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蒋兴娶妻
第五章 蒋兴娶妻
蒋兴结婚这天天气不好,阴沉沉的天,像蒙着厚厚的灰布,下着纷纷扬扬的雪,地上和屋顶上都白了,只有河水依然清澈,张开大口吞食着天上来物。树上有雪,鸟也不见,村上人也不见,异常沉寂。待花轿进村,唢呐声鞭炮声响起,人们才从屋里出来看热闹。
新娘子叫吴小花,是三十里外吴家村人。蒋先云在黄泥坝村的钱媒婆带领下,去女方家看了一次,就定下这门亲事。那天到吴小花家已是中午,桌上饭菜已摆好,人们便坐下喝酒。喝的是劲大的烧酒,七、八杯下肚,蒋先云觉得肚热头昏,此时女方一边的冯媒婆把姑娘从里屋领出来,让蒋先云相看。姑娘穿绿色大襟右衽衣服,衣服宽大,衣长到膝,袖管也宽大,袖长过腕;下身是白色大腰大管长裤。她低着头,手绢掩面,一副羞答答的样子。蒋先云问她话,她只是点头。蒋先云觉得姑娘个头不小,身材丰满,不像十六岁,和二十岁的差不多。冯媒婆见风使舵、眼神游移飘忽地说:“姑娘爱干活不爱说话,有点麻……”
蒋先云忙说:“不爱说话好,沉默是金,麻利人心灵手巧。”
“那就定了” 冯媒婆眼睛避开蒋先云的视线说。
“定了。”蒋先云满意地说。
婚事定下后,冬月送彩礼,腊月就娶亲。凄凉的唢呐声中,顶红布盖头的吴小花走出花轿,她穿大红棉袄大红棉裤,脚上是红布鞋,在伴娘的搀扶下,进了蒋兴家的黑红的油漆大门,雪地上留下杂乱的脚印。
婚宴结束,客人散去。冬日昼短,天色已黑,蒋兴洗洗进入洞房,去揭新娘的盖头,姑娘转过脸去,蒋兴以为姑娘害羞,就吹灭了红烛,问姑娘:“今天累不累?”
“哇。”姑娘点点头。
“屋里冷不冷?”
“哇。”姑娘又点点头。
“睡觉吧?”
“哇。”姑娘还是点点头。
蒋兴想:义父说姑娘不爱说话,还真是,也就不再说话,脱衣钻入被窝。被窝里冰凉,睡了好一会儿还是凉凉的,他掀开吴小花的被子钻了进去,姑娘朝里转过身去,蒋兴手按住她的肩膀将她扳了过来。他觉得姑娘肩膀浑圆,皮肤细腻光滑,伸手去摸她的脸,姑娘抓住他的手,他把手抽出来去摸她的胸部,姑娘手没动,身体没动,他便顺势又摸她的腰和大腿,原先觉得冷的蒋兴,此时觉得热了,浑身发热,不觉得困也不觉得累,反倒有浑身力气没处使之感。
第二天早晨,蒋兴一脸倦容,吴小花脸上却荡漾着喜气,脸颊绯红,胸部高挺,走路有力,显示出某种满足。此时蒋兴才仔细看了看吴小花,吓了一跳,脂粉擦去,露出一脸麻子,说话“哇哇”叫,比划着手势,原来是个哑巴。人倒是勤快,看到竹筐里有两件脏衣服,端起竹筐,拿着棒槌,上码头洗衣服去了。
蒋兴在灶台上煎鸡蛋做团子,蒋先云默默在灶下烧火,不时唉声叹气。昨天亲家离开时才告诉他,女儿是麻脸,还是个哑巴。原来,冯媒婆为了促成婚事捞好处,两头说谎,在女方那头,说蒋家是皇塘首富,田地千亩还有钱庄,钱多得没数;老话说,家里有钱胜过朝中有人,你女儿嫁给他,一辈子过好日子,你也有享不完的福。吴小花父亲是善良淳朴之人,他说,那就不是门当户对了,高攀不上。冯媒婆说,嫁过去就一家人了,就门当户对了。吴小花父亲说,就怕人家嫌弃小花长相和不会说话。冯媒婆说,反正不见面,凭我一张嘴,熟死人也能说活;吴小花父亲说,说谎骗人不好吧,结了婚就会知道的。生米煮成熟饭,知道也晚了,只能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了。你按我说的办就行,小花的缺点等办完喜事,你再告诉蒋家。
昨天下午,办完婚事,新娘入了洞房,亲家才告知实情。蒋先云气得浑身发抖,等亲家走后,他拦住了说谎的冯媒婆,真想用刀砍了她,但他忍住了,只是狠狠地打了她一记耳光。蒋先云愤怒责问:“是哑巴你不说?”
