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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咨议员

1903年,光绪二十九年。

蒋贤离职都六年了,仍然赋闲在家,关于他丁忧三年中行男女之事,已被证明是污蔑不实之词;但朝廷仍没有给他补授官职,原因是朝廷没有位置安排,官职都要花钱买。1901年义和团运动后,朝廷与八国联军签订了《辛丑条约》,赔款9亿8千多万两白银,加上1895年甲午战争后与日本签订的《马关条约》,赔款2亿两白银,朝廷入不敷出,财政很是困难,除了横征暴敛,便捐纳卖官筹钱。全国一千三百多个县卖出五百多个知县,不少花了钱捐官的人都不能授实职,离职的人不花钱不托人,就别想官复原职。

转眼到了1908年,光绪三十四年,各省推行新政,成立咨议局,咨议员每县设一人,蒋贤被推举为咨议员,职责是反映民声、参政议政。来年是宣统元年,率由旧章,蒋贤从正月十五开始,到各乡走了一趟,拜访乡绅搜集民意,认识了不少人,也有不少人知道了他这个咨议员。

四月是青黄不接的时节,村上有些人家断粮,蒋贤家借出两囤米后,就剩下两囤稻子,这两天晒在门口晒场上,准备晒去潮气碾成米,留一半自用,另一半济困。鸡鸭也鬼,看到场上有稻子了,便来偷嘴,麻雀等鸟儿也飞来偷食,陈蓉拿张小凳坐在门前,身旁放根长竹竿,驱赶来偷食的鸡鸭和鸟雀;她大腿上搁一筛子,筛子里的红小豆有沙粒儿、小土块,她看见了,便捡出来扔在地上,蒋贤不时捡飘落在稻谷上的梧桐树叶。

陈蓉看了丈夫一眼,问:“为什么天冷了,梧桐树先落叶?”

“桐叶惊秋,也许是梧桐叶子大吧。”

“柳树银杏也落叶早,它们的叶子都不大呀?”

“那就是这些树喜水怕旱,缺水便掉叶了。”

“有的人谢顶掉头发,也是喝水少吗?”陈蓉故意问。

“人和树不能比。”蒋贤认真地回答。

陈蓉笑道:“人和树不是经常比吗?人要脸树要皮;人直要穷树直要空;十年树木百年树人。”

蒋贤正想着如何回答,看到有三个人大步流星地往村里来,有两条狗冲上去叫着,他扔下手中的树叶迎上前去,在小沟塘边碰到了来人,走在前边的大汉问:“蒋议员家住哪儿?”

“我就是。”

“我们找你说点事情。”

“好的,进屋说吧。”蒋贤领他们进屋,让到八仙桌前坐下,来人不肯坐上座,在桌子两侧坐下,蒋贤让张嫂沏上茶水,自己坐在上座,跟他们说话。

来访的三人,为首的叫陈毛子,丹阳西乡后马陵村人,长得身材魁梧,浓眉大眼,身穿灰土布对襟上衣,头戴一顶黑布瓜皮帽;一道来的两个人,个子高的叫陈连成,个子矮的叫尚斌,陈毛子说:“你是省咨议员,有些事情要向你请教。”

“不敢当,我当咨议员时间不长,你有什么事说?”

“现在推行新政,捐税比以前还多了,总共有一百八十多种,什么印花税、牛捐、房捐、铺捐、酒捐,捐税多如牛毛,连我做豆腐卖豆腐也要交豆腐捐,这是怎么回事?”

“国家推行新政,要办的事情多,要用钱的地方也多,办学堂、办工厂、修铁路、练新军,都得花钱,捐税就会多些。”

陈毛子又说:“要光是朝廷收的捐税还好些,县里还额外收一份捐税,朝廷收多少县里就收多少,卖100斤酒,朝廷抽捐制钱1500文,县里也跟着抽捐1500文;收粮也是巧立名目乱收,积谷粮仓账目不清,知县和钱粮总柜贪污中饱私囊;今年山区遭受旱灾,照道理应该免收钱粮,不但照收还要加码,老百姓都活不下去了,再这样下去,只能逼人造反。”

