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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修桥铺路

何家庄被大塘、尧塘三面包围,村里人种的田,大多数在大塘的西边、北边,滔滔的河水,就像愚公家门前的两座山,去田里干活,看得见田过不去,要绕一个大圈才行,来往的路程比上街还远。义父在世时,蒋兴提过修桥,义父以不为天下先婉拒。去年收割时,蒋兴挑一担稻回村,一百多斤,走了半个小时,多花了时间,还累得筋疲力尽,再次动了修桥的念头。他去何富贵家提修桥的事,何富贵坐在太师椅上,两腿张开,双手拿着旱烟管“滋滋”地抽烟,头也不抬,冷冷地说:“修吧,你家养猫、堵缺口也没问我呀,你家银子多,你家说了算,何家庄要改蒋家庄了。”蒋兴看何富贵阴阳怪气、一脸不高兴,知道多说无用,咬着牙回了家。

何富贵老祖宗属鼠,猫鼠是仇敌,他家不养猫,村上人家也不敢养猫,家里和田里的老鼠就多得成灾,吃粮食咬家具和衣物。美兰新做的一件衣服,因为一块糖糕忘了拿出来,衣服就被咬烂,一家人都很心疼。刚巧西街饭店养的花猫生了小猫,蒋兴就抱了一只回来,别看猫小,三个月后,“喵喵”一叫老鼠就不敢动。一家人高兴了,何富贵却不高兴,阴阳怪气地说:“蒋家有钱了,不把村规村俗放在眼里了。”

在大塘西边,蒋家有一块地与何家挨着,何家的地低,稻田需要水时,自家不车水,总是扒开缺口放蒋家田里的水。有一次,刚用水车踩了半天水,稻田里有了二寸深的水,一个晚上过来,稻田又干了,水都跑到何家的田里去了。长工马通山很恼火,要蒋兴找何富贵说一说,要放水也打个招呼,可以多车些水。蒋兴说:“放就放吧,都是邻居,又是邻田。”马通山觉得蒋兴太仁义了,也就不再说了。后来灌水以后,马通山就在屋后看着,只要何家有人去扒缺口放水,待何家人走开,他就带上铁锹去把扒开的缺口堵上,还用脚在上边踩结实,让缺口处滴水不漏。如此你来我往几次拔河后,何富贵不高兴了,但又没法说,待到蒋兴找他商量建桥的事,忍不住说了出来。蒋兴回家对马通山说:“老马,以后别再堵缺口了,何家放水就让他放,就当田埂不好漏水。”

马通山虽不乐意,还是答应了,今年没再堵缺口,何富贵也高兴了,对蒋兴说:“近邻胜远亲,一个村上和睦最要紧。”

蒋兴看他有了笑脸,忙又提出建桥的事,何富贵脸上的笑容又没了,摇摇他那胖圆脑袋说:“你真爱管闲事,不可思议。”

“怎么是闲事呢,我们的田都在大塘对面呢。”

“千百年来就没桥,田不也种了,日子不也过了?路远路近,佃户一样交租,长工一样干活,造了桥,少走路省了力,佃户也不多交租,长工也不少拿工钱,大塘绕村如护城河,还安全呢。”

“有什么安全,坏人和盗贼不能从东边进村么?”

“我不和你争,你问问符家、陈家,还有别的人家,他们都同意,我也不反对。”

今天上午,蒋兴约了村上人家明天上午商议建桥的事,傍晚天阴了,刮起了东北风,气温骤降还下起了雪。蒋兴晚上撒尿,还看了窗外,雪花还在飘,他好半天睡不着,担心下雪天冷,有些人不来开会。早上起来,地上一层白雪,如玉如面,西北风吹着,天晴了,太阳出来了,蒋兴心情也好了,他早早端了七、八张板凳放在东墙处,让大家边晒太阳边议事。

