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 雅集诗会
次日清晨卯时一刻刚过,天却已经从微朦到大亮,昨晚淅淅沥沥下了整夜雨,今早起时便觉得屋内比昨日凉爽宜人了些。
因为洪清荣每日都要练晨功,往日逆霈苑是需备上两份早食的。练功前不宜饱吃,所以都是垫肚为主,等跟夫子读书之前的那餐,才是真正名义上的早餐。
虽然这规矩常年如此,但如今她惩罚加身,又见时辰虽到却未有人送餐,便知必是父亲吩咐过消除所有优待。
强忍着肚子的愤怒抗议,洪清荣也只能步行去练武场练晨功,可没想到刚走到练功场的门口,便瞧见了洪立棣隐隐绰绰的身影。
他眼下浮着不健康的暗色,穿着却极为得体精神,只是手里却不合时宜的,拎着个黑漆嵌青金石的食盒。
“先食些点心垫肚,少食不宜强健身骨。”洪立棣转身招呼候小厮布菜,并率先对她招呼道。
父女俩对此都心知肚明,今日洪立棣能亲自拎着食盒来看望,便已经是为昨日事情,放下身段来致歉。
他们心照不宣的走到场地的西南角,那里摆放着用来临时休息的圆形石桌与四个石墩子。
石桌上已经摆满了各式的糕点,王昌吉往石墩上垫两个石青色软垫,隔绝了初晨的凉气后,这才请站在另旁的主子坐稳。
小厮又在食盒里掏出两杯冒着热气的牛乳茶来摆在二人身前,欲要布菜时,却被洪立棣挥退了:“自家练功场里,不用顾及这些繁文缛节。”
待洪立棣伸手饮了口面前的牛乳茶后,才见眼巴巴的瞅着糕点许久,硬是没敢动筷的洪清荣,夹起块如皋董糖的兔油芝麻酥饼。
酥饼蘸着面前的牛乳茶,泡酥软后食了一口,满口皆是混着如皋董糖的浓厚奶香,与越嚼越香的酥饼,她顿时满足的眯了眯眼睛。
洪立棣在规矩礼仪上向来不拘着女儿,倒也不甚在意她饭桌上的失仪吃相。
洪立棣伸手夹了筷一口大小的金华酥饼,语气舒缓而寻常:“你应知为父嘱托为何。”
“今日是诗会,想必是往年的陈词滥调。”洪清荣听罢用牛乳茶净了下口,这才微微皱眉道。
“即便是如此,你又何曾牢记过?”洪立棣夹了筷藕酥糕放在嘴里,不疾不徐的说道:“凡事必要慎小谨微,这番话我自说着都发腻。
瞧着去年诗会你洋相尽显,可发一噱的样子,我便知还需要对你耳提面命!”
何时为保护弱势而挺身而出,竟成了洋相尽显的愚蠢!洪清荣心中虽如此想,但却未再曾言语顶撞。
去年的诗会七皇子在半路被召回议政,席间只剩年轻的豪门贵胄。谁料这些混账东西竟一拍即合,纷纷派身边侍从大肆搜罗几日未见米汤的乞讨汉。
硬说自己今日大发好心,要学寺庙施粥行善,更不准许有人擅自离席,都来见证这次布施的善行。
那些乞丐哪出入过这样场所,这五花八门的佳肴呈在眼前,自然都如拼命般胡吃海塞,恨不得吃上一顿管整年。
大部分人都被肉食噎得半死,纷纷抻着脖子伸手去捞桌上酒水。这时那些混账却命人把酒壶通通撤下,指着那些窘态用来取乐。
这种豪掷千金而取笑的玩乐,若是不真死几个人,就证明自己出手不够阔绰,请客点的菜连乞丐都瞧不起。
这时为了面子,那些混账甚至会命人往乞丐嘴里塞。
这些事儿虽有耳闻,却未曾亲眼目睹过这样的人间炼狱。
这些百姓多半是因苛政杂税落魄的,而这些罪魁祸首竟还借此取乐!
