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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春南成婚

六月下旬,一个晴朗的日子,常州来的戏班子,在赵家村上演《双珠会》。黄昏时分,太阳刚下山,赵家祠堂大戏台上的锣鼓就敲开了,锣鼓声震耳欲聋,锣鼓声一停,板子敲响,二胡拉起,旦角儿上台唱了起来。看戏的人很多,除了本村的,还有不少外地的,站在有板凳坐着的本村人后面,陈长友戴了一个遮住半个脸的毡帽,在人群中寻找又嫁了人的老婆刘春琴,春南春北等几个小伙子站在人群后面假装看戏,准备帮陈长友把老婆抢回家,陈长友的妹妹陈长秀也在人群中寻找嫂子,反复看了几遍,都没有看到。

天气有些闷热,祠堂里没有风,比外面更闷热,好多男人光着膀子,女人们则用力摇着扇子。春南问:“你们看见没有?”陈长友和妹妹都说没看见。

陈长友说:“可能没来。”

”到门口去,外面凉快些。”  春南说。

几个人走到祠堂外面,确实有一些凉风,祠堂戏台上的唱词也听得清楚:

枝头鸟儿声嘹亮,

笼中鸟儿声凄凉。

同是鸟儿同歌唱

却有欢乐和悲伤。

欲出樊笼翅难张,

鸟儿去,笼儿空————

众人等了一会儿,春南问:“长友,你认识赵胖子家吗?”

“认识,村东头第一家两间草棚子。”

“去他家。”

陈长友在前带路,来到赵胖子家前面的小河边,离他家大门有一条田埂的距离,春南让陈长秀去叫刘春琴,其他人在河边等。

刘春琴家大门开了一扇,关着一扇,屋里饭桌上放着一盏油灯,灯光昏暗,陈长秀站在墙角喊:”  春琴,春琴。”

刘春琴在屋里回答“哎,谁呀?”

“我呀,长秀,你不去看戏吗?”

“母兔要生小兔了,金山让我看着,不让我去看戏。”

“你出来,我和你说句话。”

刘春琴听说是长秀,先是一愣,身上系着的围裙没解便从屋里出来了,一看果然是小姑,惊讶地问:“你来看戏了?”

“来接你回家,我哥来了,春南春北也来了。”  陈长秀手指站在河边的一群黑影,刘春琴犹豫了一下:赵胖子家比陈长友家穷,赵胖子脾气还不好,动不动就对他拳打脚踢,他还是想跟陈昌友过日子,可家里收了赵胖子五十斤米的彩礼,怕自己走了,家里人倒霉。陈长秀催促说:“走吧,等胖子回来,你想走也走不了了。”

“好吧,我换身衣服。”

“别换了,快走吧,家里有衣服。”

“那我把门拉上,别让猫进屋吃了小兔子。”  刘春琴迈着一双小脚,一拐一拐的把门关了,解了围裙扔在石头门当上,跟着陈长秀来到河边,春南让春北陪两个女人先走,他们在后边儿跟着,出村不久,就看到后面有几个人跟着,他们以为是赵胖子带人追来了,刘春琴吓得浑身哆嗦:“走,快点,别让村里人追上。”

“你自己快点!”陈长秀说,她拉着刘春琴的手小跑起来,没跑几步,刘春琴踩在一个小土坑里,脚一歪,摔了个跟头,陈长秀扶她起来,她手捂着脚踝,疼的哼吟起来,她的脚踝疼的走不了路,看着走近的人群急得哭了起来,幸好后面跟着的人是邻村看戏的人,跟到交叉路口从岔道走了,春南等人追上来了,见刘春琴崴了脚,几个男的便轮流背着,刘春琴瘦小,体重也就八九十斤,背着不算太重,一个人背一段,轮一遍就到家了。

赵家村是个大村子,二百多户人家,一千多口人,多数姓赵;何家庄是个小村子,三十几户人家,一百多人;小村人家敢到大村大族抢人,这事让赵氏族人大为光火,觉得不帮赵胖子把女人抢回去,太丢赵家村和赵氏家族的面子,赵家村群情激奋,扬言不把刘春琴抢到手就砸烂陈瘸子家,何家庄人敢阻拦就砸烂何家庄。

