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为兄伸怨
第六章 为兄伸冤
1807年,嘉庆十二年,八月。
孝琪周岁,家里办酒庆贺,宾朋满座,热闹一天。傍晚,红日西斜,炊烟袅袅,鸡鸣桑树颠,农夫荷锄归。蒋先云端张矮竹椅坐在梧桐树下,手握旱烟筒边抽烟边看在晒场上玩的蒋康。这孩子三岁,胖乎乎的,一撮头发在脑后编了根小辫子,他手里举着个风车跑,风车转动,小辫子也在飘动。孝琪正学走路,美兰扶着,跌跌撞撞,嘴里咿咿呀呀;美兰看到儿子举着风车往小沟塘南边跑,忙抱起女儿追赶过去。
蒋兴端张小方凳从屋里出来,看到义父歪着身子挠痒痒,放下凳子说:“我来帮你。”
蒋兴挠了一会儿,蒋先云笑着说:“好了、好了,人老了皮肤老痒,胳膊也硬了,以前够得着的地方现在够不着了。”
“爸,听老家来人说,天禹哥到高淳做官了,他也了不起,家境贫寒。”
“有出息的人都是这样,没有依靠,只能靠自己努力,一点一点向上,克服了困难长了本事有了功名。”
“离得不算太远,什么时候去看看他?”
“要去你去,我才不去,他当官,我是老百姓,我不拍马屁;再说,要看也得他来看我,我是长辈。”
“他忙,有时间会来看你。”蒋兴接着说,“我觉得丹阳有的地名挺有意思,后巷有个叫麻雀塘,村里有个麻雀井,我原以为那村里那井里麻雀多,实际上不是。据说春秋战国时候,伍子胥逃到麻雀塘,楚兵追来没地方躲藏,就躲避于井里面,无数麻雀在井周围在村子里飞和叫,转移了楚兵的注意力,楚兵走了,伍子胥从井里上来化妆逃到了吴国。爸,你说麻雀怎么知道谁是忠良之人谁是坏人奸臣?”
“好人坏人头上的气不同,我们看不到,动物能看到;老话说人在做天在看,动物也在看;所以善积者昌,积善积德有好报,人该多做点善事,不要做坏事。”
蒋兴说:“爸说得对,我有个想法,不知行不行?”
“你说。”
“我家这几年也算人财两旺,三间庭屋也盖了,家里还有些银子,我想用来做点善事。”
“什么善事?”
“在大塘中间修条路架座桥,到塘西种田的人可以少绕好多路;还有村上有几户穷人家蛮困难,过年每家给点钱,怎么样?”
“桥不能修,给钱可以。”
“为什么?”
“老子说他有三宝:一慈二俭三不为天下先。我家在村上也就是小康,何家是首富,他不修桥我家修,就抢了他家的先,就要得罪何家,是出钱不讨好。给穷人家一点钱,你知我知何家不知,知也无所谓。”蒋先云说。
蒋兴没再说什么。
美兰抱着女儿从小沟塘边回来了,身后除了蒋康,还跟着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中等身材,扁脸、大鼻子、小眼睛。蒋兴一时想不起来人是谁,等他开口一说话便想起来了;他是义父哥哥家的长工焦金大的儿子焦二怀,天禹进京赶考和进士及第及在京等待授予官职的几年里,他一直跟随侍候。焦二怀进屋话没说几句便眼泪汪汪了,他手握成拳头悲痛地说:“蒋老爷死了,我来请叔叔去高淳料理后事。”
蒋先云似被人从脑后猛击一掌,身子前后一晃差点摔倒,惊愕地问:“天禹死了?怎么死的?我哥知道了么?”
“上吊死的,家里已经知道了,我先去老家报的丧;伯父本有心痛病,一着急便昏死过去了,救醒以后还是胸闷胸痛出不了远门,他请叔叔代他去,说一切由叔叔做主,我就赶过来了。”
蒋先云眉头紧锁,手捂在隐隐作痛的胸前,他沉吟片刻说:“蒋兴,你有文化也见过世面,刚直坚强不畏权势,身体也好,你辛苦一趟,跟二怀去高淳吧。”
“我就怕有该拿主意的事自己决定不了。”
“也没什么,听官府的;就一件事你要弄清楚,天禹金榜题名又任了官,正春风得意呢,有什么事想不开要上吊?”
