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康婚芸嫁
1831年,道光十一年。
春天的脚步是先慢后快,春天的色彩是先淡后浓,如娇小含羞的少女长成活泼大方的大姑娘,悄悄地变,由内而外地变。刚开始,麦苗小草返青钻出地面,东一簇西一簇夹着黄土和枯叶;柳枝上冒出些米粒大小的嫩芽,渐渐地花生米大小,两三天再放出小叶;芦苇的叶子如眉毛,一二寸长,七八天后小刀一般;迎春花先开,有粉有黄;风暖和了,连续吹上十天半月东风南风,绿一下子蔓延开来,色一下子五彩缤纷,一望无际的麦田如绿色的海荡起层层的浪,沙沙地响,麦苗不知不觉高出了脚踝。鲜花相继开放,有粉红的桃花、雪白的梨花杏花、艳丽的海棠花、金黄色的油菜花。蜜蜂、蝴蝶既欢乐又惆怅,为采不尽的蜜、为不知何处的花更好、胡乱地飞,“嗡嗡”地叫。燕子成群结队地回来了,衔新泥筑旧居,大雁从头顶飞过继续北上,它们的故乡在远方;田野里一片喧闹,小虫“唧唧”、小雀“喳喳”、青蛙“呱呱”;公鸡展开翅膀,收起一只脚追逐母鸡;母猫在屋脊上蹲着,白天叫晚上叫;春天,谁都兴奋谁都烦恼。
蒋康站在大塘岸边的柳树下,手握桑剪,仰头剪掉垂至脸前的长枝,省得拂面和碰着刺毛虫,那虫似蚕,浑身小刺,沾上皮肤痒痒,有时红肿。孝芸弯腰低头捡掉在地上的柳枝。路过的人们夸蒋家兄妹此举好,有的夸兄俊妹美,说蒋康如春天的树俊秀挺拔,孝芸如春天的花俏丽好看。在码头上洗衣的美兰看一眼儿女却有点忧愁,自己的大外甥和蒋康同岁,都有两个儿子了,蒋康的婚事还没着落,晚上想起便睡不着,此时又想起何富贵提亲的事,她吐了口吐沫。
何富贵夫妇看上了蒋康、孝芸,除了两人相貌好,脾气性格也好,蒋康坚毅沉稳,孝芸谦和温柔,何富贵夫妇与蒋兴夫妇说,蒋康孝芸和飞虎飞燕年龄相当,家庭门当户对,就来个换亲,让蒋康娶飞燕,孝芸嫁飞虎,聘礼钱媒婆钱花轿钱都省了。蒋兴问美兰的意见,美兰说:“看到何富贵、朱英两口子的抠门就够了,村上首富,在大塘西边北边的田最多,修两座桥还一毛不拔。”
蒋兴说:“我也不愿意,得找个理由推了,就说都有人家了。”
这么回复,何富贵夫妇知是托词,有时便故意问:“蒋康娶的谁家姑娘呀?孝芸嫁哪儿了?什么时候办喜酒啊?”问得蒋兴夫妇有些烦恼,为自圆其说只能编谎话统一口径搪塞。
荆和珍的父母也托人来做媒,蒋兴觉得尚可,荆和珍人秀气,还识字,父母也通情达理为人和善,上街见面总是笑着打招呼,邀请到家里坐坐喝碗茶水。美兰坚决反对,说姑娘不本分不稳重,大白天敢抱住男的,那一抱害得蒋康去学打铁,烫伤了脚至今还留着一个疤,害得郝师傅家破人亡;再闹出什么事,蒋兴还不要让蒋康去弄船磨豆腐,把天下三样苦都尝一尝?弄不好又让谁家遭殃。
“妈,有客人来了,爸叫你回去。”孝芸在岸边叫她,手里握一捧柳枝。