次日上午,在赵族长的带领下,赵家庄一百多青壮汉子,手持刀棍,浩浩荡荡奔何家庄来。

天气晴好,视野开阔,离何家庄还有半里多地,村上人们便看到了,有人敲响了铜锣,陈长友急的在大石桥上大叫:“赵家村来人了,大家帮帮忙。”胆大的青壮年从屋里拿着扁担长棍铁锹去陈长友家,胆小怕事的,看到赵家村来了那么多人,手上拿着凶器,便赶紧躲到屋里,把门关上,从门缝和窗户往外张望;陈长友父母带着刘春琴和女儿躲到了蒋康家。

陈长友家住村子西南头,大塘南边的支河横在几户人家门前,南墙与河岸边的空地是晒场,现在成了双方人马的战场,何家庄十几个人在东面向西南挡住陈家大门,赵家村人在西南面,他们有一百多人,黑压压一片,双方人员中间有一丈宽的空地;赵族长个子不高,脑袋不小,脑门光亮,深眼窝眼放凶光,他穿着白布对襟褂子,腰间系一条牛皮带,他年轻时在茅山上学过武功好打不平,村上和族里与外村外姓有纠纷打斗时,他都冲在前面,族人见他急公好义有武功不怕死便举荐他当了族长,这次他便在祠堂里拍着胸脯说:“不帮赵胖子抢回老婆,我这个族长就不当了。”此时他上前一步大声道:“把刘春琴交出来,此事就此了结,若不交人别怪我们不客气!”  他朝后看一眼,大声问:“是不是啊?”

“是!”众人齐声大吼,整个村都听得见。

有人起哄大喊:“不交人就打,打断陈瘸子的腿,让瘸子变瘫子”

还有人大叫:“不把人交出来就烧他家房子。”

春南也上前一步说:“人吃米要讲理,刘春琴是陈长友明媒正娶的老婆,没有解除婚约,就还是陈长友的老婆,他白天忙,晚上去接老婆回家,合理合法,你们要陈长友把老婆交出来,莫非村子大族人多就可以不讲理吗?”

站在赵族长身边的赵胖子说:“刘春琴是我老婆,你们偷人抢人。”

春南笑说:“刘春琴是个大活人,也不是什么东西,腿长在她身上,她不肯,能回家吗?”

有人喊:“不交出刘春琴就把陈瘸子带走,吊到祠堂的梁上,让陈家用人去换。”

陈长友听了,吓得腿发抖,往后退了两步,躲到陈振家后面;春北从屋里端出半个磨盘出来,上面搁了一碗热茶,冒着热气,走到赵族长面前说:“赵家村和何家庄是亲眷村子,亲眷上门先喝碗茶。”  赵族长一看,吃了一惊,这是一个豆腐磨的上半盘,虽不很大,也有一百多斤,春北居然稳稳的端着,脸不红气不喘,他没端茶盯着春北的脸看,两只黑眼珠像两把刀,是要穿透眼前这个中等身材的青年的身子,看看他为何有这般大的力气,他说:“茶先不喝,先说事情。”

春北把石磨盘搁在地上说:“你们村人多,我们村人少,以大欺小,不算本事,有本事一对一单挑。”

赵族长说:“单挑就单挑,你说比什么?”他很自信,他不光带了村上有力气的青壮汉子,还请了红井村的两个大力士,红井村有一口井的水是红的,据说人喝了会长力气。太平军打到皇塘后,命人到红井村取井水给士兵喝,村里人不愿意,怕太平军长了力气杀人更多,悄悄把井填了;太平军败亡后,村里人又把井挖开了,来何家庄前每人都喝了一碗红井水。

春北从屋里拿出四根二尺长手腕粗的木桩,往地上一扔说:“这木桩二尺长,不用工具插入地下一尺,各插两根,人站在木桩上打。”

赵族长看到木桩头不是很尖,脚跺跺地弹起不少尘土,心想,这硬邦邦的地,别说空手,就是用榔头往下敲,敲下一尺也难,便说:“你提的,你先来。”

我先来可以,说好了,我输了我们交人,你输了你们走人。”  他拿过一根木桩,头长下,双手握着弯腰用胸口顶着,喊一声:“下去。”只见木桩像刀切豆腐似的,一下子下去一尺,稳稳地立在土中,另一根同样如此,他纵身一跳,双脚站在两根木桩上,对赵族长说:“你们来吧。”

春北双手往地下连插两根木桩,赵家村的人都看呆了,有人吐出舌头惊叹:“手上力气真大,真厉害!”