陈老大五十岁,体格健壮,满脸风霜;他是个勤俭有目标的人,立志通过苦干和节约成为村上第三富户。他和弟弟陈老二分家分了八亩地,又租种了何富贵家十亩地,十八亩地的农活很忙,他和妻子、儿子儿媳每天天不亮就下地干活,不到肚子饿得干不动活不吃饭,不到天黑得看不见不收工。农闲时弟弟陈老二外出“颂春”挣外快,他则外出拾粪,庄稼一枝花,全靠肥当家;寒天不冻勤织女,荒年不饿苦耕人;这些民谚他烂熟于心,常用来教育儿女们。他最恨两件事:一是晚上没太阳不能干活;二是大塘太大,河上没桥,一年到头不知多走多少路。农忙时他便带饭在田头吃,省得中午来回走路,耽误功夫。他最赞成修桥,今日破天荒没出去拾粪,一早来到蒋兴家东墙跟,看到符加杰已坐在靠墙的长凳上,他背靠墙,两腿前伸,脚尖竖起。陈老大朝符加杰点点头坐在他旁边,他身体向前弯,两腿两脚并拢,双手放在膝盖上。

符加杰与陈老大同龄,他比陈老大胖些,眼睛小些,阳光下便眯成一条缝。他穿蓝布旧长棉袍,戴浅窝黑色毡帽,只遮住小半个脑袋。陈老大舍不得买帽子,把长辫子盘在头顶当帽子,穿的是带五、六个补丁的旧棉袄,为了暖和,腰间系了跟草绳。符加杰种的田和陈老大家差不多,租种的是蒋兴家的田,每亩田租比何家少二斗,这让陈老大嫉妒,他也想改租蒋家的田,可是没人退租,这让陈老大生气,也让符加杰高兴,碰到一起,二人便要自吹自擂,或互贬取乐。今天,陈老大怕符加杰又取笑他抠门,便先开口说:“老符,你去过吕城没有?”

“吕城谁没去过。”

“我陈家祠堂在吕城,老祖宗陈八是武举人。”

符加杰轻蔑地一笑,说:“我符家祠堂在后庄村,当过巡检。”

“陈八精通武艺、力大无比,人称‘陈八大王’,有一年夏天,官家有一艘粮船行到镇内泰宝桥下,河水湍急,船过不去,十几个人都拉不动,陈八大王见了一拍胸,伸出腿一样粗的胳膊说:‘一边去!我来拉。’他一个人握住了缆绳,轻轻松松就把粮船拉过了桥,脸不红心不跳,多了不起!”

“光有点蛮力有什么了不起?我家老祖宗符葆大王武艺超群、臂力过人,常使六十三斤重的板门刀,手下有庄兵三千,朱元璋起义时,邀他出兵打当涂,许诺黄金万两。符葆大王说‘我谁也不帮,按兵不动’,此事令朱元璋耿耿于怀,当皇帝后下令,符姓人不得参加科考,后来符家子弟上书海瑞才改了圣旨,你看我家祖宗,有本事还有骨气,不贪利。”

陈老大看到蒋兴走了过来,说:“蒋兴,你说陈八大王厉害还是符葆大王厉害?陈家与符家,谁家祖宗有本事?”

蒋兴说:“你们两个吹牛都厉害,我也吹个牛,助助兴。”人们听蒋兴说要吹牛,都不再说话,眼睛盯着蒋兴微笑的脸。

蒋兴说:“有两个人说村里的桥,一个人说我们村上桥宽,一条船从过下过,进了桥洞,过了一个时辰船头才出来。另一个人说我们村上的桥高,一个人从桥上跳河自杀,没等到落水,已在半空中饿死了。”

众人大笑,有人说:“这两个村上的桥都不得了。”

蒋兴说:“吹牛归吹牛,修桥是利己利民积德行善的好事,我们今天就商议一下修桥的事。”

陈老大说:“修桥,我一百个赞成。”

符加杰说:“我不反对修桥,我想老祖宗一直不修桥,也有他们的道理,是不是怕坏了风水;好多算命的到村上来,都说何家庄风水好,修了桥种田是方便了,少绕远了,要是坏了风水引起灾难,后悔就晚了。”

忙时种田、闲时做木匠的吴老大来了,坐在蒋兴旁边。殷含锁一条腿有毛病,走路一步一撩腿,他和钱增富、荆明昌三人坐一张板凳。荆明昌放了一个屁,钱增富闻到了臭味,手捂住鼻子说:“也不少吃点!”他走到癞痢头柏老二旁边,靠墙站着,手一伸,抓起柏老二的破布帽,扔给了符加杰。符加杰把破布帽往屁股下一塞,对伸手要帽子的柏老二说:“我没拿你的帽子,谁拿向谁要,要我给也行,你得说你骗老婆用了几斤山芋?”众人看着柏老二头发稀疏、疤疤拉拉的头笑。