洪清荣愤然起席拔剑的结果,却成为他们恶意转移的原因。
从此二房卑贱的身份,成为他们此后最喜欢讨论的话题。
“如今女儿已牢记于心。”恨恨的闷头咬口叠层鲜花馅的杏仁糕,因怕父亲为此担心,洪清荣嘴里含糊不清的说到。
待吃饱喝足后,洪清荣低头摩挲着盘在腰上的软鞭,想起那日在药铺所遇种种,说到:“好久未练剑术。”
如此驴唇不对马嘴的回答,随即见洪立棣愣了下:“待为父去军营中挑几个出类拔萃的高手,派来给你陪练。”
“倒不如女儿自己去挑,平庸之资怎配做对手?”算来自己沉迷金银中已久,已经很长时间未去洪家军中了。
也不知自己那“再来君”的浑号,还有没有人记得。
现在正是洪府最热闹的时刻,各处路边皆能瞧见来往匆忙的身影,平日里冷清的地方也聚集好些做劳务的短工,皆是在这匆匆吃几口饭后陆续去往各地做活。
“你食过便去更衣罢,莫要迟了恒王的诗会。”洪立棣把杯里的牛乳茶一饮而尽后,便起身离开练武场。
每年文人骚客翘首以盼的诗会,所定的地点也是极为讲究雅致的。
今年因昨夜下了场雨,原本山野中建好的露天场地,被山中雨叶糟蹋得不成样子。
所以恒王才派人来送信,说地址新定在某位豪绅的私人庭院中。
那里有专门打造的流湖庭,亭中人工凿有九曲十八弯的石槽,曲折走势模仿山林清泉的河道痕迹。
非但其中陈设讲究,据说此地还风景雅致,远离尘世喧嚣。如此也的确是极妙处所在。
如今离约定的时辰尚早,私人宅院内已经寥寥坐有来宾几位。
因受邀名单中,那些众星捧月的大人物们都还未至,大家便都围着目前身份最贵重的洪清昇说笑。
“真是万万没想到,今年侯府那个商贾之子还敢厚着脸皮来!”
“从商者,不得穿戴丝绸玉器等物。若不是仗着昇兄弟宽厚仁慈,就他也配得上好东西?”
因遇到熟人寒暄几句,稍有落后的洪清荣隔着门,把他们的话听进去大半。
就好像把某些指定的人踩进尘埃,就能使他们格外的尊贵矜持般。
“张兄此番总结精辟,在座各位哪个不是人中龙凤,谁料怎就混进只野鸡来。
原以为去年诗会能让他看清自己的身份,却没想到人竟能厚颜无耻至斯,真是叹为观止啊!”
忽听此话的洪清荣,低头瞅着身上青绿色江绸暗纹交领曳撒装。脑海中回想起去年发生之事,不禁握紧拳头,面色也难看起来。
“少君你为何不进?”一声低沉舒缓的问话,猛然从后方传来。
沉浸在思绪中的洪清荣不由心惊,许是做贼心虚的缘故,她非常愤怒的瞪着眼抬头看向那人。
那是位有着鹤骨松姿的少年郎,他身穿靛蓝圆领右衽白护领金织衮龙袍常服,腰上系和田玉明云龙纹玉带。
此人正是除却君身三重雪,天下谁人配白衣,满朝文武皆赞笔翰如流的少年天才——恒王陆鹤卿。
此人素来有怀仁而如山,有智而若水的贤名。
可惜恒王常年栖居于御赐重华殿中,不然就凭那天生的萧疏轩举,湛然若神的俊美容貌,这京城闺女所排名的少君之首便要易主。
陆鹤卿略有好奇的看过来,那双冰眸如清泉般通透而盈润。
洪清荣并未直接回答问题,转头把视线投向屋内哄堂大笑的众人,反而对恒王反问道:“殿下可知他们在说谁?”
陆鹤卿见罢配合的侧耳听了半晌,语气有些迟疑的说道:“应该是忠勇侯府二房的庶子洪清胄。我听说过他的名号,据说是位聪明且风流的商人。”
“多谢殿下赞誉,草民便是洪清胄。”洪清荣冷峻的表情稍有消融,化出了些柔和的笑意。
“所以你在偷听他们说你坏话吗?”恒王不禁对此哑然失笑,脸上也多了些敬佩之意:“阁下之胸怀,当真称得上海纳百川。”
“想必殿下有所误会了,草民是想看清他们的脸。”洪清荣那淡淡笑意很快便消散,神色带着面对上位者的恭敬。
陆鹤卿眼中精芒微闪,不复方才那春风拂面的温柔:“阁下准备做什么?为何要记住他们的脸?”
“草民打算记住这些脸,若以后再有见面,也好方便绕着走。”洪清荣故作诧然的后退两步,装作强按后知后觉的害怕:“草民举止粗疏,言语不详,怕是容易引起误会。”
她再清楚不过这些贵族的心思,他们觉得阶级能让社会稳定,自然恨不得生吞了那些挑战权威之人,所以在恒王面前不她敢有丝毫不满。
“说到底是小王唐突,又怎能倒打一耙降罪于少君你呢?”恒王的笑容如朗月入怀般清俊,他略有歉意的伸手,欲扶起行礼的洪清荣。
“是草民不成体统,幸得殿下宽宏大量,未曾加以怪罪。以往只是闻言恒王仁义爱民,如今见面才知传言果真不虚。”
洪清荣并没让他扶,而是借着伸出手的动作,收回了刚才的礼节。
方才恒王笑声已引起屋内众人的警觉,只见大门打开后大伙熙嚷的围出来,每人脸上都带着热切且明煦的笑脸。
那抹靛蓝身影很快就被喧闹的行礼与问好给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