“我说啦,说小花不爱说话。”冯媒婆捂住脸,瞪着甲鱼眼狡辩说。
“是不爱说话还是不会说话啊?”
“你没问呀。”穿大花衣服的冯媒婆说。
“那麻子你也不说?”
“我说她有点麻,你自己说麻利人心灵手巧。” 冯媒婆强词夺理地说。
“臭东西!”蒋先云又狠狠打了她一嘴巴,冯媒婆捂着被打疼得火辣辣的脸跑了。
在灶下烧火的蒋先云此时想起,忧郁而内疚地对义子说:“爸对不起你,让媒婆骗了,没想到小花是个哑巴,还是麻子。”
蒋兴坦荡安详地说:“爸也别自责,媒婆哪有不说假话的。”
“我吃了早饭就上街找钱媒婆退婚!把她休了,大不了彩礼钱不要了。”
蒋兴虽然心里不乐意,但不赞成退婚,他说:“和谁过日子都是过,娶进门了就她吧。退婚再娶还要花银子,把小花休了,对她名声不好;姑娘家名声不好,长相又不好,还是哑巴,怎么再嫁人呢。”
“想想窝囊,凭我们的家境,凭你的模样才干,怎么也不能娶个哑巴麻子呀,庄稼不好误一季,老婆不好误一世哪。”
“娶妻娶德不娶色,我看她身体好能干活,人也不懒,一早就去码头洗衣服了。”
蒋先云又说:“苗好一半谷,妻好一半福,一辈子没个人说话,多苦,弄不好生下的孩子也是哑巴呢。”
“妻好不好不在说话,不说话还省得拌嘴生气,哑巴好像不传,西街头的姜哑巴,两口子都哑,两个女儿说话好着呢。”
按习俗,结婚三日回门。蒋先云心里有气,不想让小两口回门,说:“别去了,省省力气、省点钱。”
蒋兴说:“小花不会说话,人不傻,不回门会难过的。女儿女婿不回门,娘家父母会不放心,要着急的。”
“自家干的什么事不知道?”
“我们不去,小花村上人会议论,吴家会丢面子的。”
“他家先让我家丢面子,一表人才的儿子娶了个哑巴姑娘,还是麻子,我的脸都丢到芦塘里去了,我都怕上街了,怕人家说三道四戳脊梁骨。”
“不管怎么说,小花是无辜的,还是按老规矩办吧。”蒋兴说了半天,义父同意了。早饭后,蒋兴推着独轮车,车上一边坐着吴小花,一边放着酒肉礼物,前去吴家村。小花怕蒋兴累,出村不远,就要下车走着,蒋兴怎么说,她也不肯上车。到了吴家村村口,才又坐上了小车。老两口见女婿长得英俊,彬彬有礼,出手还大方,很是喜欢。小花母亲乐呵呵地说:“小花真是好福气,找了这么好的人家,我们也跟着沾光了。”
媒婆说了不少假话,有一句话说对了,吴小花屁股大,会生孩子。结婚两个月就不见红,怀上了孩子,随着肚子一天天变大,家里的喜乐气氛在变浓。蒋先云觉得儿媳脸上的麻子好像并不难看,就像烧饼上的芝麻,吃起来更香。惠珍的疯病似乎也好了许多,常站在西墙边,对过往的村上人说:“小花要生宝宝了。”
十月份,天气转凉,人们的衣着增加,吴小花添了衣服,隆起的肚子像半个西瓜扣在肚皮上。她胃口不好,想吃酸的东西,想吃酸梅,想吃酸枣,皇塘街上没有,蒋兴就去常州买,买了些酸梅等水果,回来洗了给妻子吃,吴小花吃了便吐,以为是正常反应,大家都没在意。半夜,吴小花肚子痛得“哇哇”叫,下床又吐又拉;上床不久,又起来上马桶,连拉了四、五次,后来一次没走到马桶前就拉在裤子里,蒋兴帮着换衣服、擦身子,屋里有一股难闻的臭味。