柏老二窘红了脸,说:“不是骗,彩霞愿意,不信你问她。”

去年夏秋之交,淮南苏北一带暴雨成灾;处暑以后从江北过来的拖儿带女的灾民,充满了苏南城乡;寺庙、祠堂、磨屋、牛棚等公共场所,都是破衣烂衫之灾民,皇塘街上和乡下路边都有饿死病死之人。已过而立之年尚未娶妻的柏老二,看到了机会,戴着破帽子常往灾民堆里跑,功夫不负有心人,他终于用一小布袋山芋,把十四岁的彩霞买回了家,这件事成了村上人取笑的话题。常有人问:“柏老二,你那一袋山芋几斤呀?”

“是你的老婆还是你爹的,有人说你爹扒灰,真的么?”

柏老二每每急得脸红脖子粗,指天发誓:“我爹没有扒灰,不信问我娘,问彩霞。”人们看着他着急认真的样子便哈哈大笑。

蒋兴对符加杰说:“把帽子给他吧,他头发少怕冷。”

看到柏老二戴好帽子,看看人也齐了,蒋兴说:“今天请大家来商议大塘上修桥的事,都说说吧。”

钱增富说:“我赞成老符的意见,请人看看风水,看能不能动土造桥。”

荆明昌说:“我也赞成。”

钱增富又说:“先把何富贵叫来问问,他不赞成,我们说也白说。”

蒋兴对蒋康说:“你去请一下飞虎他爸。”

孝芳从屋里抱出花猫来晒太阳,猫头是黑色,前背是白色,后背是黄色,四肢和尾巴也是黑色,两只耳朵是白色的,毛油光舒滑,蓝蓝的大眼睛,长长的胡须,“咪咪”地叫着。荆明昌说:“这花猫真好看,在村里还是独一份。”

蒋兴乘机劝大家养猫,说:“何家祖宗属鼠就不养猫,他家祖宗要属猪属羊,还不养猪养羊了,还不杀猪宰羊了。我家养猫,家里一只老鼠也没有。”

荆明昌说:“养猫是比养狗好。”

蒋兴继续说:“我家养了猫,米缸都不用盖盖,老鼠一年要吃好多粮食,还咬坏东西。,塘坝老是溃塌,就是村上猫少,塘鼠造反。”

荆明昌说:“那我家也养只猫,花猫生了小猫给我一只。”

符加杰和柏老二也说要,钱增富说:“一龙二虎,三猫四猫怕老鼠。”

符加杰反驳道:“没听说过!哪有猫怕老鼠的?生七个八个也捉老鼠。”

钱增富斜了他一眼说:“姓何的多,还是别的姓多?为什么何家不养猫,你们也不养?”

有人要说话,看到何富贵跟着蒋康来了,便不再作声。荆明昌给何富贵让了座,蒋兴把不同意见说了,问何富贵什么意见。他捻着胡须说:“风水不是小事,还是看了风水再说吧。”

为了请谁来看风水大家又争论起来,各持己见,蒋兴说:“听人说,刘伯温的二十三代孙在常州,是风水大师,让蒋康和飞虎去一趟,能来就来,不能来就算一下。若他说行,我们就动手,趁现在不忙。”众人齐声说:“这样好”,何富贵也不好反对,说:“也好。”

蒋兴让长工马通山陪二人去常州,顺便买点常州特产和洋货。第二天,三人天不亮动身,步行去乘马车回来,进村时太阳还有一树高。村上人都跑到蒋兴家来听消息,听城里的趣事。蒋康从箩筐里拿出一支单管望远镜,说:“这是洋人的玩意儿,叫望远镜,从这儿能看到青墩村;风水先生的望远镜更了不得,在常州就看到何家庄,他看后写了个锦囊给我。”说着从箩筐里取出一个红色丝绸小袋,袋口用黄丝带打了个死结。符加杰把望远镜拿到门外,小眼睛对着筒眼,先往街上看,又往青墩村看,惊呼:“真不得了,西街头那人的酒糟鼻都看得清清爽爽的!”好几个人争着看望远镜。蒋康又从筐里搬出一个玻璃镜和一个座钟。座钟一尺多高,枣红色木壳,表盘白底黑字,柿饼大小的钟摆是金黄色的,有节奏地左右摆动,发出“滴答、滴答”的声响。恰逢钟敲五点,“当当”的声音一停,有人便跑到后面去看,惊奇地说:“日鬼!这敲钟人藏哪儿呢,怎么看不见?”荆明昌笑说:“二百五!让你看见就不值钱了,这敲钟人和孙悟空一样会变,敲完了就变成二寸小人藏起来了。”大家都笑了。