“好,我去拿笔墨把你们反映的情况记一下,等咨议局开会,我一定呈报上去,向布政使反映。”

事情办完,几个人起身告辞,蒋贤留他们吃饭,陈毛子说:“不打扰了,我们还想去见一下靳庄的靳文林,一个多年没见的老朋友。”  送走来人,陈蓉说:“你这个咨议员名声在外了,后马陵的人都来找你,生意不错。”

蒋贤说:“我是既喜又忧,有人来反映下情是好事,要紧的是能为民请命,把事办成。”

第二天上午,蒋贤吃了早饭就上街了,此时好多商铺还没开门,茶馆里却已经坐了十几个人,三三两两分坐在几张桌子上喝茶聊天,见蒋贤进门,有两人起身热情招呼:“蒋老爷来了,这里坐。”“蒋议员,坐这儿来,伙计,再上一壶碧螺春!”

蒋贤向大家拱手施礼:“不客气,我不喝茶,我来听听诸位对县里、府里施政的意见。”

一个叫周宝的大声说:“县里府里离我们太远,我也不知道,只知道乡里的事儿,能说说吗?”

“当然可以。”

有人说:“就是啊,蒋议员不能学茅山道士,管远不管近,乡里的事,身边的事也要管。”

蒋贤坐到周宝那张方桌边,周宝让伙计拿了一个茶碗,给蒋贤倒上一碗茶,蒋贤问:“你说什么事  ?”

“郁乡长的小舅子要盖房子,看上了横街上周寡妇家的菜园子,周寡妇不肯给他,他就带人砸了周寡妇的家,还打伤了人,告到县里,也没人理。”

蒋贤听了,心生怒火,说:“有这样的事,那是狗仗人势啊,我今天就去找郁乡长。”

旁边桌上的金毛豆说:“我也说件事,郁乡长自己爱听戏,老请戏班子来唱戏,可是请戏班子的钱让各保各村分摊,离街远的人就很少有人来看戏,也要跟着摊钱,这太不合理了。”

金毛豆对面的向有才冷笑一声,说:“你说的这算什么事,郁乡长和油坊老板的老婆姘居两年了,有时在乡公所,有时就在油坊老板的家里,也没人敢管,油坊老板胆子小,就当缩头乌龟。”

乡公所在荆家祠堂东边,隔一条小巷,坐南朝北,是个三进的院子,每进六间庭屋,前后两个院子。北院是树和花,地上有一滩滩的白色的鸟粪,南院有一口井,井旁有两棵高大的香樟树,郁乡长在第二进的中间大屋子办公,东侧会客,西侧是卧室。蒋贤来找郁乡长时,油坊老板的老婆还躺在卧室的大床上,被郁乡长搂在怀里。郁乡长听的院里有脚步声,赶快一骨碌爬起来,套了件紫色长衫,拖双布鞋出来,左脚是自己的黑布鞋,右脚却是姘头的花鞋,想回去换,已经来不及了,蒋贤推门跨进了门槛,他便脸上堆起笑容,说:“蒋议员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蒋贤神情严肃地说:“郁乡长也起得太晚了。”

“昨晚公务事多,睡得晚,四更天才上床。”

郁乡长冲着前面的屋子大声喊人上茶,蒋贤说:“我刚从茶馆出来,现在不喝茶,我说几件事就走。”

“你说吧,我洗耳恭听。”

蒋贤看见他脚上的鞋,忍不住咧嘴笑了一下;他听人说过,郁乡长有好几个外号,比如剃头乡长、软硬乡长、愚乡长。听郁乡长自己说,他祖上从唐代开始就做剃头匠,不过在清朝以前地位不高,生意不好,经营范围仅局限于寺庙,给和尚剃度;除和尚以外,人们头发胡子看得重,所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毁伤”,男子都是束发蓄须,须发是要带进坟墓的,割发如砍头,所以曹操迫不得已自刑时割发代首;明熹宗朱由检的太子头上生疮,御医说去掉头发才能用药,皇帝不敢决断,召集大臣商议,有人说太祖朱元璋早年侧身佛门时曾去过发,因此可以给太子剃发,这才请人来剃发。清军入关改元顺治,下令剃发蓄辫子,不从者杀无赦,于是剃头匠时来运转,成了奉旨经营的行业。郁乡长的父亲郁三剃头手艺好,特别是洗耳技高一筹,有自制的竹挖耳、绒毛刷、绞耳刀、小起子、小夹子,每次给胡知县剃头,洗耳都深得胡知县夸赞,后来变成了胡知县的专职剃头匠。光绪新政有一项内容,是在县以下设乡,一个乡管几个保,那天理发洗耳时,知县思考皇塘乡长人选,他自言自语:“皇塘乡长,乡长——”