吃过早饭,蒋兴上街请郎中李厚霖来看病。他穿褐色长衫,戴紫色瓜皮帽,进门后坐到床前,给脸色蜡黄的吴小花搭脉看舌苔,沉思了一会儿,用毛笔开了药方,说吃上几付药就好了。蒋兴送走郎中,去药房抓了药,回来架起砂锅熬药,用豆萁烧火灰少火好,没多会儿便开了锅,蒋兴揭开锅,用一根筷子搅搅,一股苦涩的草药味弥漫在屋里。药熬好放温端给小花喝,喝了又吐,连续几付都是如此,拉也止不住。拉到第五天,拉出的是带黑血的粘液,吐的是绿色的粘液,人瘦得变了形,眼眶凹陷脸色青黑,双手撑着想起起不来。第七天晚上,半睡半醒的蒋兴突然发现小花坐了起来,“哇哇”喊叫,以为她是饿了要吃东西,忙起身点亮蜡烛,下床去拿吃的,小花却往后一倒,头歪在枕头上,眼一闭脚一蹬,一动不动了。蒋兴抱着小花渐渐变冷的身体心如刀割,泪如泉涌,他想共度一生的人却早早离他去了。
天亮以后,蒋兴去丈人家报丧。丈母娘过度悲伤情绪失控,揪住蒋兴的衣服又捶又骂,丈人拉开了,说:“是女儿命薄,享不了福,别怪人家。”从丈人家返回,走到大塘岸边,已是夕阳西下,路边是枯藤老树,塘里是荷花花落叶枯,残叶黄茎在萧瑟秋风中发抖,小沟塘周围的杨树落叶过半,黄叶落在地上变成泥尘,掉在水中游鱼啄食。蒋兴看到刚开不久的野花凋谢了,心头凄凉、肝肠欲断。
转眼中秋节到了,蒋兴对义父说,小花虽已去世,但自己曾是吴家女婿,想买些月饼等礼物去看望一下小花父母,义父通情达理,说:“你去吧,想送什么就买点什么。”蒋兴便买了月饼和酒前往,春节也带礼物前去拜年,小花的哥哥结婚时,蒋兴也送了厚礼,这让吴小花的父母很是感激、感动,逢人便夸蒋兴人好,仁义善良。
西街饭店坐南朝北,对面是药店。饭店临街的一面全是两尺宽的木板,白天卸下,三间门面房敞开对外,街上行人能看见桌上饭菜,闻到各种菜的各种气味;晚上一块块木板装上,既是关了的门,也是一堵木头墙。后进三间是厨房、库房和宿舍,靠街面东头是曲尺形柜台,西头有一烧饼炉子。早餐吃过,烧饼炉子封了火,炉上仅剩三块烧饼,焦黄颜色。两个男子从饭店门前走过,一会儿又走了回来,在靠西墙的桌子边坐下。面朝柜台坐的四十多岁,穿青布长衫,戴褐色瓜皮帽,他辫子长,从后背垂至板凳;面朝街道坐的二十岁上下,辫子短,穿橄榄色上衣蓝色裤子,戴着黑色瓜皮帽。年轻客人大声喊:“来四块烧饼两碗粥!”正在擦桌子的伙计阿夏毛巾往肩上一搭,走过来说:“对不起,粥没了,只剩三块烧饼。”
“卖完了?剩烧饼谁吃啊!”
“烧粥时间长,要不你们去别的地方看看。”
“饿得走不动了,哪也不去,就在这儿,快点!老子还有事呢。”
阿夏也生气了,冷下脸问:“你是谁的老子?”
“谁多心就是谁的老子,怎么啦!”