蒋兴看到村上男人们都来了,大声说:“大家静一下!看常州风水先生怎么说的,把剪刀给我。”

蒋康把剪刀递上,蒋兴当众剪开黄丝带打的死结,从中取出一张纸条,说:“我念念风水先生写的话:‘鲁班造桥在赵州,千百年来美名留,大塘如练复如镜,河上修桥功千秋;济运利行财源来,积德行善惠长久,莲花点点本无种,彩虹一架添锦绣’。大家听到了吧?修桥是大吉大利、积德行善的好事,何老爷,你看看。”

何富贵接过纸条,面无表情地看了两遍,说:“蒋兴,我看风水先生的字和你的字差不多啊。”

“我学的是颜体,天下学颜体的人多,都学颜真卿的中正稳健,自然差不多。”

“风水先生说修桥好,那就修吧。蒋兴你提议的,具体事就你来张罗。”何富贵说。

有人高声说:“田多的人得好处多,出钱;田少的得好处少,出力!”

何富贵一下变了脸说“田多的也不多收租,凭什么多出钱?”

吴老大说:“不管田多田少,你家和蒋兴家有钱,总该多出点钱吧。”

何富贵说:“麻雀可不敢跟鹰飞,蒋家开饭店赚钱多,自古农不如商。”

蒋兴知道何富贵夫妇是铁公鸡,要他家出钱,就别想修桥,和他斗就是大象打架草地遭殃,对村上人家没好处,不如不管他,便说:“修桥是我提的,银子就我家出。我们商议一下请石匠的事,还有桥建在什么地方?”

钱增富说:“建桥当然是在大塘中间葫芦腰最窄处,就建在符加杰家小竹林前头。”

蒋兴说:“确实是那儿最好,河面窄,位置也在村中间,加杰,就得麻烦你了,要占你家的宝地了。”

符加杰有些不乐意,说:“我那块竹园虽不大,但春天的竹笋、秋后的竹子也卖不少钱呢,谁补我家的损失呀?”

蒋兴说:“这样吧,你把竹子数一数按市价算钱,我家出;你那块地,我用北塘边上那块一亩的水田跟你换。”

符加杰没想到蒋兴这么慷慨,有点喜出望外,说:“那当然好,就是你家吃亏了。”

钱增富说:“老符那片竹林不到半亩,占大便宜了,老符笑得合不拢嘴了。”

蒋兴说:“造桥的地方定了,明天请石匠来商量,有什么情况到时候再说,今天就这样吧。”

人们陆续散去,有些人还在和蒋兴说修桥的事,有些人盯着洋镜和洋钟看;何富贵见没人搭理自己悻悻离去,心里有些失落,虽然没让他家出钱,但也没有占了便宜的喜悦。他觉得桥修好后就成了蒋家的丰碑,大家都会念蒋家的好,何家的声望就如月末的月亮,将变小,变得黯淡无光。小沟塘坝上有一块破瓦片,他气得抬脚一踢,居然没踢中,连踢两脚,才“咚”的一声飞到小沟塘里,激起一圈涟漪,惊起一只野鸭。

第二天,蒋康去延陵镇请来造桥有名的张石匠,他个子不高,矮壮结实,一双铁钳样的手上布满硬茧。他跟着蒋兴来到大塘葫芦腰处看河岸的情况,水很清澈,看得清河底的水草,有的如韭菜叶,有的如狗尾巴草,有小鱼在水草间钻来钻去。水草外是倾斜的柳树枝条,有小鸟在枝头“叽叽喳喳”叫着;中间的水面,上方是高高的蓝天白云,水下也是蓝天白云,绿树、房屋环绕周边;蒋兴想起自己写的“大塘如练复如镜”,暗自一笑,觉得该加一句“水光云影共青青”。

符加杰已把竹子砍了拖走了,留下一地干枯竹叶,走在上面“嚓嚓”作响。张石匠目测了一下河面的宽度,又往中间扔下一块土,看着从水下冒出的珍珠泉似的水泡由多到少直至消失,说:“不算太深。蒋先生,你说造什么样的石桥?”

“你是造桥匠师、行家,你说呢?”