赵族长问:“谁来?”

没人答应,连请来的两个大力士也低头不语。”

赵族长对赵胖子说:“你哭着喊着要老婆,你去试试。”

赵胖子没办法走到场子中间,学着春北的样子,双手握着木桩,身体趴着,用力往下压,下去半寸便压不下去,再用力,木桩一歪,人趴在地上,额头嘴上鼻子上都是泥灰,像戏台上的小丑,引得人们哗然大笑;赵胖子面红耳赤地说:“这玩意儿不好弄,他在这地方练过,我们人生地不熟,不能比这个!”

有人附和说:“对!不能比这个,说不定他插的地方早打了眼了,不能听他的,赵族长和他比。”

赵族长想扬长避短显示一下本事,他说:”  我和你比一下,我输了带人就走。”

“说话算数?”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春北一手拔起一根木桩,扔到场地边上说:“刚才是我提的,这次你说比什么,怎么比?”

“拳打脚踢随意,把对方打倒在地便算赢。”

“好,你是客人,你先动手。”

赵族长也不谦让,蹲下马步,使出当年功夫,把力气运到两只拳头上,鼓足了劲,朝春北的脑门打来,春北头一偏躲开了,他挥拳去打赵族长,拳头碰拳头如碰在铁锤上,感到了万钧之力,手臂震的发麻胀痛;他心想,这老头身手不凡是练功之人,不能硬碰硬。赵族长再次出拳打向春北胸部,同时抬腿踢来,春北眼疾手快,身子一闪躲过了赵族长的拳打脚踢;他看出赵族长虽手脚功夫好,毕竟岁数大,几个回合下来便开始喘气,步子也有些跟不上,再有几个回合,必然体力不支,春北改变战术,他不出击,只是躲闪避让消耗对方的体力,二十几个回合下来,赵族长脸上汗水淋漓,有点喘气不匀,动作也不连贯,在他用扫堂腿加中路拳打春北时,一下重心不稳,跌倒在地。春北上前去拉赵族长,他有些恼羞成怒,手一推说:“别动,老子能起来。”

他红着脸爬了起来,春北说:“这次你是自己摔倒的,不能算数,我们重来。”

赵族长没吭声,想着是打还是走,看到春北那铁榔头一般的拳头,心里有点胆怯,又见何家庄人及邻村的人往这边来,觉得打起来占不到便宜,便对赵家村的人吼一声:“走!”赵家村人也看出何家村人不好对付,而且有邻村人相助,打起来不一定占便宜,一个个闷声不响,跟着赵族长往村外去,陈家晒场上,爆发出一阵胜利的欢笑声。

三月初五是张埝镇的集场,春南和村上几个青年去赶集。暮春天高,水气润泽,麦田里绿油油的,有些田里是秧草,开着紫红色小花,而油菜地是一片金黄,蜂飞蝶舞,空气中有花草香味。太平军败亡后的第一个集场,赶集的人很多,做生意的也很多,不宽的石板街道拥挤嘈杂;有的人被踩了脚,骂一句:“没长眼睛,踩死人了。”

有人说:“踩死了,还能说话呀。”

人们会意一笑,各走各的路。

在李家祠堂门口,春南碰到了郑继世,他比逃难时胖了些,也白了些,上身穿白府绸褂子,下身是黑段子大裆裤;郑继世说:“那次逃难的事,我女儿还记得,几次说起你呢,说你了不起,跳进长江堵漏,救了大家。”

“一点小事不足挂齿。”

“我家离这儿不远,去我家坐坐吧,中午在我家吃饭。”

春南说:“我们好几个人呢,下次吧。”

“张埝一年就一个集,家家户户都有准备,我家亲眷不多,多几个人没关系。”春南问同来的几个人,他们说,人家请你,我们就不去了,你去吧,春南跟着郑继世往他家去,郑继世问:“江边分手后,你们去哪儿了?”