蒋兴说“好的,我们进屋说吧。”
几个人进屋,在八仙桌边坐下,美兰端上茶水;蒋先云看着焦二怀,问起天禹去高淳的情况。
焦二怀喝了几口茶水,讲起一个多月以来的事情:
今年六月,高淳、溧水一带暴雨成灾,石臼湖、固城湖多出决口泛滥,大片村庄田野成了汪洋泽国。大水退后,庄稼绝收,饿殍载道,朝廷从国库下拨一百万两银子赈灾,因高淳是重灾区,分得了五十万两赈银,任命蒋天禹为七品巡察,前往高淳督察赈银发放情况。
蒋天禹带着随从李又昌、兰天明和仆人焦二怀于六月下旬进入高淳境内。此时洪水已退,田野一片荒芜,庄稼倒伏在地,上面满是泥浆。沿途皆是逃荒要饭的人们,一个个蓬头垢面、破衣烂衫、面黄肌瘦。乞讨的人不停磕头叫着:“可怜可怜,给一口吃的。”有的人在路边卖孩子,几个铜板几斤粮食就能买一个;路边饿死的人没人埋葬,尸体腐烂发臭,苍蝇嗡嗡地飞。蒋天禹一面令随从施舍,一面询问灾民:“朝廷拨了赈灾银子,县衙没给你们?”有的人摇摇头,胆大的人说:“知县就是贪官,朝廷拨的银子早进了他的口袋,怎么会到百姓手里?”
蒋天禹一行人到了县衙,知县谭保中连忙出来迎接,他五短身材,浑身是肉,老鼠一样的双眼滴溜溜转,喜欢斜眼看人。这是个狭隘自私雁过拔毛的贪官,挂在口头的话是“当官不发财,请我也不来。”遇到灾荒,他有了发财的良机,一边谎报灾民人数冒领赈银,一边缩减实发数目大肆克扣,这一赠一减,他多领了十万两银子,其中五万两进了自己的腰包。天禹一行来督察赈银发放,他一下慌了手脚,但很快镇定下来;这几年,他接待朝廷、省、府巡视监察的官员不少,都是雷声大雨点小,只要盛情款待,吃好喝好,送些银子礼物,便逢凶化吉平安无事。何况蒋天禹是个新上任的钦差,没有经验,应该不难糊弄。他领来人到县衙议事厅,这里已经备好茶水、点心,他满脸堆笑说:“蒋钦差一路辛苦,先休息一会儿,晚上我为各位接风洗尘。”
县衙的几个人目光转向蒋天禹,只见他目光炯炯地扫视了一下众人,眼如利剑直盯着谭知县问:“朝廷拨的五十万两赈银都发下去了没有?”
谭知县谄笑着回答:“回钦差话,已下发四十五万两,还有五万两未发,明细都有账可查。”
“赈银发下去了,一路上怎么还那么多逃荒要饭的,还有不少饿死的人?”
“这正是让人头疼的事,高淳挨着安徽,那边也遭灾了,那些逃荒要饭的都是安徽灾民,是冒充高淳灾民的。”
“不管是安徽的、高淳的,是灾民都得救济,不是还有五万两银子么,赶快买粮支锅烧粥,救济灾民,不能再饿死人。我们在路上问了些灾民,他们是当地人,也不知道朝廷有赈银,没领到赈银是怎么回事?”
谭知县有些紧张,额上冒出汗珠,说:“不可能,都发下去了,也可能还压在保长手上,我们再催催;钦差大人还是先住下,先吃饭,我岳父家别院不错,离县衙也近,办事方便,住那里吧。”
蒋天禹有些反感,冷下脸说:“你是知县,该知道朝廷有规定,‘朝廷和省一级官员到府县巡视,择清静庙宇暂寓,不得借居富家别业,彼此结纳,以免发生请托、贿赂、营私等弊害’。”
知县有些尴尬,不时把目光移向别处,他讪笑着说:“我知道,只是本县城里的华严寺进水还没来得及收拾,又脏又破,以前还闹过鬼,并不是清静庙宇。”
蒋天禹凛凛然说道:“我不怕鬼,就住华严寺了;待会儿你把县里赈银簿册和户口清册给我送去。晚上也不用接风了,想到路上那么多灾民那么多饿殍,山珍海味也吃不下,我们自己随便吃点就行了。”
华严寺有三排房子两个院子,入住不久,谭知县拿着赈灾账册和户口清册来到蒋天禹的房间,把一大包银子往桌上一放,说:“钦差大人是忠君爱民,看到受苦人心里难受;其实你看到的乞丐也有真假。当地有三种乞丐,一种是装可怜,磕头作揖,破衣烂衫,装病装残。另一种假装卖儿卖女博取同情,其实也非真卖。第三种是年富力强却好逸恶劳,出来乞讨和盗抢,大人不要当真,特别是有些安徽人就以乞讨为生,并非灾民。”知县又指了指银子,一脸假笑着说:“这是一点心意,请钦差大人笑纳。”
蒋天禹疾恶如仇,义正词严地斥责说:“你身为一县父母官,不体恤百姓却来花言巧语,倒打一耙!你没见那么多饿死之人?没见那么多挖野菜吃树皮之人?银子不用去救济灾民,却用来贿赂本官,你官德何在!良心何在!”