“如果河面宽,得造拱桥,如河北的赵州桥、我们延陵镇的分金桥,这河面不宽,造平桥就可。”

蒋兴有兴趣地问:“赵州桥我知道,分金桥这名字有意思,怎么个来历?”

“分金桥也是很古老的桥了,春秋时期,管仲和鲍叔牙是好朋友,一齐做生意。有一天,他们到延陵做买卖,赚钱后在街西头河边分利,分完大块银子,还剩些碎银子,二人互相推让,忽然看到河面上无桥,上街的人绕道,二人便用剩余的碎银子建了一座桥;人们为了纪念管仲、鲍叔牙做的好事,将桥取名为分金桥。”

蒋兴说:“修桥铺路真是功在当代利及千秋,苏堤白堤、赵州桥分金桥都还有作用,都还让人感念。我们村上的桥和路一定要修好,你说这石料买哪儿的好?”

“这石料不用买,青墩村前芦塘河边就有,多去些青壮年汉子,带些麻绳抬杠搬运来就行。”

“你一说,我想到了,朱元璋当年为了在芦塘边建都,动用了千军万马从茅山采运石料,后来定都南京,这些石料,小块的被运走建房造庙,剩下不少大块的堆在岸边,适合造桥,我们明天就去运石头。”

“蒋先生,有件事丑话说在前头,行就干,不行我不干。”

“你说。”

“造新桥打桩时,我们要叫一个人的名字,他答应后把他的灵魂随桩打下去,这样桥才坚固,石匠才平安;你们这桥不在行人过往之地,要叫只能叫村上人,若村上没人答应,我们造桥的石匠就要倒霉。有一次在云阳镇造桥,叫了几个人都不答应,桥造好后不久,我的大徒弟就病了,不到一年就死了。”张石匠此时说起眼角还渗出泪花,心情有些悲伤。

“被叫的人答应了会怎样呢?”

“轻则大病一场,重则送命,要看这个人的命,看他的前世今生。”

蒋兴没想到半路杀出个程咬金,造桥还有这么个麻烦事,便说:“我和村上人商量一下。”

“你别商量,肯定没人愿意,我给你出个主意,到街上骗一个乞丐来,问清姓名,打桩时我就叫他。”

蒋兴摇头说:“乞丐也是人,也是一条命,这办法不行,这样吧,打桩时你就叫我蒋兴,我肯定答应。”

张石匠怔住了,他这辈子造了上百座桥,还没碰到一个自愿把魂魄献出来的人,他很感动,声音有些更咽地说:“到时候再说。”

“别到时候再说,我张罗造桥,不叫我叫谁呢?我岁数大了,儿女也大了,无所谓。古人说,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肩扛着桥让子孙通过,让村上人通过,不也是好事?你们石匠还有什么行俗?”

“别的和你们就没什么关系。比如说我们石匠的祖师爷崇拜山神和石婆婆,这个正月初十是石婆婆生日,所有石匠这一天不干活,不拿凿锤,身体不靠石头;另外石匠有个不打名崖行规,传说名崖是神仙造的,不能敲打破坏,以避免触犯神仙招来灭顶之灾。”

第二天傍晚蒋兴从街上回来,带回一大捆爆竹往堂屋地上一放,对蒋康说:“趁修村西头的石桥,把北边的大塘和尧塘中间的木桥拆了,也修石桥,尧塘坝上鼠洞多老溃坝,听说老鼠怕爆竹,你和通山明天去尧塘坝上把爆竹放了,赶一下塘鼠。”

往桌上摆放晚饭、碗筷的妻子抱怨说:“又花钱,为修桥不知要花多少钱。”

蒋兴微笑着说:“钱挣了就是花的,金钱如肥料,撒下去才有用,生不带来,死带不走。”

“话是没错,人没死就得花钱,过日子就得花钱。”

“我知道,修桥是修桥的钱,没动过日子的钱,你放心。”

“你也不能太大方了,别人要笑话你傻,何富贵家田比我们家多,一毛不拔;符加杰家那片竹林不到半亩,还是旱田,你赔他家一亩水田。”

“他们两家都精,要和他们计较,桥就修不成。”

“修不成就修不成,不能当冤大头。”

“我觉得一个人把便宜占多了,子孙要倒霉;一个人好事做多了,子孙会沾光;不要说了,马上就动工了。”