蒋兴听到争吵忙走过来,问明情况说:“开饭店有生意是好事,二位稍等,我让伙计去别的饭店看看,有粥买两碗,现烧确实也耽误你们时间。烧饼冷了不香,阿春把炉子捅开赶快烤,阿夏给客人上茶。”
中年人上下打量着蒋兴问:“你是老板?”
“我爸是老板,今天他有事,我来帮忙。”
“你这个老板当得不好,伙计服务态度不行啊。”
“你说得对,我们要改进。”
“我看你是文化人,请教个问题,做生意的为什么叫商人?”
“请教不敢当,我对历史也是一知半解,听说周灭商后,商国人被赶离家园,没了土地,为了生计只能东奔西跑做买卖,周朝人称他们为商人。”
中年人说:“这么看来,商人是贱民,难怪历代崇本抑末,你家有田地,为何弃本务末呢?”
“我家没有弃本,田还种着。我觉得商也不贱,不缺斤短两,诚实本分做生意都不贱。三百六十行,行行都需要,二位肚皮饿了不是也进来吃饭么?”
中年人说:“再问你,能不能用一句话说说为人处世立业之道?”
“我认为五十岁以前不要怕,五十岁以后不要悔。”
“都说厨子在家不喜欢做饭烧菜,你在家烧饭做菜吗?”
“我不是厨子,在家烧饭做菜。”
“不是说男人做家务,越做越穷?”
“都是懒人的鬼话,我不信。”
“我家老父亲六十大寿,想请你家饭店去我家二十桌菜,怎么样?”
“你家是哪里?”
“里庄西北连家村。”
“为什么不找里庄的饭店,舍近求远?”
“我父亲的意思,行不行?”
“什么时候?”
“下个月初九,包工包料,食材你们出,我家报一个每桌的价钱,怎么样?”
“没问题。”
“要押金吗?”
“不用,满意再给钱。”
“那就说好了。”
原来,里庄酒坊张广泰有个小女儿名叫美兰,今年十八岁了,长得身材高挑,端庄秀丽,人也聪慧,上门的媒人不少,张家也看了十几家,不是张广泰夫妇看不上,就是女儿不同意。张广泰有个妹妹在吴家村,有一次说到蒋兴赞不绝口,张广泰有点心动,对妻子说:“蒋家和我们家倒是门当户对,我觉得可以。”
妻子不爱听不愿意了,长脸一沉说:“什么门当户对?我是疯子?美兰是二婚呀?”
“我觉得嫁人要紧的是经济和人品,他家有田有店,经济没问题;小伙子人品不错,对哑巴老婆挺好,哑巴老婆死了,跟她父母还来往。”
“眼见为实耳听为虚,你见过?”
“那找个人去看看。”
于是,张广泰让小舅子连宏大和外甥到皇塘去看人,连宏大还让蒋兴家饭店做了一笔生意,感觉蒋兴人好有学问有才干,与美兰般配,家境和张家也算相当,人还勤快,在家不当老爷,美兰嫁给蒋兴不亏。在办完寿酒,连宏大到西街饭店算账给钱时,他问:“蒋老板,你多大岁数,成家没有啊?”
蒋兴笑着说:“你要替我做媒啊?”