谭知县受了训斥,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唯唯诺诺,卷起银子灰溜溜地去了。看着他的背影,蒋天禹眼光流露不屑,心想:百姓骂他贪官一点也没错,自己一定不负朝廷重托,把事实查个清楚,让贪官污吏受到惩处!
晚上,蒋天禹在油灯下仔细查看账册,次日一早召集李又昌、兰天明和焦二怀说:“账册上看不出什么破绽,我们要按账上的记载到村里去核对。我和二怀一组,你们二人一组分头下去核实,若有虚假,我们汇总回去奏报朝廷。”
四个人由近及远,逐村逐户核对。用了一个月的时间,基本核查清楚;谭知县虚报冒领十万两银子,自己从中贪污了五万两。准备回京的前两天晚上,蒋天禹觉得身体不适,李又昌也说肚子痛,兰天明提议,反正证据确凿,只剩了一个村子就不必核查了,等老爷身体好了就直接回京复命。蒋天禹不同意,说:“我和又昌身体不好,你俩没事,你俩就把这最后一个村子核查一下,我们行船行到岸边,取经取到西天,不要把一个村子拉下。”
要去的村子离县城最远,兰天明、焦二怀办完事回到庙里,天已经黑了。二人直接去敲蒋天禹的房门,听屋内没人回应便推门而进,屋里没有点灯黑乎乎的,焦二怀点上油灯一看吓坏了,桌上的饭没吃完,蒋天禹却悬挂在房梁上,兰天明忙站到凳子上,伸手去探了探蒋天禹的口鼻,已经没了气息,他赶快解开绳子把人放下来,二人把蒋天禹在床上放好,人已经僵硬冰凉、看来死的时间已经不短了。
焦二怀说到这里更咽了,泪水夺眶而出。
蒋先云也是心里酸酸的,眼睛湿湿的,他问:“你仔细看看天禹的尸体什么样子吗?”
“就是脸色黑青,其他地方没注意。”
“自己上吊死和被人害死样子是不一样的。蒋兴,你去街上医馆问问陆郎中,然后去高淳仔细看看,弄清死因;天禹要是被人害死,我们得给他伸冤!”
听了义父的话,蒋兴应了一声,起身穿上蓝布长衫,扣好纽扣出了家门。
半夜时分电闪雷鸣,那雷声特别响,要把天地炸裂似的,雷电之后狂风大作,树的黑影在大风中东倒西歪地摆动着,紧接着暴雨如注,似乎要淹没大地,把村庄变成汪洋;拂晓鸡叫时,风小了雨停了,似乎知道有人要远行要奔丧。
土路泥泞湿滑,主仆二人走不多远,便裤鞋尽是泥水,浑身是汗,胸背皆凉。经过茅山时,山道不宽崎岖不平,狼和野猪不时的嗥叫声令人胆寒;山边的湖一半是水一半是影,有水鸟掠过时,湖水仿佛眨眨眼睛说:“着什么急?去也没用,强龙斗不过地头蛇!”二人有车搭车,没车步行,赶到高淳华严寺已是傍晚,二人径直来到天禹房间,不见了遗体,屋里很乱,赶忙去问李又昌、兰天明,才得知谭知县下午已经差人把尸体抬到城西坟地埋了。
蒋兴既难过又气愤,他拳头紧握,对焦二怀说:“去找知县!为什么不等家人来看一眼就把人埋了!”