“我们去了高邮陈家村,我在那儿教了几年书。”

“我爷爷也教过书的,后来乡试中举,在武进县当教习,正八品,他为人正直,主持县试时,知县要寻取富家子弟,我爷爷主张按才学录取,二人意见不合,我爷爷不愿违心做事,便辞官回家了。”

郑继世家是三间二进的庭屋,中间一个院子,院中有一口井,井台处有一棵高大的槐树,树冠超过了屋顶,有陈年黄叶落在瓦屋顶上。郑继世进门就冲着厨房喊:“百香来客人了。”  郑百香从厨房出来,腰间系着花布围裙,头扎两条小辫,脸如秋桃,白里透红,当年瘦小的女子,已是亭亭玉立的十七岁大姑娘了,她有些羞涩的笑一笑说:“你来了,请坐,我去端茶。”

春南看着郑百香的背影,心中有一种喜爱之情,她那端庄大方的神情,显得几分安详几分迷人。郑继世陪春南喝茶,介绍自家情况,他家兄弟多,他是上门女婿,岳母已经去世,岳父去扬州老家了,春南笑道:“扬州的蟹黄包子和搓澡不错。”

郑继世说:“我岳父就喜欢。”

郑继世的妻子不时来添茶,也坐下说说话,笑眯眯的老盯着春南看。中午吃饭,几个人轮流往春南碗里夹菜,鸡鸭鱼肉堆得老高,遮住了饭。吃了饭后,春南坐了一会儿,便告辞了,他邀请郑家人在皇塘集场时,去何家庄他家做客,郑继世微笑着答应了。

皇塘集场一年两个,上半年是黄历四月二十,下半年是冬至那天。四月二十这天,是个好天气,阳光灿烂,照在已经成熟的金黄色的麦田上,布谷鸟不停地叫着。十二点钟,春南家快要吃饭了,郑继世还没到,蒋康说:“张埝人可能不来了,吃饭吧。”

春南说:“再等一会,我到村口看一下。”

春南出去不久,带着郑继世和女儿郑百香来了,人们一下被郑百香的美貌吸引住了,只见她皮肤雪白,头发乌黑,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很是美丽;有的客人以为是春南未婚妻,交头接耳窃窃私语,郑百香听到几句,脸红如莲花。饭后,郑继世把春南叫到大塘边,说起来晚的原因,他岳父李友邦回扬州,给郑百香定了一门婚事,小伙子是他的外孙,家里是乡下有田城里有店,很有钱,原先百香是答应的,上次集场见了你后,便死活不同意了。今天,她要跟我来你家,我岳父不同意,说了半天才答应,但是说了个条件,如果百香要嫁给你,他要看看你,还要考考你,他满意就顺着百香,他不同意,百香还得嫁他外孙,百香答应了,我们才出门。

郑继世见春南不语,有些抱歉地说:“也不知你和你家里什么想法,也不知你有没有定婚,就和你说这个事;另外我岳父性格脾气不好,怕考你时捉弄羞辱你,事情办不成,还生一肚皮气,我是招女婿,百香的婚事我做不了主。”

春南说:“我还没定婚,这事要问问我爸妈。”春南把情况与爸妈一说,蒋康九贞都觉得郑百香长相好看,言行举止也大方得体,婚事能成自然好,只怕如郑继世所言,好事不成,被李友邦戏弄一番,蒋康说:“你自己决定,要有白跑一趟被人羞辱的思想准备。”

”就当去张埝玩一下。”春南说。

端午节前一天上午,春南去郑百香家,郑百香看到英俊潇洒的春南来了,喜出望外,赶紧倒茶,然后和母亲到厨房准备饭菜。郑继世和春南寒暄一番后,带春南去后院见岳父李友邦。老人不到七十,瘦高个,戴一顶黑色小瓜皮帽,两鬓露出白发,脸上满是皱纹,一双小眼睛冷冷地直勾勾地盯着春南。郑继世做了介绍,老人面无表情地说:“忙你的吧,我和他说说话。”  郑继世走后,老人用枯树皮般干瘦的手,指指小圆凳,等春南坐下后说:“求亲的事,也不早点来。”

春南觉得并不晚,但没说什么,只是笑笑。

老人说:“我爷爷小时候穷,靠磨豆腐为生,他爱念书,敬重有学问的人,有一位懂风水的私塾先生,常来店里喝豆浆,他从来不收钱。先生告老还乡时,对我爷爷说,我白喝了五年豆浆,给你家看了一块风水宝地,在镇的东北边是一块老虎地,我爷爷跟他去看了看,他说:‘地是好地,下葬时还得注意,要叫你儿子见到四样宝贝才能下葬。”

老人说着咳嗽起来,春南起身,上前轻轻拍拍他的后背,问:”  哪四样宝贝?”