郁三以为是说他儿子郁向章,说:“我儿子挺好。”

胡知县睁开了眼,说:“你儿子我见过,是挺好的,就由你儿子当皇塘乡长。”

郁三看胡知县一本正经的样子,知道是误会了,马上说:“胡知县,我说儿子挺好,是说他挺孝顺,不是说他能当乡长。”

“孝是美德,孝治天下,你儿子当乡长没问题。”  胡知县这么一说,郁三的儿子郁向章,就当了皇塘乡的乡长。

郁乡长没念过几年书,认不得多少字,常读错字,常说错话,有人便称他为“愚乡长”;不过他媚上谋私方面,他一点不愚,胡知县交办的事从不含糊,征收捐税不问情由是非,只多不少,只早不迟;行贿送礼也大方,这让胡知县很是高兴,觉得这个乡长选得好,所有举报郁乡长的材料他一概只看不问,或者干脆不看不问,这就使得郁乡长有恃无恐。郁乡长剃头出身,没什么文化,但有眼头见识,为人处世,见软则硬,见硬则软,绝不干吃眼前亏的事情,比如自己的老婆看上杀猪小伙年轻力壮,相貌英俊,便与杀猪小伙眉来眼去,后来二人勾搭成奸,他知道了,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怕杀猪小伙手上那把锋利的杀猪刀,因为杀猪小伙扬言:“谁敢管老子的事,老子给他放血。”郁乡长平日里对平民百姓吹胡子瞪眼,气势汹汹,对有声望的,有势力的乡绅都是客客气气,别的不懂,“为政不得罪巨室”他懂。

“我在茶馆听到三件事:一是说你小舅子盖房要霸占周寡妇家的菜地,不成就带人砸了人家的家,还打伤了人家的人。”蒋贤说。

“蒋议员,茶馆就是流言蜚语之地,在那儿听到的话不可信。”

“你听我说完,你常请戏班子来唱戏,费用让各个保均摊,离街远的乡民来看戏少,均摊不合理。”

“离街远不来看戏是乡民自己的事,不是不让他们来,乡里的花销不均摊,摊给谁呢?就像八国联军打到北京,江苏也没和洋人打仗,可是朝廷割地赔款,江苏不也得掏银子,掏得还最多。”

“你又抢话头,有人说你霸占油坊老板的老婆,有这事没有啊?”

郁乡长装出委屈的样子说:“当乡长办事情有时得罪人,有的人就瞎说八道,说我霸占油坊老板的老婆要有证据,油坊老板一个男人,老婆就能让别人霸占吗?我有那么大本事吗?”

“你是乡长,人家怕你。”

“乡长是多大的芝麻官,人家还怕我,蒋议员是省议员,还管这乡里鸡毛蒜皮的小事,也管得太宽,太多太细了。”

“大路不平众人铲,乡里人跟我反映的事,我也得管;我和你说说,也是为你好。”

这时里屋传出咳嗽声音,郁乡长说:“我太太病了,我进去看看,有事改日再说吧。”

“好吧,告辞了。”

“不送。”

蒋贤走出一丈多远,听得郁乡长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骂了句:“狗拿耗子!”