美兰忙把棒槌往洗好的衣服上一放,端起洗衣盆回家去,蒋兴在家和街上来的黄媒婆说话,她来给蒋康做媒,说的是中街杂货店杨掌柜的女儿杨九珍。美兰见过九珍,个儿和孝芸差不多,皮肤还要白一点,她有时在杂货店帮父亲卖货、收钱、算账;街上三家杂货店,美兰买东西总去杨家店,九贞性格温柔,说话总带笑,问什么问几遍都不烦,耐心解答,四舍五入时也是只舍不入;但九贞的哥哥给美兰印象不好。杨家七个儿子,美兰不喜欢杨六斤、杨七斤,这两兄弟行为放荡,脾气暴躁,和蒋康、长工马通山吵过,也打过架。杨家除了开店还有一些田地,有一块五亩的水田在蒋家的屋后,麦子和稻子成熟时,蒋家的鸡鸭便会去田边啄食麦粒稻谷,杨六斤、杨七斤手拿长竹竿看见了就打,打不着便骂,骂得很难听,马通山和蒋康和他们吵,有两次动了手,双方都鼻青脸肿。对这种事蒋兴一概批评家人,要美兰在麦子和稻子成熟至收割前把鸡鸭关在窝里。美兰说:“也不能一天到晚关着,囚犯还放放风呢,放出来就管不住,鸡鸭有脚呢,畜牲也聪明呢。”
去年麦熟时,蒋家有三只鸡两只鸭被毒死,美兰拎着死鸡死鸭要去街上找杨家,蒋兴说:“不一定是杨家干的,得想个釜底抽薪的办法。”他想来想去,想出个换田的方法,把尧塘东边的五亩八分地换给杨家,杨家很高兴,远近差不多,还多了八分地。换田后,蒋家不种稻麦改栽桑树,一举两得,不受鸡鸭侵扰,栽桑不灌水,地下水位降低,屋里也干燥了,扫地能扫到灰尘了。
换地后两家没了纠纷,但美兰对杨家心有芥蒂,说:“杨家将太凶了,蒋康一个人打不过他家七兄弟。”
蒋兴对黄媒婆说:“我们商量一下,上街我告诉你。”
黄媒婆走后,蒋兴叫蒋康回来,要他谈谈想法,蒋康与杨九贞早就认识,荆家祠塾的东小门外是操场,与杨家院子的西小门相对,二人从小一齐玩过。蒋康上街也去杨家杂货店看看,与九贞说说话,他觉得九贞看了不少书,了解不少知识。修桥时,父亲提到“唤人蛇”,他不知何物,问杨九贞,她居然知道,说:“这是《蛇谱》中说的一种蛇,在广西靠近交趾的山中,长一尺多。常伏于路边草莽中,见行人过就大声问‘何处来,哪里去?’只此六字,很清楚,如答应了它就会追上来将其吞食;蛇长力大,人都斗不过它。”
蒋康同意娶杨九贞,蒋兴也同意,美兰也不好反对只好顺水推舟,说:“去叫人看看相,命相如何。”
蒋兴便请了里庄街上一个精通《麻衣神相》的相面先生去看相,给了一两银子,相面人看后说:“姑娘玉骨方正,金匮有光是旺夫相,鸽胸鱼腹能生儿子。”
美兰听了大喜,说:“好好好,就娶她。”
双方合了八字,定了亲,商定下半年把婚事办了。
相面的还说准了,九贞嫁到蒋家连生四子,分别取名春东、春南、春西、春北。有人问蒋康:“儿子名字为何以东南西北排序?”
蒋康说:“我爸起的名字,他想有四个孙子,春夏秋冬刚好四个字。”
“天南地北、生老病死、偷鸡摸狗也是四个字啊?”