“铁树开花、石头发芽、鲤鱼上树,戴铁帽子的人;没两年,我爷爷死了,我爸按他的嘱咐,把棺材抬到墓地,等见到了四样宝贝才下葬,没多久,我们家真发财了,你猜猜那四样宝贝是什么?”

春南想了想说:“铁树开花是鱼叉,石头发芽是有人把豆芽菜的篮子搁在石头上,鲤鱼上树是鲤鱼挂在树上,戴铁帽子的人是天下雨,有人把铁锅顶在头上。”

“你这个人不笨,我再问你,人为什么要洗浴?”

“因为身上有尘泥。”

“为什么有尘泥?”

“因为人是女娲用泥做的。”

“洗浴搓背,哪儿最好?”

“扬州最好,乾隆下江南时,在扬州洗浴,说扬州搓背,天下一绝。”

老人脸上难得笑了一下,说:“你会说好听的,丹阳城乡澡堂也还行,丹阳人把澡堂叫混堂,说早上皮包水是喝茶,扬州说早上皮包水是吃包子,晚上水包皮都是说洗浴,这个一样。”

“澡堂、混堂营业的标志都是挂灯笼,这一点也相同。”

“你还有点见识,下午去洗浴,你给我搓搓背,怎么样?”

“好的。”

吃了午饭,休息了一会儿,老人和春南去澡堂洗浴,进了雾气氤氲的澡堂,俩人在大池里泡了十几分钟,老人从水池上来,往宽凳上一趴,春南拿起棉毛巾给老人擦一遍身体,然后开始给老人搓背;春南在陈家村教书时,休假日子便去镇上的浴室学搓背,万一解雇能挣钱生活,他知道搓背方法和程序,先从颈部和肩膀开始,接着按摩肩背部肌肉、胳膊和腿、胸和手脚、脸和头,他的掌部肉厚,用力均匀,搓得干净又舒坦,老人脸上有了笑容,说:“你还会搓背,知道搓背口诀吗?”

“知道一点。”

“说几句我听听。”

“胖人多推瘦多带,小孩多赶老多拽,来时收掌去时发,面面重叠如盖瓦,阳面力重阴面轻。”

老人笑眯眯地点点头问:“你在家喜欢如何洗澡,用洗澡盆,还是到街上澡堂洗浴?”

“我在家除了很冷的天,一般到河里洗冷水浴,过年一般到街上混堂洗一次邋遢。”

“你性格还行。”

“洗澡和性格有什么关系?”

“有啊,爱洗热水澡的人是性情中人,直来直去好发脾气;好泡浴的人喜欢享受,好放纵自己;爱到澡堂洗浴的人不甘寂寞好热闹。”

“爱洗冷水浴呢?”

“脾气倔强遇事冷静,性格还行;好了,你和百香的事我同意了,今后有人给我搓背了。”老人说完哈哈大笑,春南也高兴地笑了。

二人又进入雾气腾腾的大浴池里浸泡,老人身上有些褐斑,小的如痣,大的有铜钱大,大辫子从后背垂直水里;他的辫子粗长,好长时间没洗,有股酸臭味,春南帮他拆开,梳洗干净,又重新编好。一会儿,二人从浴池上来,春南用干毛巾帮老人擦干身体,老人乐呵呵地说:“你人好,聪明能干会照顾人,你回去找媒婆来提亲吧。”

端午节后第三天,郑家便托媒人来蒋家作媒了,并要蒋康夫妇去他家看看,从张埝回来的路上,蒋康说两家大人都同意,两个年轻人也愿意,下个月就把喜事儿办了吧。九贞说:“太心急了,还没对八字呢?”