二人来到县衙,谭知县已回到衙后官宅中,他坐在中堂太师椅上,抱着个水烟筒,身体前倾有滋有味地抽烟,水烟筒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满屋青雾缭绕,一股浓浓烟味。蒋兴看他矮胖身材、肥头大耳,心想:看样子就是个贪官,不知搜刮了多少民脂民膏,吃得脑满肠肥的。蒋兴自我介绍一下,接着厉声问道:“让我们来处理丧事,不等我们家人到怎么就把我哥埋了?”
谭保中捧烟管的手颤抖了一下,眼睛上下瞟了蒋兴一眼,觉得他与蒋天禹长得很像,身材高大、气宇轩昂、不卑不亢的,心里有些发毛,嘴上却冷冷地说:“天这么热,不埋就腐烂了。”
蒋兴说:“天再热也不差这一两天时间,是不是有什么怕我们看啊?”
谭保中抬起头,色厉内荏地说:“有什么怕的?他是自杀,兰天明把他从房梁上解下来的,不信你去问他!”
“他都准备回京城了,为什么要自杀?”蒋兴勃然大怒义正言辞地说。
“这我怎么知道,你得去问你哥呀。”谭保中理屈词穷,只想早点把人打发走,他说,“他死了,你们赶快收拾一下走吧,核查的账本交给我,一个人给你们二十两银子。”
“我哥的死因不弄清楚,我们不能走。”
谭保中气急败坏地捶着桌子,一脸凶相地说:“你们不是钦差,不是朝廷命官,你们在这儿本县不管,出了什么事你们自己负责!我要休息了,你们走吧。”说着起身往卧室去了。
焦二怀回到住处,赶紧走到衣柜边,伸手到柜后去摸索,账本还在,他心里踏实了,对蒋兴说:“咱们先吃晚饭去吧。”
晚饭吃的还是菜粥,绿绿的稀稀的,一股青菜味,蒋兴问:“老爷在时,你们也喝这个粥?”
“是啊,天天喝粥,喝得嘴里没味道;我跟老爷说,天天喝粥把脸都喝绿了,肚子都喝大了;他给我吟了一首诗‘葱汤麦饭两相宜,葱补丹田麦疗饥,莫道此中滋味薄,前村还有未炊时。’他告诉我,这是大理学家朱熹写给女儿的诗,饱汉要知饿汉饥。”二怀停了停又说:“就天天喝粥,老爷还觉得邑有流亡愧俸钱,愧对朝廷,愧对灾民;他是个好官,别人当官都胖了,他却瘦了,让人看了心疼。”
回到房间,蒋兴看着天禹的遗物,那方正棱角分明的脸,刚毅和善的面容、炯炯有神的眼睛又浮现在眼前,往事也浮上心头。
天禹和蒋兴是同一个太公,上祠塾时,二人同窗伴读一年,那是天禹去苏州念书院前,蒋兴刚上祠塾。一天,一个调皮学生在讲台前的地上抹了一层桐油,先生摔了一跤,勃然大怒,要作俑者站出来,否则不讲课,学生们面面相觑,抹桐油的更是连头都不敢抬。天禹便站了起来说:“桐油是我抹的,先生罚我吧。”
先生虽知不是他,但为了杀一儆百,还是让天禹把手搁在桌上,用戒尺打了二十板子。蒋兴不解,事后问他:“哥,为什么要代人受过?”
天禹说:“没人站出来,不耽误大家一天时光么?”