再过半月,咨议局要开会了,蒋贤想把陈毛子反映的事情上报,不知有无新的补充,他便想去一趟后马陵。这天上午,他拿了几块银元,准备上街乘马车去丹阳,再从丹阳去后马陵。刚要出门,上次和陈毛子同来的尚斌,匆匆忙忙赶来了,因为走得急,满头大汗,敞着怀,露出结实的肌肉,见到蒋贤,他边扣衣服扣子,边气喘吁吁的说:“蒋议员,不好了!陈毛子被抓进监牢了,你救救他。”

蒋贤吃了一惊,让尚斌坐,说:“怎么回事?你慢慢说。”

尚斌在八仙桌一侧坐下,用衣袖擦擦脸上的汗,喝了两口茶水,开始讲刚刚发生的“闹漕事件”。原来,陈毛子回村后,便到周围村子进一步了解情况,想汇报给蒋贤,有人揭露知县胡克和串通钱粮总柜丁一鹤,除了巧立名目横征暴敛,还有贪污受贿的丑恶行径,激起群愤,有人告诉他,胡知县取消西乡牛市,所有牛的买卖都集中到县城牛市,胡知县与牛霸头勾结,垄断牛市,收受贿赂。还有人说了几个村民因拒交额外捐税,被抓进监狱的事。陈毛子带人前去县衙交涉,要求放人,结果反被诬无理取闹,乱棍打出,他又气又恨,带领西乡三千多人冲进县城,捣毁县衙、砸烂粮柜。昨天,胡知县派巡警把陈毛子抓走了,现在就押在县衙监狱。

“蒋议员,快救救陈毛子吧。”  尚斌恳求蒋贤。

蒋贤想了想,说:“好吧,我去找胡知县了解一下情况,和他说说。”

陈蓉把蒋贤叫进里屋,不安地说:“陈毛子带人捣毁县衙,砸烂粮柜是造反之罪,有理也变成了没理,你去了,说什么呢?”

蒋贤说;“官逼民反,陈毛子带人造反,也是被逼无奈,除了陈毛子的事,还有牛霸掌控牛市,进牛市交易的牛和牛头都要交牛捐的事;丹阳积谷粮仓账目不清,贪官污吏中饱私囊的事情。我是咨议员,百姓有举报,有冤屈,我不能装聋作哑,我要找胡知县说说,说不通我就去苏州江苏府衙为民请命。”

“那你小心点,一时说不通,也别硬争,等省里开会再说。”

蒋贤和尚斌到皇塘横街南头的马车店,坐马车去丹阳,车过了里庄就坏了,二人只好下车步行。暖风生麦气,走在田间路上,可闻到两边麦田里麦穗扬花的阵阵香味,早熟的大麦已是金黄,一块块延伸到蓝天的尽头,农民们弯着腰在地里收割,布谷鸟在麦田里走着叫着,不断传出“布谷-布谷”的声音。到了珥陵,路的一边是漕河,风不大,船在漕河里行进没有扬帆,都是靠船工摇橹和拉纤,纤夫们光着膀子,腰弯得像大虾一样,拽着纤绳,一步一步吃力地往前走。

蒋贤和尚斌赶到县衙已是下午四点了,二人虽然又饥又渴,也顾不得吃饭喝水,径直来到县衙,要求见胡知县。

县衙是太平天国运动以后重建的,大门朝南,门阔三间,里面是三进两院,前面是治政临民的大堂,挂有“公平清廉”的横匾”,中间是知县的办公房,两边是六房、库房、馆舍,后一排是知县私宅,私宅后院是小花园,有假山池塘,周围有花木掩映,清净优雅。胡知县回到私宅,在八仙桌前坐下,下人刚端上炖好的燕窝,庄文书就来禀报:“有人求见大人。”

胡知县很不高兴地把手一挥,说:“不见!”

庄文书说:“是省咨议员蒋贤求见。”

“咨议员算个屁!明天再说。”看到庄文书退了出去,又觉得不妥,他把庄文书叫回说:“带他到东厢馆舍,我一会儿到。”

胡知县并非科举出身,他从18岁考到38岁,屡考不中,于是便捐1000两银子,买了个安徽泰和县的知县。泰和县地方穷捞钱难,便通过当江苏巡抚的远房亲戚陈启泰调到丹阳来当知县,在丹阳一年捞的钱比在太和五年捞的钱还多,今天他本不想见蒋贤,抬头看到墙上挂的条幅:智圆行方,胆大心小。这是陈启泰赠他的座右铭,觉得还是小心敷衍一下为好,免得把事捅到省衙去麻烦。

“蒋议员,今天来有何指教啊?”  胡知县来到会客馆舍,故作谦和地问。

“听说西乡的陈毛子被抓了,有人找我投诉,职责所在,我来咨询一下陈毛子所犯何罪?”