“那我不知道。”
那人去问蒋兴,蒋兴说:“生春东时,我在书上看到一件趣事,说乾隆下江南时出了一个上联:一条大路通南北,随行官员都对不出下联,一个乞丐听到了,他对出了下联:两边小店买东西。我希望孙子们长大了,不要看不起贫贱之人,乞丐不比皇帝差,只是投胎地方上的差别,这就是我用东南西北的来历。”
孝芸长得像妈,身材苗条、头发乌黑、皮肤细嫩、双眼皮、大眼睛,一笑两个浅浅酒窝。人说有酒窝的人能喝酒,可孝芸喝两口黄酒就脸红,如抹了胭脂。村上人家除了何富贵,陈老二家也看上了孝芸,托人给独子陈英男做媒。美兰觉得陈老二家家境一般,但人都本分和善,孝芸嫁过去不会受气。蒋兴不同意,说没答应何家嫁给陈家,何家会有意见,美兰觉得也有道理便婉拒了陈老二家。不久有媒婆介绍一个染坊老板的儿子,美兰去看人家,顺便想看看染坊情况,老板不让进,说是行俗。美兰问:“都有哪些规矩?”
“规矩习俗不少,过年前腊月二十八下午停业,称之为封缸,过年后二月开门营业,称为开缸。封缸时缸上面放糕点、干果、豆腐和葱;年三十要贴红纸条,上写‘开缸大吉’、‘日进斗金’。过年后二月二开门营业,称为开缸,开缸第一天,喜好妇女送裤子来染,说这样一年生意才好;平时妇女不让进染房,说妇女经期进染坊会倒缸,就是布染不上色。”
美兰生气地说:“一会儿说女人好,一会儿又说女人不好,这门婚事不谈了。”
后来,又有媒人来介绍里庄大田村的一户人家,母子二人,母亲在家种几亩地,儿子在丹阳茶庄当朝奉,常外出去采买茶叶,蒋兴去看了人家,见了小伙子感觉还好,便同意了。
这天上午,孝芸在屋里看《闺训千字文》,轻声念着“凡为女子,大理须明,温柔典雅,四德三从;孝顺父母,惟命是从;问安侍膳,垂手敛容;言辞庄重,举止消停;戒谈私语,禁止恶声……”忽然听到吹笛声,“小放牛”的美妙旋律随着南风飘进屋来;她放下书对母亲说:“出去玩会儿。”
“早点回来。”
“唉。”
她出门从小沟塘往南,过大石桥往村西南陈老二家走去,路边开着不少俏丽的花,有的迎风摇曳,有的含苞待放,香味沁人心脾,白的似银,黄的似金,让人赏心悦目。
陈老二家新盖了三间房,一间瓦房两间草房,大门在中间,门上有对联:修得家中净,收得福长住。
陈老二是“颂春佬”,忙时种田,过年和农闲时肩挎一布包,手拿小铜锣,穿村走庄,见到富裕人家,站在门口或进到屋里边敲小铜锣边唱吉祥喜庆的曲子,主人家高兴了,或给些食物或赏些钱。独子陈英男长得英俊人也聪明,吹拉弹唱都会,嗓子也好,父母要他跟着出去“颂春”他不肯,没事在家里吹笛子拉胡琴。
孝芸进门,他高兴地站起来,请她坐家里唯一的一把扶手椅。
“你爸妈出去了?”孝芸问。
“我爸去要饭,我妈去田里弄菜。”
“‘颂春’怎么是要饭呢?要会唱,要会编。”
陈英男带点鄙视的神情说:“和要饭差不多,那事没什么难,就那么一套,看见什么唱什么,唱扁担、八仙桌、箩筐、老人、小孩,即兴编唱的,看人唱歌就是照着相面书上说的拣好听的说,见着年轻人夸额头夸气色,说其聪明有好运;见着中年人,他们关心有没有官有没有财,就夸其印堂鼻子,或者眼睛眉毛;老年人想的是健康长寿、儿孙孝顺,就夸他的嘴巴下巴。”
“你会唱吧?唱几句来听听。”
“会唱,‘颂春’的曲调要敲锣打板,我用筷子代替。”他从灶屋拿来两根筷子坐在孝芸对面,用筷子敲着桌沿唱起了“扁担歌”:“麻绳是知己,扁担是相识,一年三百六十日,不曾闲一日;担头上讨了些利,酒坊中买一回醉,肩头上去了几层皮,常少柴没米。”
孝芸说:“我没听颂春的唱这个曲,不讨喜,唱一个喜庆的。”
“好。”陈英男又敲起筷子唱:“一边放牛一边歌,唱出人间喜事多,仙女听了牧童歌,偷偷下凡来对歌,一对对到大床上,生个娃娃八斤多。”
孝芸脸红了,说:“你瞎唱,不听了,走了。”
陈英男放下筷子,起身说:“别走,我带你去看我下的黄鳝钩子,看有黄鳝上钩没有。”
二人来到大塘河边,陈英男拔起插在草地上的小竹棒,棒头有线连着河里的鱼钩,十枚鱼钩有一半钩着了黄鳝,小的食指粗细,大的有大拇指粗,黄褐色,脱钩扔在鱼篓里还活蹦乱跳,想往外窜。
“听说你妈黄鳝烧得好,这几条黄鳝你拿回去吧。”
“受人之鱼不如授人以渔,你教我下黄鳝吧,好不好?”