更让蒋兴记忆深刻的是一个深秋的下午,蒋兴跟着天禹到太湖撒渔网捕鱼。撒网不久,突然变天,风起云涌,浊浪滔天,小船被打翻了,二人顶着风浪往岸边游,由于水冷,蒋兴的两条腿同时抽筋了,肌肉僵硬如铁,一动就撕心裂肺般疼痛,只能靠两只手划水,没多久便体力不支,身体向下沉去;天禹见状,赶紧回游至他身边说:“抓住我肩膀,我带你。”那次若无天禹相救,蒋兴当葬身太湖。
此后,蒋兴还见过天禹一次,谁知竟成永诀。那是天禹考中进士,家中摆酒庆贺,蒋兴也被叫去。蒋兴恭喜他,也为自己没进科场遗憾。天禹说:“不要以不得科举为病,要以不识礼仪为忧,大丈夫达则兼济天下,忠君为民;穷则独善其身,耕读孝亲。我们无锡梁溪自古以来,出了不少仁人志士,有当官的,也有没当官的。秦伯让贤,范蠡避世,李绅悯农,李纲抗金,顾宪成‘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人有清风美德,干什么都有出息;季札从太湖到延陵,你也是从太湖边到延陵,有秦伯遗风。”话犹在耳,人却不在,阴阳两隔,蒋兴心中又悲伤起来。
第二天上午,蒋兴和焦二怀在兰天明的带领下,去城西坟地给天禹烧纸祭奠。下葬时兰天明来过,但到了坟地还是找了一会儿,天禹的坟在一个杂草丛生的角落,没有碑,坟堆也矮小,就如一口锅反扣着那么大,但周围却开着一些野花,叶上有露珠,晶莹艳丽;下了两次雨,黄土松塌下陷凹下去一大块。蒋兴向扫墓的人家借了铁锹,在野地里挖了些土把塌陷处填平。兰天明说:“谭保中真不是东西,老爷是钦差,是七品官员,在这里也算大官了,就埋在这么个角落里,也不立个碑。”
焦二怀说:“老爷不收他的贿,铁面无私查账认真,他是又怕又恨,老爷死了他巴不得呢,偷偷在乐呢,还能厚葬老爷?”
蒋兴边烧纸边掉泪,心想:天禹哥要是能从地里出来,二人一起游泳,一道在树下看书,再听他讲讲名贤的故事,该多好啊!附近草丛里有一只小虫,身上背着一谷物,还在拼命地往身上再加一谷物,蒋兴想这大概是柳宗元笔下的蝜蝂了,贪得无厌最后被身外之物压死。不远处有一棵枫杨树,树枝上立着一只乌鸦,蒋兴看着它心里说:“哥,你若是被歹人所害就托梦给我,就让这只乌鸦飞走,我为你伸冤报仇!”他用树枝拨弄着带着火星的灰烬,风吹着纸屑和青烟往枫杨树的方向去了,乌鸦突然飞起,“呜哇、呜哇”叫着往湖边飞去。
蒋兴看着飞去的乌鸦说:“我哥肯定是被狗知县害死的!”
“可我们没证据,也没办法告啊。”,焦二怀忧虑地说。
“矜伪不长,纸包不住火,早晚会查清!”
从坟地回到住处,蒋兴和焦二怀开始收拾整理天禹的遗物,焦二怀翻着天禹的《康熙字典》问:“老爷不是比你大吗?”
“是啊,他大我四岁。”
“怪了,老爷怎么称你为兄呢?你看。”
蒋兴接过字典,扉页上写着三段话,“当官之法唯有三事,曰清、曰慎、曰勤。”“凡出仕,不问官职大小,蠹罔害民者,皆为不忠;凡法令所载赃罪者,皆为不廉;凡法令所载滥罪者,皆为不法。”“我兄天兴,必知我意。”。蒋兴也有点大惑不解,想了想说:“也许是笔误。”
吃过晚饭,蒋兴关上门,点起灯,在昏黄的灯光下反复地看天禹写在字典上的几句话。他忽然想起,有一次二人在一起谈论兄弟相处之道时,蒋兴说:“有的人家兄弟情同手足,有的人家兄弟却是水火不容,原因何在?”
