于人,遂对洪清荣透露稍许道。
看来徐覆只是被推出来表示诚意的出气沙包,洪清荣意识到此事对渡衣门的严重性同时,也不禁觉得有些好笑。
“我若是没记错,矜华街死者是因为身份暴露,而被西商残忍杀害的。”
“这身份都已经暴露,西商还能留下封信自断臂膀?大人没想过这可能是个陷阱吗?”
“是陷阱也要去,如今虽揪出方渐离这个叛徒,但案件进展着实缓慢。此条讯息总归是西商那边故意为之,不如大家担着风险搏上一搏,可能还有新的进展。”徐覆喉咙翻滚,神色有些无奈。
“大人既然肯道出如此秘辛,必是信任民女乃忠义之人。”洪清荣忍住笑意,她倒真不能,也真不敢对徐覆造次。
说到底还是因为渡衣门势力过强,她这蝇头小民也只能见好就收。
“民女虽依旧坚信方兄不是卖国畜,但也绝不能用此事要挟您放了他。
这般为难徐大人,也不是做晚辈的礼仪。”
这番话说得妥帖热络,倒让徐覆生出几分愧疚,他颇为真心的赞扬道:“姑娘如此豁达大度,同辈之间也是少有。”
“但昨夜事民女仍如鲠在喉,俗话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虽然不能真泄愤,但这种无伤大雅却恶心人的事,只为自己心情舒畅也是要做的。
不然自己可就辜负了渡衣门,把徐覆送过来的好意。
“若大人能白纸黑字的写清楚缘由,杜绝事后阴谋算计的可能,民女这就安排可靠手下跟您过去。”洪清荣说罢,便即刻便欲招呼人来,却被徐覆出言制止。
他脸色黑如锅底,显然是意识到被耍得团团转,什么白纸黑字的写清楚,这明明就是戏弄自己的手段。
徐覆深吸口气平复了下心情,颇有些为难的说道:“此事毕竟是西商与我朝两国私底下的交锋,参与之人还是越少为妙。”
这是要自己陪跑一趟了,洪清荣沉默不语。
她总归不能与渡衣门撕破脸皮,又何必在此刻落井下石,倒把嫌隙变成死敌。
再说方渐离还深陷牢狱之中,若此事让渡衣门欠了人情,想来经此事后也能好过些许。
可若不借此机会敲打,想来更会让徐覆觉得,她洪清荣是可拿捏的软柿子。
这般心思转几下,才见她开口道:“陪大人走一趟自然无妨,只民女有事急需处理,现在倒是不得空。”
“无妨,如此也甚好。”徐覆听罢眉头虽蹙,但很快便舒展开,“咱们傍晚时分集合,这般时辰更方便行事。”
“那便好,就怕当误了大人当差。民女如今可担不起任何罪责了。”洪清荣装作如释重负般叹口气。
“这说得是哪里话。”徐覆脸色红白一阵,终究是放下架子道歉道:“昨夜是下官无理在先,还望姑娘能够海涵。”
俗话说得饶人处且饶人,洪清荣见徐覆态度真切,遂也干脆利落的放下昨日恩怨。
“我既然已知大人来意,便也不好再耽搁,我这就派人先去取钥匙。等到日落卯正二刻时,于药铺前汇合。”洪家租出去的所有商铺,钥匙都保管在枢机馆内。
徐覆见事情已成,便也不在叨扰,两人寒暄片刻后就各自忙去。
许是临近端午,今日天气格外闷热些,亏得午食后天降过场小雨。
“今年这气候真是怪。”闻笛为洪清荣打着扇子,自己额间也泌出点汗珠,“昨夜倒春寒冻得要命,今日便下了场雨。如今被这太阳晒过后,更是潮湿闷热起来。”
“可不是。”翠绡热的有些心乱,仗着屋内只有姑娘家,索性把衣领都扯大些。
放下手中看完大半的书册,洪清荣神色有些倦怠:“今年天气如此反常,从惊蛰后全国各地都有灾报入京,想来今年冬天百姓难熬。”
“都说天有预兆必有大灾。”闻笛放下手中团扇,“我爹爹前几日求人写了封家书,说老家稻苗开始闹稻瘟病了。”
“这种事你怎才说。”洪清荣面色凝重对翠绡到:“去管家那领三个月的份例银子,就说是我看闻笛手脚麻利,给她的赏钱。”
此时太阳终有下沉的趋势,把天边的残云染的如血液般疯狂。
翠绡嘴里答应下来,手里还拿着刚绣好的锦帕,却探头往窗外望去:“姑娘快瞧外边儿,怎么怪渗人的。”
百良药铺那边瞒得严实,方才有跑腿小厮前来报,说是伙计早已经关门打烊。
伺候洪清荣食过晚饭后,窗外已经早早点亮灯笼,现下外边瞧着比方才还亮些。
爔朝皇都不似洛国有六朝遗迹,虽比不上他国翁蔚洇润的历史脉络,却也有其独特的风骨特征。
因圣祖白手起家打下这百年江山,所以百姓也是慕武爱强的,就连街面鳞次栉比的建筑,都带着峥嵘轩峻的雄伟气势。
因离宵禁时辰渐近,街面上几乎见不着人,只有徐覆背着手,焦急的在药铺附近来回踱步。
不知等了多久,才见到洪清荣悠哉的从拐角出现,徐覆连忙跑至跟前道:“钥匙可带着了?”
洪清荣未搭话,却伸手掂量了两下腰间的绣喜鹊衔枝荷包,只听里边传来阵清脆的金属碰撞声。
“如此便给我罢。”徐覆不疑有他,伸手便讨要荷包里的钥匙。
洪清荣冷笑两声,把荷包抓住背在身后。
见她并不配合的动作,徐覆顿时心领神会。毕竟是自己把她拖下水,置于危险之中的,总要满足些她的要求才好合作:
“方渐离的事姑娘今早就提点过,我回去时自然就吩咐下去,想来他临刑前能少受些皮肉罪。”
洪清荣这才把荷包从腰间解下抛给徐覆,他接过后便快步来到药铺门前,打开门率先踏进店内。
此时明月高悬挂,柔光透过窗格洒落在屋内,让人勉强能看清周围的环境。
空气中充斥着各种药材散发混合的味道,徐覆望着摆满高柜的琳琅商品,回头示意洪清荣赶紧指路。
洪清荣转身挪到徐覆的斜前方,摸索着朝药铺后门走去。她记得这种面铺租出去时,应该还带着供人居住的院落和房屋。
浅薄月光照不到屋内颇深的地方,刚才路过放着药材的高柜时,洪清荣还顺手摸轻捻下铜兽把手,却发现触感意外的发涩。
药格上有灰。
常年经营生意火爆的药店,怎么会如同被闲置多日般,连抓药伙计日日要碰的把手,都沾染上一层薄灰。
她心有疑虑想折回去查验,却被紧跟身后的徐覆拦下制止,洪清荣见状只好挪动脚步,领着徐覆往后院方向摸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