“还不心急,不是长毛造反,孙子都该上学堂了,八字也是说说的,下月办喜事还不太热,省得洞房花烛满头大汗。”

九真嗔怪说:“不正经,当长辈的人还胡言乱语。”

连下了几天雨,雨后天晴,天蓝地湿,阳光明媚。何家庄的人们开始忙忙碌碌,男人们忙着收稻种麦,挖沟破土,女人们洗衣做饭,到菜地割菜。春南正准备去张埝送礼,九贞让他在门前树上支一根长竹竿,晾她洗好的衣服。春南从屋里拿出长竹竿,一头搁在三脚架上,一头搭在树杈上,拿起木盆里的一件衣服,搭在竹竿上,忽然听的几条狗大叫,循声往村东口看去,远远看见一个人步行一个人挑着箩筐往村子走来,那两人在村口向殷火利打听,殷火利朝春南家房屋指指,那两人便朝自家这边走来了。春南仔细一看,走在前面的是朱八斤,跟在后面挑箩筐的是他儿子朱铁锁,他忙放下衣服迎上前去说话,他知道他们冬春都要外出要饭,没想到秋收季节就出来要饭了。

到屋里坐下,春南问:“村上秋忙过去了?”

朱八斤头发蓬乱,脸色憔悴,愁眉不展地说:“今年遭大水灾了,房屋庄稼都没了,好多人都死了。”

“发大水了,陈老爷家怎么样?”春南着急地问道。

“他一家人都死了。”

“那西荷呢?”

“也死了。”春南很是震惊,张开了嘴,睁大了眼睛,眉毛抬起,向上弯曲,他欲哭无泪抬头看门口,春北没在,大概下田干活去了。

他难过地问:“什么时候的事?”

“从五月底开始,天就一直下雨,高邮湖水就不断上涨,涨到与大堤相平也没人管,六月二十六日的早晨,我俩起得早,开门听见远处轰隆隆响,我还以为打雷,那知道湖堤决口了,湖水像山倒了似的往下冲,转眼湖下几十个村子就泡在水里了,什么都看不见,只能看见几处树头房顶露在上面,到处是死人牲口家具和锅碗瓢盆。”  朱八斤边说边抹着眼泪。

“洪先生家怎么样?”

“不清楚,他家村子地势不高,肯定也淹了。”

“现在你们有什么打算呢?”

“你跟我说过你们这里地势高河塘多,旱不着淹不着,我们想在这边安家,不知行不行?我大儿子一家四口也过来了,在街西头石头坊旁边听我们回话呢。”

春南用期待的眼神看父亲,蒋康想了想说:“长毛造反,江南人死了一大半,我们村子也死了一大半,好几户人家都死绝了,你们想在我们村上落户是好事,我是欢迎的,我去和村上人商议一下,应该是可以的。”

蒋康把各家主事的男人,女人召集到公屋,说朱八斤一家六口想在村里安家落户,请大家发表意见。陈老二说:“长毛造反,村上死了不少人,有的田荒着;但人少有人少的好处,人少好过年人多好种田,还是不接收江北人好,绝户人家的房和田给村上人家分分。”

蒋康说:“足寒伤心,人少伤村;村里人少,要办大事情难,不说别的,和别的村有矛盾,打架都打不过,上次赵家村来人,差点吃亏了。”

白圆圆说:“江北人穷人横,江北来要饭的有的就凶,还有偷东西的,何家庄还是现在这样好,都是本地人,知根知底的。”

有好几个人赞成白圆圆的意见,反对接收江北人,蒋康没想到有这么大的阻力,他说:“不要把江北人都当坏人,坏人是少数,江南人也有坏人;春南在他们村上生活了三年多,了解他们的情况,都是老实的种田人,他们家都被大水冲没了,所有家当都挑出来了,我们不接收,让他们去哪儿呢?”蒋康威望高,大家见他坚持接收,也就不再说什么,大家同意把绝户的康明福家三间草房给朱家住,他家六亩地也给朱家种。过了十天,洪先生带着堂弟洪星江也找上门来了,他们先去镇江投靠在知府衙门当师爷的堂叔,堂婶不愿接收他们,他们转而投奔何家庄来,村上已有先例,照方抓药,蒋康让他们住绝户的彭家福家,种彭家的五亩地。

春北从铁锁口中知道西荷死于大水中,抱头痛哭,哭了一阵,又跑到大堂北边的虎蹲上,坐在最高处呆呆的往北方看,他紧锁眉头,眉毛间竖起了三道皱纹,默默掉泪,他多少次在梦中见到西荷的身影,他万分悔恨,早点娶西荷回来就好了,只因春南婚事未办,他不好开口。天黑了,他还坐着不动,父亲母亲来劝、春南连拖带抱把他拽回家;有十几天,他老伤心落泪,茶饭不思,人很快就瘦了一圈。

