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盛气凌人
洪家先祖为璞阳人士,而莫老夫人是为来京都寻医问药,将养病症,这才在暂住于洪家二房两年。
去年末尾老人病症已经痊愈大半,总叨念着祖宅中的老祖宗。恰逢过些天小辈们应邀来京都参加诗会,便由其护送老夫人回濮阳。
在皇都暂留的这期间里,自然是歇脚在二房。赵氏为此是事事斟酌,何处更衣燕坐,何时开宴休息,力求无半丝纰漏错处。
府中近几日也是花灯灼灼,热闹非凡。只不过最近发生的事情太多,洪清荣无暇顾及家中的情况,遂才觉得事情突然,有种措手不及之感。
往日紧闭的洪府正门,今日却是大敞大开,护卫远远瞧见有马车缓缓驶来,便招呼仆役来牵马迎宾,婆子们也蜂拥而至,围上后头女眷的马车,两路人马熙熙攘攘间问福声不绝于耳。
洪立棣作为家主自然与女眷不同,可以亲自出门迎接。见自己嫡兄的长子洪清昇身手矫健的翻下马,他面上扬起亲切的笑容:“清昇贤侄!”
“叔父,如今见面您风采依旧啊!”洪清昇顺着声音回头,在人群中找到洪立棣后,便立刻朗声答道。
“这次来便多住几日,你叔母知道你们这群皮猴要来,半月前就开始张罗打点。
你们这次回来都陪她聊聊,府中也好跟着热闹热闹。”洪立棣拍了下洪清昇的肩膀说道。
洪清昇听罢都应承下来,又连招呼几位同辈兄弟给洪立棣问好,众人在仆役的簇拥下去往书房细谈。
怀有身孕的章氏从马车中出来,众位女眷见状也纷纷下轿,被丫鬟密不透风的围起来,绝不让过路人瞅到丝毫。
内院抄手游廊的廊沿挂着漂亮鸟雀,两边摆放暖室烘出的奇花异草,众女眷见罢皆夸掌家太太的巧思。
丫鬟扶着章氏踏进房内,顿时主子间打福问好声此起彼伏。妯娌见面不免要唠些家常,赵氏安顿好场子,开口问向章氏道:“孩子取好名字了吗?”
“正是,清字辈一个凇字。”章氏说到孩子便是喜气盈面,想来是极期待新生命的降生。
向来得体精明的赵氏,被章氏那初为人母的喜气引导,不可遏制的想起以前怀孕的情形。
“清凇,凇弟弟,凇哥儿。”赵氏把名字在嘴里嚼了两嚼,回过神来笑到:“想来定是个漂亮聪慧的好孩子。”
“那便借嫂嫂吉言,若是能生个荣姐儿这般可心的女儿,我也是高兴欢喜的。”
章氏说罢,招手唤着洪清荣走上跟前来。
洪清荣今日配件桃红缎绣团玉堂富贵纹的对襟短袄,并搭件月色折枝桂花暗纹褶裙,惯是乖巧可人,极其讨长辈喜爱亲厚。
待她按照规矩请礼问安,便被章氏握住手亲昵到:
“九岁时便饱览六经并熟知书中要义,十二岁撰写过《论三元》系列三卷有余。样貌又是这样的肌骨莹润,行坐举止还娴雅端庄。”
“这哪样不是族内用来鞭策小辈的,我真佩服姐姐教养出这样好孩子,若我肚里这位能有荣姐儿半分,妹妹便要去庙中上香还愿了。”
章氏仍然滔滔不绝的说着,在座任何人都没发现赵氏脸色微变。
赵氏回过神来,脸上带着符合场景的得意谦虚,连连摆手道:“你是没瞧见她从练功场回来,次次活赛个臭猴般。”
“这还不好,能文善武的,多少公子哥都比不上呢!”章氏带着善意促狭道,还极喜爱般轻握了两下洪清荣的手。
可此话却触及了赵氏心底的忌讳,就连方才的假面也变得僵硬,只见她开口道:“今日端午佳节的,不如让荣姐儿领着姐妹们,去给先祖上香祭拜下也好。”
洪清荣乖顺的领了命,章氏听罢连唤大丫鬟,陪着随来的两位姑娘,这点小插曲也在忙碌下遮掩过去。
“听说近日因安叁禄私豢府兵的事,朝堂上竟有人弹劾将军。这厮是洪族府兵出身,被有心人忖度也是正常。”赵氏自从得知此事后,便内心焦急不已。
正好如今洪立棣庶兄的妻子章氏在此,她丈夫现已是军中响当当的人物。赵氏又怎能按捺住不发问:
“但最近民间的流言却越来越邪乎,竟称最近渡衣门官员横死的那起案子,是安叁禄奉将军命所为。”
“但那官员身份特殊,乃是潜藏在京都的西商卧底,这传谣的人岂不是要害死我们洪家?”