“下黄鳝不难,钩子上串上蚯蚓或小田鸡腿做饵,扔到水里,过一二个时辰有黄鳝就上钩了。”
“你教教我吧。”
“你家小北塘水浑,肯定黄鳝多,去你家小北塘,我教你。”
何家庄的河塘都归属于周边田户,享有取水排水、罱河泥、栽苇种菱、养鱼捕鱼等权益。村上人把大塘与尧塘相邻的一大块水面叫北塘,小北塘在北塘的北边,塘不大,周边是孝芸家的田,是她家的私塘,捕鱼下黄鳝的人一般不去人家私塘。小北塘东边草地上有个人字形的草棚,用坺头垒的土床,上面铺了草席,干活累了可以休息,夏秋天看瓜用,也叫瓜棚。陈英男把二十枚鱼钩串上蚯蚓,隔一丈远抛进河里一枚,把连线的竹棒插在岸边泥土里,下完钩子对孝芸说:“至少得半个时辰才有黄鳝上钩,到瓜棚里去歇会儿。”
孝芸先进棚子,盘腿坐在草席上,陈英男看看草席不脏,坐下猛然往后一躺,两脚叉开,双手放在肚脐上,他闻到孝芸身上淡淡的香味,便把身子往里挪挪,手放在孝芸腿上问:“听说你嫁给有钱人家了?”
“没什么钱,做茶叶生意,你听谁说的?”
“听三保那狗?说的。”
“什么叫?啊?”
“?啊,怎么说呢,好吃的东西,对女人大补。”
“是一种中药?”
“不是中药,是男人身上的东西,女人吃了发胖。”
孝芸看陈英男坏笑的样子,知道上当了,脸一下子羞红了,伸拳头捶他,骂道:“坏蛋!”
陈英男抓住她的手,她欲把手抽出来,陈英男说:“有蛇!”孝芸吓了一跳,陈英男顺势一拉孝芸倒在了他身边,她仰面躺着,陈英男把手搁在她胸前,她想挪开却感到浑身很舒服,便让他把手搁在身上,陈英男的胳膊上下移动,她觉得有些痒痒,身子发热,不由得侧转身半伏在陈英男身上,陈英男搂住她的腰,说:“你怎么嫁个生意人呢?商人重利轻别离。”
“父母之命我有什么办法?”
“我教你一首曲子,你送他外出时唱。”
“你唱来听听。”
“哥哥你要远走,妹妹送你到村口,几句话儿记心头……走路你要走大路,小路不平坎坷多;坐船你莫坐船头,风大船摇掉到水里头……在外莫要交朋友,朋友多了忘了我……”
草棚外面响起脚步声,二人忙坐了起来,来人是长工马通山,他往地里挑粪时看到小北塘岸上有人,没等看清楚人进了瓜棚。他便放下粪桶走过来查看,看到陈英男和孝芸慌乱的神情,大怒,骂陈英男:“王八蛋!勾引良家妇女!”
他一把揪住陈英男的衣领往外拖,拖到塘边用力一推,“扑通”一声把陈英男推进河里;孝芸头发蓬乱,身上沾着草屑,满脸羞涩地对马通山说:“马叔,他教我下黄鳝的。”
马通山气呼呼地说:“快回家,离他远点!有到瓜棚下黄鳝的么?”