“陈毛子自封天王,带着数千民众捣毁县衙,砸烂粮柜,哄抢漕粮,罪大恶极!”

“我听到的情况是因为县衙超额征收钱粮,才引发了闹漕事件。”

“都是民间胡说,征税收捐,朝廷都有条规,县里加征也是依法办事,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的,陈毛子办的事到哪里也是罪大恶极,翻不了案。“

“那我说第二件事,有人反映积谷仓账目不实,我能不能看看账册?”

胡知县想了一会儿说:“蒋议员一个人来查积谷仓的账册恐怕不合规矩,需要出示上边的指令,你协同专职人员来查更好;再说积谷仓的账目一直是钱粮总柜管着,他下去办事了,什么时候回来也说不准,你得等些天了。”

“还有现在牛市集中于县城,捐税增多,交易不便,民众意见较大,这事也有吧?”

“牛市原来分散,不利于征税纳捐,所以集中到县城,这也是为朝廷着想。”

“如此说来,我只好告辞了。”蒋贤起身准备另做打算。

“本县已备下便宴,蒋议员吃了晚饭再走不迟。”

“不必了,走了几十里路累了,只想回客栈休息。”

蒋贤出了县衙,和在门外等候的尚斌一起找了一家面食店,二人各吃了一碗阳春面,便到附近的新丰客栈开了两间房,分别住下。进到房间,二人都觉得腿酸体乏,尚斌往床头被子上一靠,很快睡着了。蒋贤想着心事,他觉得积谷仓的事,牛市的事,肯定都与胡知县有关,胡知县一定收受了贿赂,才对这两件事遮遮掩掩,推三阻四。这些靠捐纳做官的人都贪婪得很,花了一千两银子买官,心疼得很,必得捞回几万两才觉得划算,所以这些事找胡知县说,无异于与虎谋皮;再说陈毛子的事,现在也必须替他往上申诉,在胡知县这里是无理可讲,一定得去省衙,向巡抚和布政使呈文举报,让省衙查处。想着想着他睡着了,迷迷糊糊中听得有人敲门,忙坐起身,点亮床头柜上的灯,前去开门,屋檐下挂着灯笼,门一打开,昏黄的灯光,照在胡知县身上,他身后还跟着一个矮胖汉子,手里提了一个箱子。

“蒋议员真是累了,我敲了三次门才醒。”

“请进,胡知县这么晚来有什么事吗?”

胡知县进屋后,在靠窗的圆木桌旁坐下,矮胖汉子把手里的小箱子往桌上一放,咚的一声响,看样子箱子分量不轻。矮胖汉子退了出去,顺手拉上门,背身站在檐下。几句寒暄之后,胡知县把话转入正题:“蒋议员当过知县,一定知道其中的酸甜苦辣,占着茅坑不拉屎,觉得对不起朝廷,要为朝廷办事,又要得罪百姓,这就有矛盾,到人家口袋里去掏钱,谁都不乐意;主持公道,有所担当,就会遭人诟病,小人怀恨在心,便造谣泄愤,现在攻击诬陷本县的流言蜚语甚多,还望蒋议员明察秋毫,勿偏听偏信、勿为居心叵测的小人利用。”

“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胡知县只要没做亏心事,不必担心。”

“那是,谣言止于智者。”

“蒋议员。”胡知县叫了一声,顺手把自己面前的小木箱往蒋贤面前推了推。

蒋贤问:“这是什么?”

“这是本人的一点心意,我当知县每年有一百二十块大洋的薪俸,而蒋议员当省咨议员,东奔西走很辛苦,还没有固定的薪俸,这点小钱权当做盘缠交际之用,望蒋议员笑纳。”

“多少?”