“你说这个倒是提醒我。”章氏面露恍然之色,晶莹眸子也变亮些:“同样是带出来的兵,李冢可是懂事儿。前个日子老祖宗寿宴,他直接抬了等人高的汉白玉雕王母像来,衣裳服饰皆是镶金嵌宝。我借着管家之便细瞧过,就连发丝都根根分明晶莹剔透的,足可见工匠技艺之精湛。”
看似洋洋洒洒说了许多,可没有半句话在回应赵氏的询问,谁料赵氏听罢却皱紧眉头,想然已经是被带偏了思路,只听她张口说道:
“如今圣上重道教,最忌百姓私供神像。平日妯娌间供些小像虔拜,关起门来倒也罢,你如今竟敢光明正大的伸手收着?”
“咱家有开国功勋,旁人哪里比得上。”章氏面上笑着,似混不在意般安慰道:“这些年官位动荡,革职查办的人也有许多,我们家哪卷进去分毫?”
赵氏依旧忧心忡忡的蹙着眉头,“你念书多,自然知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道理。”
“你还不了解,我哪里是什么混人?我虽久居府内,但也绝非痴傻愚钝的。这事自是外头男眷拍板的,我反正绝不敢逾越。”章氏耐心言尽后,这才把手搭在赵氏捧着手炉上,“我如今心思全在这肚子上,哪还管顾得上其他。”
见话题越扯越远,冷过次脸的赵氏到底记得待客之道,见章氏不愿细说此事,便也随着她性子去了。
洪家二房即使分家出来,也没资格搭建祠堂。若非老夫人总唠叨在老家时,日日都要去祠堂燃长明灯祭祖。洪立棣也不会让人腾出间空屋做祠堂,以解嫡母这点心思执念。
如今供台上长明灯摇摇晃晃的燃着,众多蜡烛燃烧起来烟雾缭绕,把上面供奉的牌位也遮挡的隐隐绰绰。
那些牌位的主人都是背负着赫赫战功的惊艳绝伦之辈,而后面墙体上悬挂着一副书法,上面龙飞凤舞的草书写到:
精忠报国,马革裹尸不悔。
洪族几代人用鲜血与身躯证明的家国信仰,都浓缩在这寥寥几字,与那满室牌匾上雕刻的姓名之中。
而如今这些名字都化成双双眼睛,无声质问着跪在下首,深陷算计中无法脱身的洪清荣。
她眼睁睁的看着,有人把这十万沙场铁骑的忠真之魂,当做政治筹码。
她怎么敢以为自己能以女流之身,蹚过这次祸事而全身而退!
声声振聋发聩的责问在脑海中诈响,这每句话的内容,都是洪清荣对自己近日行为的评价:
太过自作聪明,太过自以为是。
如今想起当初与方渐离结识,逐渐获得了自己的信任。现在看就是引诱她上钩的第一步棋!
低头起身接过婢女递来的供烟,洪清荣抬手插在檀香木剃彩漆的烟供器皿里,忽然听到身后传来开门的吱呀声响。
“这不是咱们洪家清字辈的天才嘛,怎么多日未见,越发觉得不入流了?”
身旁猛听此言的婢女执灯的手一抖,目光惶恐不安的投向自己身旁,那位比自己还要小的三姑娘洪清荣。
少女的身姿虽单薄修长,此刻听到侮辱之词,却稳如山岳般未见分毫动摇,不知为何,婢女原本惊慌的心也跟着定了下来。
婢女鼓起勇气抬头看向来者,原来是洪清昇的嫡妹洪清莹,身旁还跟着位年岁相仿的远房女眷,方才那话便是后者说出口的。
“这有什么可值得姐姐疑惑,不过是耗子窝出来的奇葩,会做几篇文章罢了。你还指望她真能飞上枝头?