天禹说:“若要义,兄做弟。”
蒋兴想,天禹称我为兄,必定要我注意“义”字,蒋兴赶紧把字典翻到“义”字那一页,果然在“义”字旁有用楷书小字写的一句话:“高淳知县冒赈,以利陷天禹,天禹不敢受。”蒋兴忙把字典合上,放入天禹的箱子里;他明白了,天禹看清谭保中的贪官面目,对他有所警惕,虽知有危险仍临危不惧,为防万一,在字典上留下一点揭露贪官罪恶的文字。
夜深了,住在东侧隔壁的焦二怀已经打起了呼噜,声音很响。蒋兴辗转反侧睡不着,仰面看着黑黑的屋顶。月亮升起来了,月光从窗户照进来,照亮了半张三斗桌的桌面;屋里有“悉悉索索”的声音,顺着声音的响处看去,一只老鼠从洞里出来,很快顺着柱子爬上了横梁。借着月光,蒋兴看到一双鼠眼放着亮光,他“啪”地拍了一下床板,老鼠倏的一下不见了。屋里只安静了一会儿,又有声音响起,横梁上又出现了一只老鼠,个头更大,首尾相加有一尺多长,就和人对望着,没有一丝畏惧的样子,蒋兴连拍了几下床板,老鼠不怕,也不走。蒋兴叹了口气,心想:这地方灾害这么严重,饿殍载道,老鼠居然吃得这么肥这么大,还不怕人,看来害人之物都是幸灾乐祸趁火打劫,都是胆大包天有恃无恐,可恃什么呢?蒋兴想不明白。
蒋兴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倒觉得肚子胀想放屁,又放不出,小肚子下坠要拉屎,忙套上衣服抓了两张草纸出门去上茅房。茅房在庙的东北角,上完茅房觉得浑身轻松便沿原路返回,走到厨房墙边,见有几个黑影从大门口闪进来,径直往自己的住处去了,他不由得一惊,蹲下身细看,黑影进入了自己的房间。他觉得寡不敌众,忙从厨房的后面跑到三个和尚的居室叫醒了他们,说有坏人进了房间;三个和尚各拿了一根棍子随蒋兴前往客房,黑影听到了动静,从屋里出来拔腿跑出了庙门,等蒋兴几人追到门外,几个黑影已不见了踪影。
“看看少了什么东西没有?”年龄大些的胖和尚问。
蒋兴点上灯四处看了看说:“没少什么东西,看来不是为财而来的。”
胖和尚说:“那更得小心,有事叫我们。”
三个和尚走了,住东西两边房间的兰天明、李又昌、焦二怀听到动静也起来了,看看没事,李又昌说:“没事就好,我还困呢,都睡觉吧。”
李又昌走后,兰天明说:“看来这地方不能呆了,凶徒不为财,那就是来要命的,我们早点离开这里吧。”
蒋兴说:“离开也得弄清老爷的死因,我总觉得老爷不会自杀,都查得差不多准备回京奏报了,为什么要自杀呢?”
“是啊,既要自杀,还要吃饭,我也想不明白。”兰天明说。
“什么吃饭?怎么回事?”蒋兴问。
“我把老爷从梁上放下来时,先去摸摸他的口鼻,看他还有气息没有,他嘴里鼓鼓的还有饭没咽下去呢,谁上吊还吃饭呢?而且脖子上还有勒痕,我想就是被人勒死了挂到梁上去的。”兰天明停了一下又说:“这两天我想想还有其他怪事,老爷死前一天,县衙的王师爷来找李又昌,两人在屋里嘀嘀咕咕了很久。王师爷走后,我进屋看到他的床上多了个布包,他从包里给我拿了一锭银子,我问银子哪来的,他不让我问那么多,说是拣来的,然后就把布包放箱子里,还上了一把锁,那箱子他原来不锁。老爷死了,我们都很难过,他却很高兴,自己偷偷下馆子吃饭,还去逛窑子,好像很有钱。昨晚睡觉我听他说梦话,喊着:别杀我,知县老爷让干的。”
蒋兴手摸着头发说:“王师爷前一天来,老爷第二天就上吊了。老爷生病下不了村,李又昌也跟着生病下不了村,这也太巧了。”
兰天明说:“我看他就是装病,早上起来还有说有笑,晚上我和二怀回来他也不在屋。”
“这个王八蛋看来是拿了狗知县不少银子,老爷待他像兄弟,他却见利忘义害老爷,忘恩负义的家伙!”焦二怀也气愤地说。
蒋兴皱着眉头说:“这李又昌太值得怀疑,我们去问问他,你们唱红脸,我唱黑脸,走!”出门时,他把枕头下一把杀猪刀拿在手里。
焦二怀把李又昌从梦中拉起,他揉揉睡眼惺忪的眼睛:“深更半夜的,瞎折腾什么呀?”
“你说实话,老爷是不是你害死的?”蒋兴厉声问道,把杀猪刀在他面前晃了晃。
“我不知道。”李又昌惊恐地说。
焦二怀问:“那天我和天明下乡去,你和老爷在家,可我们回来时你不在屋,你去哪儿了?”
“我肚子难受,去街上看郎中了。”李又昌神色有些慌乱。
兰天明说:“可你回来时满嘴酒气,说是王师爷请你喝酒了,怎么今天又说看病了?”