“你人不错,三日内会有媒人去你家。”
第三日,果然有媒婆到何家庄蒋兴家说媒来了,说是里庄酒坊老板张广泰有女待字闺中,愿与蒋家结秦晋之好。蒋先云吸取了先前的教训,说先看看人再说,他要蒋兴一道去看人,蒋兴说:“婚事父母做主,你去看看就行了。”蒋先云说自己老眼昏花,连麻子都看不清,决意带着蒋兴一起去了里庄。
蒋先云以前常去里庄喝酒,对张家酒坊很熟,父子二人到了酒坊的酒店,美兰正在卖酒,蒋先云便装成顾客上前说话,蒋兴在一边观看。姑娘身材高挑,亭亭玉立,皮肤紧绷光滑,唇红齿白,面如脂玉,上穿浅色斜襟布袄,下着粉红色凤尾裙,梳如意头。蒋兴的目光与姑娘相遇时,也没移开,仍盯着姑娘漂亮的大眼睛,姑娘羞涩地避开了蒋兴火辣辣的眼神,嫣然一笑,低下了头,让蒋兴陶醉开心。返回的路上,他看到路边有不少月季花,大黄的花朵密密实实地绽满枝头,开得明艳、开得恣意,风吹花动,散发出一阵阵沁人心脾的芬芳,蒋兴闻着花香心花怒放,不由得亮开嗓子唱起歌来:
清清溪水缓缓流,
姑娘洗衣鱼儿游,
每当我从岸边过,
忍不住常回首。
哥想牵住妹妹的手,
学做鸳鸯到白头,
天涯海角带你走,
地老天荒不分手。
按照婚俗,男女双方同意,男方请媒人到女方家讨年庚,年庚用梅红单帖写成,中间写女方出生年月日时,两边分别写“天作”、“地合”,媒人带着年庚送至男方家,迳至灶房,把它供在灶座下,自始至终不作一声。如三日之内无碎碗破瓶或其他不吉利之事发生,即请算命先生合婚排八字,属相属吉兆即通知女方,男方随后送彩礼定亲。定亲后请算命先生选定结婚佳日,然后迎亲、拜堂、办喜宴。蒋张两家按婚俗程序办,一切顺利。十月初八,唢呐开路,鞭炮齐鸣,一顶大花轿把张美兰抬到了何家庄蒋家。
结婚两年,没有怀孕,双方家长都有些着急,连有疯病的惠珍也着急,好几次伸手撩起美兰的衣服,看她那细皮嫩肉的肚皮,弄得美兰羞红了脸,如熟了的红樱桃。美兰比谁都渴望怀孕生子,想了不少办法,按照有些人的建议,选择同房时间,安排饮食,喝一些有助怀孕的偏方药汤;可是全无效果,肚子毫无变化,她焦急自卑沮丧,一个人悄悄流泪。
这天晚上,小夫妻上床后,蒋兴搂住妻子,欲行房事。妻子没情绪,推开丈夫的手,悲伤地说:“算了吧,耕了多少遍了,一点收成也没有,我死的心都有了。”
“你别瞎想,多大点事啊。”
“不是小事,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义父他们不也没孩子?我们也可以领养。”
“还是自己生的好,没有改姓;听说书人说,秦朝为什么灭亡,就是秦家无后,传宗接代的人都被胡亥杀光了。”
“要讲养老、讲传宗接代,是要有孩子;就像军队,难得打仗,但不能没有,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要用时要有。”
“你说是田不行,还是耕种不得法?”美兰问。
“可能这住房风水不好,要不义父他们也没孩子。”
“是不是没拜送子观音啊?”
“那就什么时候去拜拜。”
“早就该拜拜了。”美兰觉得什么行当都有一个神管着,酿酒的祖师爷是杜康,她家设有杜康的牌位,开瓶开市要祭奠;重阳节是杜康生日也要祭奠,还在庙前设台唱戏,才能保证酿出好酒。这生儿育女的事是观音娘娘管着,不给观音娘娘烧香磕头,怎么可能怀上孩子呢?