二三十户人家的村庄,有点新鲜事传得很快,没等天黑便家喻户晓,有的还添油加醋,说陈英男和孝芸在瓜棚里睡觉,裤子都脱掉了,幸亏马通山及时赶到,把陈英男揍了一顿扔进了小北塘。蒋兴和美兰很生气,把女儿教训了一顿,不准她再往小沟塘西边去。原准备先娶儿媳后嫁女,出了这事,十月里蒋康娶杨九贞时,也把孝芸嫁了,嫁到里庄镇大田村许家。
孝芸出嫁那天,母亲嘱咐说,到了婆家,要守婆家规矩,多干活少说话,让干什么就干什么,阿婆说什么听着,不要顶嘴,受了委屈忍着,不要怒于言,也不要怒于色,要注意身体,照顾好自己。孝芸眼睛含泪,点头答应。她结婚不久,丈夫许虎便去杭州买茶叶,家中就婆媳二人。寡妇阿婆罗氏是小脚老太太,个儿也小,眼睛也小,两眼如老鼠眼睛,她是个性格多疑、脾气狂躁的悍妇,小眼睛老是盯着孝芸,总能看到孝芸做得不对的地方:“抹布抹了要拿到码头上去洗洗,路也不远。”“碗的外边也要洗干净,青边碗底还沾着粥呢。”“锄头回来要挂起来,别靠在墙角。”
过了一个月,孝芸和陈英男进瓜棚的事就传了过来,阿婆心有怨恨,脾气就更大了,看到不对不是说而是骂了。
孝芸起床晚了点,阿婆就骂:“太阳晒屁股了,还不起!死过去了!懒屄!”
孝芸把剩饭剩菜倒桶里喂猪,阿婆又骂:“又没馊,热了还好吃就倒了?败家婆!”
孝芸和村上男人说句话,阿婆便骂:“骚货!不顾廉耻、伤风败俗的东西,想勾引人家上床呀,男人不在家,忍不住了。”
结婚半年孝芸没有怀孕,阿婆站在猪棚门口骂:“母猪母狗还生养呢,真是猪狗不如的东西!”
挨了婆婆的骂,孝芸不敢顶嘴,不敢大声哭,只能晚上悄悄地躲在被子里流泪,常常脸上挂着泪就睡着了,第二天一早又赶紧起床干活。
孝芸没进门时,阿婆什么活都干,田里的活除农忙时请村上的娘家人帮帮忙,其余都是自己干。孝芸进了门她什么也不干,只是发号施令了,她看着孝芸扫地、打水、淘米、洗菜、烧饭、洗衣服,看着她的一双手被水浸泡得红红的,像刨了皮的黄萝卜;没等一件活干完,便分配了下一件活,洗衣盆里还有一件衣服没洗完,她便叫:“去捞猪草吧。”捞猪草回来晚点,阿婆又恶狠狠地骂:“又上哪儿去野啦?没死在外头?猪都饿得嗷嗷叫了。”孝芸忙放下滴水的猪草担子,取来菜刀将猪草切碎倒入石头做的猪食槽里,看着猪大口吞食;在门口晒太阳的阿婆看见了又骂:“没见过猪吃草,有什么好看的?还不烧饭,想饿死我呀?”孝芸不敢回嘴,赶紧去灶屋做饭,从天亮忙到天黑她总是累得筋疲力尽,总是到床上抹抹眼泪,不等泪干已呼呼睡着了。
入冬后昼短夜长,睡觉的时间长了,在床上醒着等天亮时,孝芸便想父母想丈夫,想自己哪做得不好,总惹阿婆生气。她想快冬至了,冬至是皇塘的集场,那一天家家户户要敬祖宗,要给长辈做双新鞋新袜。想到这里,她赶紧起来翻出陪嫁带来的布料,给阿婆做鞋和袜子,连续忙了十几个晚上,冬至那天她拿着做好的袜子和鞋送给阿婆说:“我老家的规矩,给你做了双新鞋新袜,不知大小是不是合适?”阿婆拿过来看了看,在脚上比划了一下,脸上有了难得一见的笑容:“我还以为是给你娘做的,你针线不错。”
这天丈夫回来,吃了晚饭上了床,丈夫摸着孝芸粗糙的手怜惜地说:“你到我家手都变粗了,少干点活。”
孝芸把头埋在丈夫怀里哭了,抽泣着说:“干活没什么,手粗就粗,我就怕阿婆骂我。”
丈夫说:“我娘守寡早,脾气不好,但她没坏心,别往心里去,就当——”
“当什么?”