俗话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孩子打地洞,人家就是有这个血脉传承的。”此刻捧场的是洪将军幺女洪清莹。
“她家又没半个嫡长子,如今也算断了后。等将来叔父驾鹤为安,这些家产还不得劳烦清昇哥哥接手?”洪清莹的嗓音轻灵动听,倒可惜因此话落了下乘:“有些人呀,充其量是只看门狗,等真正的主人来了,还不得夹起尾巴来邀宠?”
“想想当初他们,是怎么如丧家之犬般逃离濮阳的,便可见妹妹此话比喻的极为精妙了。”洪清然笑得极为畅快,耳间金嵌珍珠耳坠摇得花枝招展。
洪族人口繁杂,钱银流水开销极大,每年但凡有拿钱的时候,洪立棣便是最肥的冤大头。
忠勇侯府支撑着整个家族的脸面,哪个族老敢向他家要钱?而洪立棣则是不同,他既指望着洪族是大树好乘凉,便不敢与族中撕破脸皮。
身怀巨款的商贩,若没有能够仪仗的背景,就如同掉在狼群中的肥肉,定会嚼得连碎渣都不剩。
想到此处的洪清然目光火热,就连看洪清荣佩戴在身的首饰珠宝,都有种自己东西被别人抢走的愤恨。
这么卑贱的身份,当真丢尽洪族的脸面,她穿得如此招摇过市甚至比自己还好,便就是最大的罪过!
听完此等下作之言,洪清荣不禁面露苦笑,自己这边都是鸡飞狗跳的,偏偏此刻还有人千里迢迢来找晦气。
“内容陈旧还毫无新意,当真如你相貌般无趣得很。”洪清荣整理好心绪,目光从容的对牌位下跪磕头后,这才从蒲团上站起身来:
“洪族能走到今日,自然不乏聪慧敏捷的后辈把家族香火传承,有这些英勇前辈作为榜样,你们何苦把目光局限在我身上,当真是浪费族中培养的资源。”
“这么多年终于肯说句实话了。我告诉你,花你钱是给你的脸面。”洪清然身上总带着些洗不掉的莽气,这也许是跟她父亲在娶洪家女之前,祖上曾做过山匪有关。
洪清荣目光平静的看着洪清然大放厥词,若是这亲戚是知恩图报的也就罢了,可瞧瞧这是提携了个什么东西。
“凭你家这下三滥的苟且营生,就足以被剔除族籍!是族老不忍心看你们流落街头,才勉强收留而已。可你不但没有半分感激之情,反而为点小钱而怨声载道!”
这二房在族内地位谁人不知,族老们还有意宽恕众人打压二房之举,这才是洪清然有底气在别人家发此谬言的原因。
未出声的翠绡见姑娘面色阴沉,便毫不留情的扒下洪清然的面皮:“你家的营生是高贵,年年守着劫来的几两碎银维持家用。
原本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还不是靠没脸的巴结族老与侯府,这才能靠人家指缝中流出的碎钱,囫囵混口热乎汤水喝。”
“你瞧瞧,你瞧瞧。这是说我们都在她家手底下讨饭吃呢!”洪清然难以置信的撺掇着洪清莹:
“妹妹身份尊贵,天仙般的人物,怎能被这等人说出的话污蔑清白。她今日敢当着面说咱们是乞丐,明日就敢在诺大皇都散播谣言,这样妹妹还怎么在那些贵女中抬得起头来!”
“我要告诉哥哥,让他书信说给爹爹听。”平日每当此话出口,洪清莹总能在别人眼中看到恐惧。
但在洪清荣的眼中,她只看到悲哀与怜悯。
她算个什么东西,竟敢用这种目光瞧自己?洪清莹怒火中烧,整张俏脸涨的通红。
“看你等会儿如何自处!”洪清然愤然扔下此话,便忙追着夺门而出的洪清莹。
洪清荣神色疲倦的长叹,待目送二人身影消失后,这才转过头对翠绡说:“你何必说这些。”
“那姐儿又何必要惹怒她们。”翠绡说罢与洪清荣相视而笑:“姑娘这样才像个孩子嘛,平日里如同个耄耋之年的老人般,如今这般斗嘴置气就很好,奴婢瞧着这才是少年该有的朝气。”
“少年朝气怎么到你这,就成街头斗嘴吵架了。”洪清荣笑盈盈,有些无奈的开口:“她们刚来便如此针锋相对,想来是有人教唆嘱咐过的。”
她这边都已是这般热闹非凡,想来父亲那边更是精彩纷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