三月初五,早上起来,外面白雾茫茫,几十米外闻其声不见其人。蒋兴蹲在茅缸上看着浓雾心里喜欢,浓雾如白色帷幔在人周围,省得让女人们看到。他又想着用砖在茅缸周围砌一圈墙,挡风又避人,可义父不同意,说村上人家都不砌墙,蒋兴若把茅缸砌墙围上,肯定被村上人笑话:“屁股让人瞧瞧有什么了不起?谁没那东西?”他觉得习俗难改,就像女人裹小脚,男人留长辫,虽然难受,也不好改。
蒋兴上茅缸回来,在码头上洗手,撩水擦了脸,水清而凉。回到家,他拿了水桶挑了两担水倒入水缸,拎起三十斤重的石锁在晒场上连甩了五十把,有点身热气喘了。义父从屋里出来,扣上对襟上衣最下边蜻蜓头一样的布纽扣,似是随意地说:“今天是白龙塘庙会,你要没事带美兰去庙会看看,今天烧香最好,有求必应。”
蒋兴心领神会说:“好,我和美兰说说。”
美兰原想回娘家,禁不住蒋兴把庙会的热闹说得天花乱坠,另外也觉得是拜神求子的好机会,当地人信白龙娘娘,看来管生儿育女的不是观音一个,便痛快地答应了。吃过早饭,她梳洗打扮换了身新的绣花红缎旗袍,蒋兴则剃发梳辫,换身青布长衫和黑裤子,两人一前一后去八里外的白龙塘。
白龙塘是皇塘第二大塘,面积也近千亩,白龙塘比芦塘深,最深处在大旱之年也未干涸,传说下面通着东海龙宫,白龙塘边有一座白龙庙,是为纪念白龙娘娘所建的。南朝梁大同元年(535年),当地有户吴姓人家,有一子一女,男已成婚,女名红姑。一日清晨,红姑跟嫂子去水塘抬水,红姑在路边草丛中捡到两枚鹅蛋般大的蛋,塞入怀里。抬水回家后,伸手向怀中摸蛋却一无所有,当时并不在意,没料想四、五个月后肚子逐渐大了起来,她惊慌起来,以为得了大肚子病,找郎中切脉后说:“怀孕了。”一家人大惑不解,红姑尚未嫁人,也未与男子来往,怎会有孕?怀孕十二个月,红姑临产,先从左腋下产下一条青龙,落地一滚,倏忽不见,后从右腋下产下一条白龙,白龙对红姑说:“娘,我从龙宫来,你骑我背上,闭上眼,我带你去龙宫享福。”红姑骑上龙背,白龙迅即升空,红姑听得耳旁风声呼呼,偷眼一看,万丈高空云烟缥缈,心中一惊坠地而亡。白龙见娘摔死悲痛欲绝,在娘的尸体旁不停翻滚,翻滚之处土地深陷、积水成塘,人称白龙塘。此后每年夏天,白龙均来祭母,降甘霖一场。县丞萧眎素将此事上奏梁武帝萧衍,遂下旨拨地二十亩建庙祭祀,此庙初名慈感庙,后改称白龙庙、龙母庙,每年三月五日是祭祀日,此日求子最佳。
蒋兴和美兰到白龙塘时,太阳已有两竿高,浓雾散去,塘水清澈,广场上人山人海,处处欢声笑语。一声铳响,白龙娘娘神游开始了。神像被十二个壮汉四扶八抬从庙里抬出,钟鼓齐鸣、乐声大作、举旗打伞、前呼后拥,在红旗花伞后边是头戴红黑高帽、面目狰狞、手持屁板、锒铛、铁索等刑具的阴间三班六房。神像后是游行队伍,先导是“肃静”、“迴避”硬头大牌;后面是骑在马背上的面容姣艳身着彩绸的少女,分别扮成古代美人和天上的仙女;再后面是龙灯、狮舞、高跷、挑花灯、荡龙船的表演。巡游队伍绕白龙塘一周,所到村庄燃放鞭炮、敲锣打鼓、五音齐奏。
游行队伍返回大殿,白龙娘娘回到神座后,香客们便在殿内烧香念经。有人高声领唱:“丹阳皇塘吴塘村,金玉宝地出圣人”,众合和“南无阿弥陀佛”;领唱:“五月十八产白龙,白龙至孝享盛名”,众人又合和“南无阿弥陀佛”,此时烧香还愿最灵。一个卖香人拦住美兰,举香唱到:“白龙塘边一座庙,烧香磕头来祷告,祷告天祷告地,祷告爹娘不生气;祷告神祷告佛,祷个胖娃好运气。”蒋兴说:“美兰,你拿香去烧香许愿,我来付钱。”
蒋兴美兰烧香出来跟着人流往外走,路两旁都是卖货的小摊和卖艺杂耍的场子。在两棵大楸树之间摆了个算命的地摊,一个老头头戴蓝铜子瓜皮帽,穿蓝布长衫坐在小板凳上,面前放块白布,四角用小石子压着,左书“直言无讳”,右书“概不奉承”,横批“顺心如意”,旁边放两张小板凳是让顾客坐的。几个人站在边上并不算命,等着看热闹。蒋兴想让算命先生算算子女之事,又不想让美兰听到,便让她去货摊转转,买点喜欢的东西;美兰往一个布摊走去,蒋兴便到算命先生面前坐下。
算命先生看看蒋兴的脸,五官端正气色很好,又抓过两手看看,没什么缺陷疤痕,便说:“不愁吃穿,一生平安,财气盈门,人丁不旺。”
蒋兴不语,知道算命人都是一看衣、二看皮、三看身子,半看半猜。
“人生之祸福,一命二运三风水,四积阴德五读书,你算什么?求子?”