春南结婚办喜酒是冬月初八,婚宴十桌,花轿没进门,好多客人便到了,坐在铺了红桌布的桌边喝茶、吃着花生瓜子聊天,有的便说些各地的婚礼习俗。有人说:”  丹阳北边的荆林娶亲时,地上铺麻袋,新娘由伴娘搀扶,脚踩棕绳编的麻袋进屋,意思是代代相;拜堂后进洞房,有人传接麻袋,称为传宗接代。”

有人说:“我们这儿办婚宴,在中午吃一顿,高淳那边是在晚上,要连吃两天。”

有人说:“延陵一带闹婚房,要打灯笼说吉利话,我学几句:我看新娘头发乌,蓬蓬松松戴凤冠,子孙满堂福寿全,代代儿孙做高官。”

有人说:“结婚尽说好听的,穷人家说什么也没用,今年望得明年好,明年还是一件破棉袄。”

外面响起了唢呐声和爆竹声,屋里人都跑出去看热闹,花轿已抬至门前,郑百香在伴娘搀扶下头顶大红盖头走向大门,礼宾高喊:“进大门喜气生,新人一步跨过去,金钱宝贝进家门,上马金下马银,…………”

春北一个人来到村西河塘边,呆呆地看着荷塘中间几株残荷,早几个月荷叶似云,蝴蝶蜻蜓立枝头,叶如伞花如盘,红花映日,清香冉冉,如今却只有枯枝残叶,没落的叶子枯干卷缩,没有了绚丽和茂盛,要到明年春天,又将是一片碧绿,到了夏天又是处处酡红,风姿绰约,不过村西荷塘与高邮湖的荷花相比差远了,连一个小角落也比不上,忽然几句歌词浮上心头:玫瑰香、牡丹香比不上高邮荷花香,鱼米乡蛋双黄,挡不住洪水白茫茫,人漂亮被水葬,千里无坟寄哀伤……春北的泪水又哗哗的流出来了,似当年大坝决口下泄之水汹涌澎湃,他在心里说:西荷,明年你会像荷花一样再生,再一次展示你的美吗?

门前的唢呐声停了,噼里啪啦的爆竹声也停了,是拜堂的时候了,二哥二嫂开始拜天地拜父母——。春北听人说西方的婚礼新人不拜天地,不朝长辈磕头,只是说一段誓言,他也会几句,他在心里说,西荷你听着,从今往后,无论贫穷富贵,无论疾病健康,无论坎坷顺利,无论相聚分离,我们都会不离不弃,直到死亡的一刻,西荷,你听到我的誓言了吗?

唢呐声又响起来了,爆竹声又响起来了,新郎要领着新娘进洞房,然后用小秤杆挑去新娘头上的红盖头,要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之类的话,春北远眺北方,在那块荷叶状的白云下面,该是长江边了,再过去就是高邮湖,湖边便是陈家村了。他的眼眶潮湿了,泪水流了出来,爆竹声从身后传来,西南风从背后吹来,他想回家那天刮的是北风,他们还唱了歌,今天刮的是南风,那我就再唱支歌,让风捎到陈家村,西荷你听着:大风呼呼向北吹,带去我的悲伤我的泪,荷花凋谢来年开,不知你明年来不来;大风呼呼向北吹,带着我的思念我的爱,燕子飞去又飞回,不知我俩情缘来世还在不在?春北唱完声音更咽泪如泉涌。

晚上,春南和郑百香进了洞房后,不知有村上小伙子听壁根,说话有些随意,春南说:“名如其人,你身上挺香的,不过,没一百香,只有二三香。”

郑百香笑着说:“一百香在一起,可能就不好闻了。”

“人有一技之长就是好,我会搓背,把你搓到何家庄来了。”

“才不是呢,我外公会看手相,还会看男人身体好不好,这才叫你去洗浴的。”

“我的手相好吗?”

“好,说你有财运。”

“我也会看手相,我给你看看。”

郑百香伸出红白粉嫩的手,春南抓住,握在左手里,右手指着说:“这条横线是婚姻线,这条斜线是生孩子线,我看你能生九个儿子。”

“我成龙啦——”

窗外的人哄然大笑,有人喊“新娘成龙啦——”人们又是一阵大笑,春南走到窗前,七八个黑影在月光下分头逃窜,身后留下一阵乐不可支的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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