次日,吃了早饭,蒋康一手拎着爆竹,一手拿鱼叉,往村北的尧塘坝去,马通山手握长竹篙跟在后面。在蒋康的叫唤下,花猫一跑一跳地跟在后面,蒋康要让它认认路,知道去尧塘坝上捉塘鼠吃。下半夜下了一阵雨,地上有点湿,草叶、麦苗上挂着晶莹的水珠,碧空如洗,像大塘水一样湛蓝洁净。太阳上了树梢,光芒射到田野、村庄、房屋、树上和河上,到处闪着金色的光亮。鸡“咯咯”叫着,屋前屋后觅食;牧童骑在牛背上,用牛绳甩打牛屁股,牛一蹦一跳往村外跑去。尧塘和大塘都很宽,一条长长的土堤,把二塘分开,坝的两侧是密密麻麻的鼠洞,如蜂巢一般,有的地方已经坍塌,剩下窄窄的土路在水上,南端有一木桥,桥桩被塘鼠咬得支离破碎,摇摇欲坠。

蒋康小心翼翼过了木桥,把爆竹往地上一放,抽出一根,接过马通山点燃的香,点燃了引线,往前走几步,往一个鼠洞里一插,后退几步,“通!叭!”爆竹炸响,坝两边鼠洞的老鼠像听到警报,全钻出了洞,灰黑一片,东张西望。蒋康说:“胆子不小,还不跑,再放!”

马通山说:“等等!我看那两只大塘鼠要过来,挺凶!”蒋康朝他手指的方向看去,乌压压的鼠群里,有两只大塘鼠在往前跳行,个儿特大,黑的像小猪,灰的也有大灰兔那么大,瞪眼呲牙样子凶恶。蒋康从没见过这么大的塘鼠,心想:何家庄百年不养猫,老鼠都成精了,这两只大塘鼠该是鼠王鼠后了,不把它们打死,群鼠上来,自己和马通山还不被它们咬得皮肉不剩?他惊出一身冷汗,心跳加快,拿起鱼叉对马通山说:“马叔,我叉黑的,你打灰的,擒贼擒王!”说完举叉向前,鼠王鼠后也不惧怕,带着群鼠向他们逼近,好家伙!这两只大塘鼠头尾相加有两尺长,花猫也吓得往后退了。

“我叉死你!”蒋康怒吼一声,双手举叉朝黑毛大塘鼠刺去,闪亮的五齿鱼叉,刺中了它的腹部,它尖叫一声四脚直蹬。马通山的动作也快,长篙头上的戈式铁尖,扎中了灰毛大塘鼠的头。群鼠无首,惊慌失措,返身往坝的北端逃去,嘴里“吱吱”叫唤着,似乎召唤同类快逃,还在洞里的塘鼠,都钻了出来,一齐逃命。二人追到尧塘北岸,黑压压的鼠群已逃出有半里路,还在拼命地往北狂奔。蒋康开心地哈哈大笑,说:“放爆竹,送送它们!”

这天早上,蒋康请母亲炒了两个菜,切了两个松花蛋,拿出陈年封缸酒,说今日造桥工程开工,要和爸喝酒庆贺,蒋兴说:“等完工了再庆贺。”

蒋康说:“盖房子动工还喝开工酒呢,造桥也得喝。”

蒋兴觉得也对,便坐下,端起小酒碗父子对饮,饮了三碗,蒋兴说:“把粥盛来,吃早饭。”

蒋康说:“桥要坚固长久,喝酒也要到九,喝九碗。”蒋兴看着儿子微红的脸说:“什么九不九,你搞什么名堂,想把我灌醉?不喝了!吃早饭,今天事儿不少,张石匠还要叫我呢。”

蒋康见父亲看破了自己的计划,不好再劝,说:“你别去了,到时让他叫我。”

“你争什么?刚开的花和开败的花该哪个先谢呀?”妻子不明白父子俩说什么,说:“什么叫你叫他,花开花谢?快吃早饭!”