蒋兴点点头。算命先生说:“把你和老婆的生辰八字、出生年月日、属相报来。”蒋兴记性好,订婚时看过庚帖,至今记得,一一说了。
“你们两家祖上有暴死的没有?五服之内有被杀、坐牢的没有?”
蒋兴想了想,摇摇头。
“这样,”算命先生说:“我教你三法:一是找个没月亮的天,让你老婆去一个多子人家的瓜地偷一个瓜回家,坐在马桶上吃了;二是把大门朝向转个向;三是在清明前动一动祖坟。”蒋兴从口袋里摸出五十文钱搁在白布上,起身去找美兰。
美兰买了一块蓝绸布头巾,还有一个牛角梳子,说是给阿婆买的,还买了一方大糕说是给阿公的。蒋兴说:“再转转,吃点东西就回家吧。”
蒋兴和美兰去了白龙塘,蒋先云去西街饭店,仍请孙寡妇来陪惠珍。中午,孙寡妇煮了汤面二人吃了,孙寡妇洗了碗便劝惠珍进屋睡觉,自己想从厨房切块腊肉拿回家,谁知惠珍不困,话还多,说蒋兴和美兰去白龙塘烧香了,美兰要生儿子了。
孙寡妇心烦,没好气地说:“求白龙娘娘也没用。”
“为什么?”惠珍不解。
“你有疯病,小孩子怕你,不敢来投胎。”
惠珍像被人当头一棒,神情变得呆滞木然,手上拿的小红肚兜滑落地上,花狗用鼻子闻闻,出门去了。她问:“我有疯病,小孩不敢来投胎?”
“没错!小孩子怕你,不敢来投胎,你别乱想了,快去睡觉吧。”
惠珍慢慢站起,一步一步往里屋去,嘴里喃喃自语着:“小孩子怕我,不敢来投胎。”
蒋兴二人从白龙塘回来,走到西街饭店又进去歇了一歇,喝了碗茶水。蒋先云说:“你们先回去,你妈要站在村口看你们了。”
二人离开饭店走到西街口。太阳落山,大坟园里乌鸦绕树,“呜哇呜哇”地惨叫,茅草丛中众多坟头默然无声,烧而未烬的纸钱随风飘舞,野狗在争食刚扔进草丛的饿殍的尸体,发出撕咬争斗的惨叫声,空气中飘着腐肉的腥臭。
一进村口,蒋兴就发现情况不妙,家门口围了不少人,屋里有女人的哭声。围观的人给他和美兰让开道,有人低声说:“你妈死了。”蒋兴很震惊,不敢相信,冲进里屋,只见义母斜躺床上,头上脖子上身上都是血,一把带血的剪刀掉在踏板上,刀尖冲里。孙寡妇战战兢兢地说:“吃了饭我回家上了一个马桶,回来她没起床,我以为她睡得沉,没想到刚才进来一看,她死了。”美兰看到婆婆血肉模糊的脸惊恐悲痛,手中拿着的牛角梳和蓝布头巾掉在地上,她跪在踏板上,抓住婆婆冰冷的手失声痛哭。
孙寡妇说:“有疯病的人不知道痛,只知道痒,可能用剪刀捅了挠痒,捅来捅去捅到血管了。”
蒋兴伤心至极,听了孙寡妇的话怒不可遏,大声吼道:“滚!你胡说什么!”