“当耳旁风。”
孝芸对丈夫说:“我看到后边塘里有黄鳝,下次回来我钓黄鳝烧黄鳝给你吃。”
“我就喜欢吃红烧鳝段,你会钓黄鳝,真了不起!”丈夫搂紧孝芸,亲了一口。
丈夫去一趟杭州,来回一个月。丈夫走后,孝芸就数三十粒赤豆放在小罐里,过一天取出一粒,待剩下最后一粒的下午,孝芸取出陈英男给的六枚黄鳝钩子,到菜地里用锄头翻土,翻出三条蚯蚓在地上摔死,一分为二串在钩子上,串好饵来到塘边,在六个地方抛如水中,将连线竹棒插在塘坡草地上。次日天蒙蒙亮时,她便跑到塘边收黄鳝钩子,四枚空的,蚯蚓被小鱼小虾啄没了,剩下黑黑的弯钩。两枚钩绳绷得紧紧的,钩住了两条黄鳝,有一条特别大,头如拳头,二尺长,黄褐色的身子有紫色花纹,装入缸中头抬得老高,好几次要窜出来;孝芸怕它跑了,吃过早饭就把它杀了,洗净切段搁上葱姜,放锅里烧了,没多会儿屋里便弥漫着红烧黄鳝的香味。阿婆闻到了很不高兴,说:“男人晚上回来,早上就烧黄鳝,骚得不行了!”孝芸也不辩说,拿起捞猪草的两根长竹竿,挑起挑箕到外面水塘里捞猪草。
孝芸捞完猪草,没看到阿婆坐在门口小椅子上晒太阳,也没在堂屋八仙桌旁嗑瓜子,心里轻松了些,到厨房拿菜刀切猪草;看到烧黄鳝的锅盖开着,黄鳝肉少了三分之一,她想:“人老了嘴馋,吃了也不盖锅盖,让猫进来就麻烦了。”她把锅盖盖好转身往门口走,经过阿婆房门时眼睛往里斜了一下,吓了一跳,阿婆倒在房门里面。她惊叫一声进去扶阿婆,阿婆已气绝身亡,手脸冰凉,她跑出门叫人。阿婆娘家人先来,她弟弟看到姐姐脸色发黑,嘴角有白沫,说:“吃什么东西了?好像是中毒。”
孝芸惊恐地回答:“早上吃的大麦粥,我烧的黄鳝少了,她可能吃了点黄鳝。”
“黄鳝还有么?”
“还有,在锅里。”
“抱个猫来试试。”
阿婆的侄子回家抱来了小黄猫,有人盛了三块黄鳝肉给它吃,黄鳝肉香,小猫很馋,一会儿连骨头都嚼了吃了,众人眼睛看着小黄猫,没多会儿小黄猫开始挣扎摇头、用爪子抓地,抓了几下,身子一歪眼睛一翻倒地死了。
阿婆的弟弟揪住孝芸的头发,责问道:“你个贱人!为什么要毒死我姐姐?”
孝芸的头皮被揪得生疼,弯腰低头很难受,她带着哭腔委屈地说:“我没有下毒,我没有毒药。”
“打!不打不说实话!”有人喊道。
几个娘家人撸起袖子正要动手,族长来了,对群情激奋的人们说:“打死人要犯法,把她送县衙由知县处治,去一个人去她娘家送信,让她家人知道孝芸犯了杀人罪。”
美兰这几天老是心惊肉跳坐立不安,觉得要发生什么事。这天中午,大田村报信的人来了,说孝芸在黄鳝里下毒毒死阿婆,已被村上人送县衙了,美兰一听急得晕了过去,九贞忙用冷毛巾捂在阿婆额头,用手指掐她的人中,好一会儿美兰才苏醒过来,两眼泪汪汪地说:“怎么会呢?怎么办呢?”