蒋兴对蒋康说:“别担心,没事的,都是以讹传讹,桥桩不是唤人蛇。”

大塘造桥处,人多喧闹,热火朝天,从芦塘边运来的大小石块,堆满了符加杰家砍去竹子的空地上,最大的巨石有一尺厚、一丈八尺长、六尺宽、几千斤重,村里十六个青壮年汉子用抬杠、滚木、麻绳又抬又滚,花三天时间才运到河边。张石匠和两个徒弟准备打桩。两个徒弟扶着一丈多长,碗口粗的圆木,一头已插入河里。张石匠手握十八斤的大石锤,看着河对岸。干活的和看热闹的人们,把空地挤满了,后来的人们有的站在石头上,有的爬到了树上,邻村也有人来看热闹,有的女人把孩子往人群外拉,有的告诫孩子:“石匠叫人可别答应,一答应魂就被打进桥桩下面了。”

蒋兴泰然自若地站在巨石旁,等待张石匠叫他。知道内情的人,有些紧张地看着蒋兴,就像在刑场上看一个将被杀头的人似的。

“下桩!”张石匠用有点沙哑的嗓音命令,两个徒弟上前,伸手把下到水中的木桩扶正,张石匠举起大石锤,看着对岸站着的老头喊:“鲍大山!你来啦!”那花白胡子的老头大声回答:“哎,我来了!”张石匠喊:“来得巧,下去吧!”他举起大石锤用力砸向圆桩顶部,“嘭”地一响,木桩打下去有半尺多深。好多人感到奇怪,惊愕万状,就像等着看孔雀开屏,见到的却是扇翅膀的乌鸡;看看对岸的老头,又看看张石匠和蒋兴,蒋兴也觉得奇怪,问张石匠:“张师傅,你怎么没叫我?”

张石匠指着对岸转身离开的老头说:“你问他,他找的我,说要报答你,他说家里人没有活过六十岁的,他六十一岁了,又得了臭腿病,两腿肿得木桶一般臭烘烘的,我想反正他活不长,又不想活了,就答应他了。”

蒋兴对张石匠说:“你叫他等等,我拿点东西给他。”

蒋兴小跑着往家去,心里想着鲍大山的名字,还有刚才看到的背影,终于想起了鲍大山说要报答的事情,那是四年前,朝廷的一位二品大臣,要来皇塘祭扫祖先,丹阳知县为了巴结他,决定在皇塘东街大河岸边,建个馆舍供大臣上岸后休息使用,馆舍建在何处?知县想了想说:“点个爆竹落到何处就在何处建。”“通”的一声巨响,爆竹飞上天空,下落时落到了鲍大山家的房子上,知县说:“就在他家地基上建馆舍,让他家搬家。”随从和衙役们便要鲍大山一家搬走拆房。鲍大山夫妇苦苦哀求,知县理也不理,喝令衙役们动手。恰好蒋兴经过问明原由,义正言辞地说:“大臣回乡祭扫不该惊扰民众,也可能来了就去祭扫,祭扫完就走,未必停留,何必兴师动众,劳民伤财?”

知县说:“万一大臣要休息呢?”

蒋兴说:“我开的饭店前后六间房,若要休息停业接待。”知县理屈词穷只好放弃了拆房建馆舍的计划。

蒋兴回家拿了二十两银子,用白布袋提着赶到修桥处,张石匠说:“叫他也不停,他不肯留下来,朝尧头墩方向去了,可能回家了。”

蒋兴便提着银子去街上鲍大山家,门关着,拍拍门环,有个中年男人来开门,听了蒋兴的来意,说:“两年前鲍大山便把房子卖给我家了,他家搬哪去了,我也不知道。”

蒋兴有些失望惆怅,心里说:“鲍大山啊,我当年只是说句公道话,你却看得重,我予滴水,你报涌泉,我心不安啊,我怎么感谢你呢?”

半个月时间,大塘上的大石桥架好了,大人们高兴地在桥上走来走去,孩子们在大石桥上蹦蹦跳跳,有了桥,千百年来的阻隔变成通途,下地干活、收工回家、运肥挑粮直来直去,不用绕行,少走好多路。有了桥,有些人家到大塘西岸建房,村子变大变美了。大石桥修好后,人们转战尧塘坝,又用了半个月,挑土把千疮百孔的长坝筑好,把木桥拆了建成石桥;这通南北的石桥窄一点,但长二尺,石头颜色是青色,夏天发凉。

有人说,修桥蒋家出力出银子,功劳大该立个碑,或取个带蒋兴名字的桥名,蒋兴不肯,说:“是大伙出力建桥,不是我个人功劳。要取名就叫大塘桥和尧塘桥,如何?”众人说好,于是横架大塘中间的叫大塘桥,大塘与尧塘之间连通南北的桥叫尧塘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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