“这是大洋一千块。”

“这太重了,我拿不动。”

“知道太重随身不好带,还有两千块,我直接派人送至府上,蒋议员嫌重,这个箱子我也派人送过去,这只是本县个人的心意,与公务无关。”

蒋贤严肃地说:“我不管是为官为民,从不收人钱物,对不起,你把箱子拿走,没有别的事,我要睡觉了,你请回吧。”

“这个箱子就放这儿了,真是一点小意思。”

“为丹阳百姓计,恕我却之不恭,胡知县硬要留下的话,我只好把它交到省衙去了,我当省咨议员虽然没有固定薪俸,但也是有规矩的,得守规矩。”

胡知县见蒋贤态度坚决,知道多说无益,恼羞成怒,又不好发作,他叫进门外的矮胖汉子提上箱子,离开了客栈。回到县衙,胡知县又气又恨,还有点忧心忡忡;若是去年,他无所顾忌,江苏巡抚陈启泰既沾亲又没少收自己的好处,自然会对自己多加庇护,可现在江苏巡抚换成了程德泉,新官上任三把火,第一把火便是整顿吏治,自己若这时被告上去,可如何是好?他急的抓耳挠腮,在屋里不停地走来走去,不小心还碰到了别人送来的一堆好茶好酒,发出哗啦啦的声响,气的他一脚踢散了一大包毛峰茶,茶叶撒了一地。

他差人叫来了内弟桓明富商量对策,他说:“我去找过姓蒋的了,这家伙是给钱不要,软硬不吃,怎么办呢?万一他把事情捅到江苏巡抚那儿,就有大麻烦了。”

“我倒有个办法。”桓明富说。

“什么办法?”

“我看事到如今,既然姓蒋的软硬不吃,留着他就是个祸害,咱们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我在巡警署有个好朋友叫申工前,此人枪法好武功也好,让他今晚去客栈除掉姓蒋的,绝了后患,不是一了百了吗?”

“万一失手,麻烦就大了。”胡知县担心地说。

“万无一失,申工前杀姓蒋的,就是杀鸡用牛刀,你放心吧。”

“好,你这就去办,稳妥点。这一千大洋就给他,事成了,再给他一千。”

胡知县走后,蒋贤心潮难平,他想,胡知县年俸一百二十块大洋,为收买自己一个咨议员,一出手便是三千大洋,若平时贪贿少,怎能如此大方?看来百姓传言不虚。他觉得不能等到咨议局开会再呈文,必须马上去省衙举报,早日为丹阳百姓除害。他心中有事,早没了睡意,便披衣出门,在院中散步,听到尚斌房中传出均匀的鼾声,他想提前结账,明日一早便动身回家,拿上盘缠直接去苏州,到江苏府衙去举报胡知县的恶行。

在客栈大堂,他遇到了多年不见的王凯达,原来王凯达带伙计来丹阳买牛,就住在这家客栈的后院。二人相见万分高兴,王凯达说:“伙计明天一早才到,我屋里空着一张床,你睡到我这边来吧,我们刚好聊聊天。”

“好,我去拿东西。”蒋贤的包袱尚未打开,他提了包袱,拉上门,便去了王凯达的房间。王凯达要给蒋贤沏茶,蒋贤说喝点开水就好,晚上喝茶睡不着,王凯达倒杯水给蒋贤,二人坐在小圆桌的两侧说话。

“和你相比,我太憋脚了,种田养家糊口,一事无成。”王凯达说。

“我们一样,我现在也是种田养家糊口。”

“你是省咨议员,能为民请命,能造福桑梓。”

“哪里有那么大能耐,最多就是个传声筒,传来传去也没人听,连个屁也不如,再说好多事觉得是真的,但要拿到证据又很难,比如百姓反映胡知县和丁总柜合伙贪污钱粮,究竟有没有贪污,贪污多少,账册我也看不见;说胡知县收受牛霸头的好处,到底收受了多少贿赂?牛霸头不说也是无从查起,要查办胡知县,关键是要拿到真凭实据。”

王凯达说:“积谷仓的事,我想要查是有办法的,就是麻烦点。”

“你快说说,怎么查?”蒋贤兴奋地问。

“每年收的钱粮最后都要汇总报给省布政使,只要把各乡交的钱粮数汇总与上报给布政使的数对比一下,两数的差额,不就是贪污的数吗?”