九贞说:“妈,别急,肯定是冤枉了,爸和蒋康去县里了,不会有事的。”
“孝芸怎么会下毒呢?家里的鸡鸭被毒死了她还哭两天呢,她心善着呢,叫花子到了门口,她给馒头都是两个三个,要是盛饭还要夹块肉。”
“她不会下毒,陈英男说可能是吃了毒黄鳝,他带着钩子去大田村了,说要钓到毒黄鳝还孝芸清白,妈你别着急。”
丹阳县衙在东大街中间,坐北朝南,前后四进院,依次在一条中轴线上,衙前为照壁,画着一兽,张牙舞爪,大门上方是“丹阳县衙”四个大字,大门两侧黑底金字的抱柱联为“看阶前草绿芳青无非生意,听墙外鹃啼鹊噪恐有冤民”。进大门后过一仪门是一个院子,院子西墙边立有一人高的立柱,横木上悬着麻绳是绑罪犯的地方,立柱南边有一小门通向监狱,南面是牢房八间,六间男牢,两间女牢,孝芸现被关在女牢中等待审决;北面是刑执房,房内有夹板、枷锁、老虎凳等刑具;院子正中是县衙大堂,堂前上方一块匾额“公廉”,两侧对联“衙外四时春和风甘雨,案头三尺法烈日严霜”;最后一进官邸,是王知县一家的住宅。
次日上午,王知县上堂审案,头戴红顶官帽,身着官服,端坐于长案后宽大的椅子上,衙役持廷杖立于堂上两侧,孝芸及原、被告双方家人长跪在堂前砖地上,后面是围观的人群。“啪!”王知县惊堂木一拍开始审案,他听了双方申诉,大声对堂下喝道:“蒋孝芸抬起头来!”
“小民不敢。”
“恕你无罪。”
孝芸抬起头,脸色憔悴、泪眼迷离,衣服上、头发上沾着女牢地铺上的稻草。
“你烧的黄鳝何处买来?”
“不是买的,是我在屋后水塘里下钩子钓的。”
“和买的鳝鱼样子一样吗?”
“不一样,头大,有拳头大,喜欢抬头,抬头有半尺高,身上有紫色花纹。”
围观的人们交头接耳,有人说:“可能是毒蛇吧。”
就在此时,陈英男拎了个布袋满头大汗跑进大堂,往堂前一跪,气喘吁吁地说:“大人,孝芸阿婆是误食毒黄鳝死的,我在同一水塘钓到一条,可以一试。”
王知县说:“拿出来看看。”
陈英男解开布袋子拎底一倒,黄鳝游了出来,一尺多长,大拇指粗细,身上有紫色花纹,高昂着头,如眼镜蛇发怒的样子;它往院子里游去,吓得人们惊呼后退,陈英男上前用三指锁住黄鳝咽喉,那黄鳝摇头甩尾地挣扎,陈英男说:“这叫抬头鳝,也叫望月鳝,专吃河中腐死动物,有剧毒,人畜食之即死无救。”
王知县问孝芸:“你烧的是这种毒鳝么?”