蒋兴命令他:“把你的箱子打开让我们看看。”
“没什么,没什么可看的。”李又昌很是紧张,用腿脚去挡床下的木箱。蒋兴一把拉开他,弯腰拽出箱子,箱子果然挂着锁。焦二怀从李又昌口袋里摸出钥匙,打开箱子,拎出一个黑布口袋,往地上一倒“哗啦啦”一阵响,雪白的银子足有四五十两。
“老实说!从哪捡来这么多银子!”蒋兴手里的刀顶着李又昌的脖子,他吓得直哆嗦,结结巴巴地说:“我说我说,银子是谭知县让王师爷送来的,他让我害死老爷,是他让我干的,在老爷的菜里放了砒霜,老爷昏迷后用绳子勒死,我和王师爷把人挂到大梁上去的;谭知县怕家人来了发现,便说天热尸体要烂,前天赶紧找人埋了。”
“把你说的写下来,签字画押。”
“我不会写,你们写了,我签字画押。”
焦二怀从蒋兴房间拿来纸墨笔砚,蒋兴写好后,李又昌签字画押,按了手印。
次日一早,太阳未起,晨雾未散,蒋兴叫来一辆马车,三人押着李又昌,带着蒋天禹的遗物、赈银核查的账本及个人的随身物品前往南京,去江苏省衙告状。一路上千村万户都掉着眼泪,树上的鸟雀都在哀鸣,它们为刚正不阿为民办事死去的蒋天禹悲伤。
自从蒋兴和焦二怀前往高淳,过了十天不见蒋兴回来,一家人就开始着急了。过了半个月还不见蒋兴的影子,一家人就如热锅上的蚂蚁坐立不安了,蒋先云决定去高淳看一下。到了高淳先去了县衙,后去了华严寺,都说人早就走了,至于去了哪谁也不知道;蒋先云一身疲惫回到家中,美兰一听蒋兴没了下落,急得哭了起来,抱怨说:“有好事不找蒋兴,倒霉的事想到他了,如今弄得生死不明,怎么办呢?”
每天傍晚,美兰便抱着女儿到村口往东边看,希望蒋兴能从西街口走出来,沿着大路往村上来,可一次一次失望而归。深秋的田野,庄稼已经收割,稻田已经耕翻,一多半的田地种了麦子,还有少半是黄土朝天,西风一吹,黄土飞扬。村边的柳树、杨树、银杏、槐树开始落叶,有几棵树叶子已经掉光,剩下光秃秃的枝条在风中摆动,如单衣老人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大塘里飞来一群野鸭,呆了几天都飞走了,剩下一只瘦弱的小野鸭凄苦地叫着寻找同伴,“苦啊,苦啊”的叫声在塘面上回荡,叫声里满是焦急和悲愁。
一个半月后的下午,蒋兴提着个藤箱带着疲累和思乡之情回到家,一家人喜出望外,没等他坐稳便开始问这问那。蒋先云问:“去哪儿啦?这么长时间也不捎个信回来?”
“一言难尽。天禹哥是被知县害死的,我们带着证人去省衙告状,省衙说,钦差死亡案件他们审不了,让我们上京城。我们去了北京,找到督察院,督察院都不敢处理,上报了朝廷。嘉庆皇帝看了奏报命江苏省衙把天禹的尸体运到南京验尸,最后把高淳知县谭保中押到北京由军机大臣会同刑部直审,谭保中对罪行供认不讳,他和李又昌被抄家处斩。皇帝下旨:天禹享知府衔,优厚安葬,封赏天禹近亲属一人为举人,天禹没有子嗣又没有兄弟,朝廷要封我为举人,我没答应。”
美兰揶揄丈夫说:“你不是羡慕天禹金榜题名么?天上掉下个举人反倒不要了,不恋富贵了?”
蒋兴说:“天禹不死我钦佩他,心向往之;他死于非命我害怕了,觉得官场险恶,富贵非吾事,归与白鸥盟,就匆匆赶回来了。”
美兰笑了:“亏得还是匆匆,不匆匆怕要过了年才回来吧?”
蒋兴说:“人命关天,情深似海,我的好哥哥死了,不查清案情,不给他报仇雪恨,不让贪官奸人受到惩处我能离开么?现在好了,天禹可以瞑目了,他的在天之灵可以安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