“这是个办法,蒋市乡上交的数,你帮我问问,其他乡上交的数,我自己来了解汇总。”问题有了解决的办法,蒋贤心情轻松了一些,他真觉得有些困了,说:“睡觉吧,于是二人熄灯睡下了。

次日吃了早饭,蒋贤和尚斌二人各自回家,蒋贤乘马车到珥陵,下车后直接去乡公所了解这几年上交的捐赋钱粮数,从珥陵乡公所出来又步行到导士乡公所;一家一家问下去,等走到皇塘街上,已到掌灯时分,一天水米没沾牙的他又饥又渴,便走进了西街饭店,王掌柜要给他张罗炒菜,蒋贤在一张空桌边坐下说:“渴死了,先倒完水,再来碗大麦粥,来块烧饼,我吃了,还要去乡公所有事。”  他吃了烧饼,喝了粥,起身去乡公所。

蒋贤出门,一个陌生汉子也起身跟着出了门,蒋贤往西街去,陌生人也跟在后面走走停停,直到蒋贤走进乡公所,他才在一个阴暗的角落站下。

郁乡长还在乡公所,蒋贤向他了解几年来上交的捐赋钱粮数,郁乡长推说文书不在,只能第二天来看帐册;另外,他还要去一趟荆家祠堂,不能陪蒋贤,蒋贤说:“你去荆家祠堂我回家,可同行一段路。”蒋贤和郁乡长一道出门,并肩往西街走,来到往丁桥去的岔路口,蒋贤觉得鞋里有沙子硌脚,便说:“你先走,我鞋里有沙子。”

郁乡长独自前行,蒋贤刚蹲下身子,脱了右脚的鞋,拿起倒沙子,就见一个黑影从身边跑过去,追上郁乡长,左手从身后勒住了他的脖子,右手拿刀往他胸口处猛捅几下,郁乡长惨叫了一声,就倒在地上,黑影往街西口狂奔,很快消失在夜色中。蒋贤赶紧穿好鞋,跑过去扶起郁乡长,发现郁乡长胸前有几处伤口,不停的流血,人已经没有意识,便大声呼喊救人。

杀人凶手便是申工前,昨晚到客栈扑了空,他一直守在客栈门外等候,直到早上蒋贤离开县城,便一路尾随跟到皇塘,找机会下手,直到蒋贤和郁乡长一同出了乡公所的门,往西街走去,觉得机会来了。因为郁乡长的身高、体型和衣着都与蒋贤相仿,又听不懂皇塘的方言,在昏暗的夜色中,申工前错把郁乡长认做了蒋贤,追上去痛下杀手。

申工前回到丹阳县城,天已大亮。他去向桓明富报功邀赏。桓明富说:“说好的人杀成了,再给你一千,但要等我确定人真的杀了,才能给你。”

当天中午,郁乡长被杀的消息传到了县衙,气得胡知县大骂桓明富饭桶,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桓明富劝道:“姐夫息怒,咱们还有办法,我们不妨将计就计,就把杀郁乡长的事栽给蒋贤,反正当时他俩在一起,而且两人以前又有过节,就说讲蒋贤与郁乡长发生争执,一怒之下杀了郁乡长,他也是有口难辩。”胡知县觉得此法可行,一拍桌子说:“好,马上派衙役去拿人,不杀他的头,关他个十年八年,也不怕他捣乱了。”

傍晚时分,阳光还有些热量,久旱无雨,地上干得发白,空气中漂浮着浑浊的尘埃。蒋贤和柏年从码头上抬了一桶水,用葫芦瓢舀了,在门前泼湿地面,等地面干了,二人从屋里抬出长桌,端出四张长凳,搁在泼过水的地方准备吃晚饭。村东口有狗叫,叫的还蛮凶,蒋贤抬头向村口看去,五个衙役正匆匆走来,两个衙役边走边挥舞着手中的长棍,驱赶着吠叫的狗,跟在后面的衙役,嘴上叫喊着往小沟塘边走,蒋贤迎上前去,领头的胖衙役下打量了一下,问道:“你是蒋贤?”

“我是,有什么事?”

“有人告你杀人。”

“我杀了谁  ?”