“是的,一模一样。”
“拿下去杀了,找条猫狗来试一下。”
陈英男跟着衙役去厨房,将毒鳝杀了切成小段装在黑碗中端来放在堂前,一个衙役捉来一只黑猫,抱着身子让它吃鳝鱼,吃了五、六块便不吃了,开始用爪子挠肚皮,没挠几下便一伸脚倒在地上不动了,人们惊呼:“真是毒鳝,还很毒,像砒霜一样。”
王知县惊堂木又重重一拍,“啪!”的响声很大,他大喝一声“安静!”堂上安静下来,他神态威严地说:“大家看到了,这鳝鱼有毒,小女子的阿婆是误食毒鳝身亡,非小女子谋杀,本官判蒋孝芸无罪,都起来回家吧。”
“谢谢青天大老爷!”孝芸一家不停叩头。
孝芸从地上爬起抱着父亲大哭,蒋兴说:“跟我们回家吧。”
孝芸摇摇头抹着泪说:“阿婆丧事没办,许虎本该昨天回来没有回来,今天该回家了,我回家给他做晚饭。”
陈英男说:“我送你回去,还有几枚钩子下在塘里没收呢。”
蒋兴说:“也好,你辛苦一下送孝芸回去。”
陈英男送孝芸到村头停下脚步,说:“天快黑了,我就不进去了,你走吧。”
“你不是收黄鳝钩子吗?”
“我早就收了,去丹阳的路上扔沟里了,钩子不值钱。”
孝芸看一眼夜幕下村中的家有些忧愁地说:“真不敢往家走,怕看见死去的阿婆,我对不住她,我不烧黄鳝就没事了,我为什么要烧黄鳝呢?”
“谁让她嘴馋?不怪你,要怪就怪我教你下黄鳝,怪我送你六枚黄鳝钩子。”
“许虎不知到家了没有,见了面都不知说什么好,他肯定恨死我了。”
“你又没错,知县都判了。”
“错不错,他娘死了他能不恨么?我真怕他休了我,也怕阿婆娘家人打我骂我。”
“休了好,我娶你。”
“别乱说了,我爸妈不会同意的,他们要面子,你走吧。”
“我说的是真话,他要休你我就娶你,用大花轿来抬你。”
“走吧,走吧。你爸妈要着急了。”
“你先走。”
“我到家门口了,还是你先走。”
“我看你闷闷不乐,案情澄清了,你没罪,你该高兴。”
“我高兴,你走吧。”
“好吧。”
陈英男往东走了一条田埂回头看,孝芸还站在原地没动,便挥挥手,便慢慢走着唱道:“你静静看我走,不要默默把泪流,阳光就在风雨后,几句话儿记心头,落雨不要去田头,地湿路滑摔跟头;天黑不要在外头,当心坏人和野狗;此地不留莫忧愁,何家庄有人在守候……”
他再回头看,看到孝芸在黑暗中朝他挥挥手,转身往村里去,他这才大步往家走。
孝芸回到家中点上灯,来到阿婆的房中,她坐在阿婆的身边久久端详着阿婆的脸,看着看着,她觉得阿婆的样子也很和善了,并不像平时那样凶恶,嘴角好像还有一丝笑意。她给躺在门板上的阿婆仔细地洗了脸,然后在脸上盖了一块白色的手绢,那手绢是自己最喜欢的,身上给阿婆盖了一条蓝底白色小花的被子,觉得她这下一定是不冷了。孝芸端灯来到灶间生火做饭,煮了两碗米饭,准备烧一个菜,揭开炒菜锅盖,锅里还有自己烧的黄鳝呢,她闻到了香味,感觉肚子饿得“咕咕”叫,从早上在牢房里喝了一碗大麦粥到现在未有粒米下肚;她没拿筷子,用手抓起鳝肉放进嘴里,吃了一块吐出骨头,味道不错,又吃一块,一共吃了四块,开始觉得肚子里像喝了烈酒火辣辣的,很快剧烈疼痛起来,她站立不稳倒坐在灶前,听到外边有脚步声、有开门声、有说话声,好像是许虎叫她,她想答应却没了力气;她很痛苦、很困倦,像走得筋疲力尽的人走错了路,走到溃塌一半的堤坝上,前面大水茫茫,后面水流湍急,脚下的土松动下陷,脚下有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她往洞下坠去、坠去,耳边有呼呼的风声,她还听到有歌声传来,唱的是村边茉莉村边的玫瑰香,村里美丽的好姑娘,何必出嫁到远方,你何时回家乡?那里有你的爹和娘,还有爱你的……
她真想家了,真想念爹娘了,真想陈英男了,她觉得很累很困,她闭上了眼,闭上眼睡着了,再没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