孙寡妇吓得一哆嗦,低头往屋外去,嘴里自言自语说:“我滚,我胡说。”
刚从饭店赶回的蒋先云看到妻子突然身亡,既震惊又悲痛,眼中噙满了泪水。
办完惠珍的丧事,过了两个多月,天气一天天变热,蚊子也多了,床上挂起了蚊帐。蒋兴想起饭店的两张床上没有蚊帐,就从家中拿了两个蚊帐送去。回来时走到西庄塘,塘边梨树枝上擎着一颗颗青青的果子,等待被和风暖阳滋润成熟。另一边是李银林家的二亩瓜地,一片绿油油的,原先露着黄土的瓜地全被青藤绿叶覆盖,绿叶间有一个个水车榔头大小的梨瓜,有黄皮的,也有青皮的。他忽然想起算命先生的话,回家吃了晚饭便怂恿美兰去偷瓜。美兰说:“我不敢,西庄塘淹死过人,我怕鬼。”她看过《聊斋》,那里面的男鬼女鬼长长身子,衣带飘飘,一张白脸,五官皆无,头小颈长,想起来便不寒而栗。
蒋兴说:“那地方没鬼,我陪你去,偷一个就回来,今晚刚好没月亮。”
“好吧。”
等到多数人家熄灯睡觉,蒋兴带美兰来到李银林家瓜地,天很黑看不见,美兰摸了好半天才摸到一个瓜,回家洗洗,坐到马桶上吃瓜,黄皮梨瓜肉白白软软、又香又甜,美兰吃完说:“味道不错,该偷两个的,生个双胞胎。”蒋兴说:“生一个我就去白龙庙烧香还愿。”
一个月后,美兰真的怀孕了,怀孕俗称有喜,民间有很多禁忌,忌夫妇同房,忌去看死人,忌进庙宇。美兰母亲在吃的方面叮嘱女儿:不能吃公鸡,吃了公鸡生下来的孩子会夜哭;不能吃鸽子,吃了鸽子生下的孩子会是对眼;不能吃兔肉,吃了兔肉孩子会长豁嘴;不能吃粉丝,吃了粉丝孩子会拖鼻涕;不能吃猪头肉,吃了猪头肉孩子害疥疮;不能吃生姜,吃了生姜孩子会长六指;不能吃辣椒,吃了辣椒孩子会得瘌痢头;不能吃米粉,吃了米粉孩子会迷糊头脑不清;不能吃螺蛳,吃了螺蛳孩子会流口水。
蒋兴说:“按你妈说的,羊肉也不能吃,吃了孩子头上会长角。”
“她也是听老辈人说的。妈要我多吃苹果和鹅蛋,说生的孩子才好看。临产前一个月,妈要来送催生饼、送孩子的衣帽鞋子,我们家可以少做些小孩衣服。”
第二年夏天,美兰生下一个大胖小子,七斤六两,全家人都很开心。蒋兴让义父取名,义父说人生在世,一是孝顺,二是健康,这是最要紧的两件事,就叫孝康吧。蒋兴曾在妻子怀孕时就想过取名的事,看过行派歌诀:“华宇谱贤智,乾坤竑业扬,雅彬颂琪景,德运传裕邦,春熙兆和平,焯悦绘溥江,俊英源先晋,锦绣亘广康”,义父取的名字中有一“康”字,觉得甚好。
蒋康的四季衣服,在美兰怀孕的时候就做好了,娘家又做了衣服送来;内衣内裤是用大人的衣服改制,绵软不磨皮肤;冬季衣服是以柔软保暖的绒布制作,外衣色彩鲜艳,绣了动物花卉图案。春天暖和时上身穿小褂,下身穿开裆裤,夏天天热穿一个红布布兜;冬天上身穿小棉袄,下面穿小棉裤,还有连脚蹬的棉裤,不需要另穿小棉鞋;连裆裤也做了,等四五岁能够自己控制大小便时穿。
孩子满月后,蒋兴和美兰抱着儿子去惠珍坟前祭扫。蒋兴说:“妈,我带孙子看你来了。”美兰也说:“妈,你有什么事就托梦给我,请你保佑孙子健康平安。”说完眼泪又流了出来,顺着脸颊滴在已长了青草的坟地上。
过了两年,美兰又生一女,取名孝琪。村上人喜欢叫两个字的名字,有人叫孝康、孝琪,有人叫蒋康、蒋琪,两个孩子叫什么都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