“郁乡长。”

蒋贤一愣,说:“你们搞错了,我昨晚和郁乡长在一起,我看见杀郁乡长的人了。”

“我们奉命拿你,你有什么话到县里跟知县老爷去说。”

“你们有县衙的捕人令牌吗?”

“在这儿。”领头的衙役从口袋里摸出令牌,在蒋贤面前晃晃。

陈蓉正在楼上教安秀绣花,张嫂慌慌张张地跑上楼来,结结巴巴地说:“太太,不好了!县里派人来抓老爷了。”陈蓉大吃一惊,扔下手里的花绷子,小跑着来到门前晒场,看到蒋贤被两个衙役双手扭在背后,一个衙役准备用麻绳捆绑,她大喊一声:“住手!你们凭什么抓人?”

蒋贤说:“有人告我杀了郁乡长,身正不怕影子斜,我到县里把事说清,有半天一天就回来了,你别担心。”

陈蓉看到胖衙役手中的令牌,知道说什么也没用了,便说:“官爷稍等,你们一路辛苦,先歇一歇,吃点东西,喝口茶再走。”

“不歇了,我们要赶回去交差,马车还在街上等着呢。”

“那就带上点茶钱走。”陈蓉去屋里拿了十块银元给胖衙役,胖衙役接过,脸上有了笑容,说:“放心,我们不会为难你家先生。”他转身呵斥准备捆绑蒋贤的小衙役说:“绑什么绑?蒋先生是议员,还能跑了不成?”

两个衙役在前,蒋贤居中,三个衙役跟在后面,往街上走去。这一次他们是从大坟园南边的大路往街上去,暮色中的坟园阴森森的,高高低低的坟墓藏身于杂树荒草之中,黑黑的树林里传出野狗野猫的叫声。蒋贤想起小时候听老人们讲的故事,很久很久以前,大坟园就是一片鬼地,有成千上万个各色各样的鬼,他们做各种坏事,危害人类,后来来了一个叫尺郭的好汉,专门来降鬼,他身长七尺,腹围也是七尺,穿红衣系白带,头上盘一条红蛇,样子很是威猛;他以鬼为食,早饭吞恶鬼50个,晚饭吃恶鬼30个,吃来吃去吃尽了所有的害人之鬼,蒋贤想:人世间,要是多一些像尺郭这样的人就好了,食尽世上的贪鬼色鬼,还有陷害好人的恶鬼。

蒋贤被抓走三天还没有回来,陈蓉实在放心不下,就让侄子陈进乔到县城去打听消息,陈进乔上午去,下午就回来了,说情况很严重,省咨议员杀人,不以命抵命,也要坐二十年牢,蒋贤已被押往苏州的省衙监狱,一同押去的还有陈毛子。陈蓉急得大哭起来,思来想去,觉得不能坐以待毙,还是要去苏州申诉救人,她去街上布店买了一丈白布,让陈进乔用浓墨在上面写了一个大大的冤字,折叠起来,带着五个女儿去江苏巡抚衙门喊冤告状。

此时南京到上海的火车已经开通,从常州到苏州只要四个小时,几个人都是第一次坐火车,听到火车叫,就跑到站台边去看,急得车站工人大叫:“往后退,往后退!火车会吃人!”几个人吓得往后退,心砰砰跳。

有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人说:“别害怕,火车趴着不会吃人,站起来才吃人呢。”

闷雷似的一声长鸣,庞然大物从北边驶来,似乎跑累了,到站台处,慢慢减了速,火车头喷出一股股白气,一下站住了。姐妹们刚上车有些害怕,看到有人走动,人们并不惊慌,心里才踏实下来。车子开动了,窗外飞快掠过树木,房屋,安文有些兴奋,也有些害怕,说:“火车要是站起来,我们怎么办?”

安吉说:“抓紧椅子靠背,像骑马抓住马鞍子一样。”

别人没说话,安文又说:“妈,坐火车真好玩,回来我们还坐火车。”

陈蓉无兴致说话,她心情沉重忧伤,不知此去,结果如何?不知能不能救得了丈夫,她想:“告不赢,不回来了!”

到苏州,母女几人下了车,叫了两辆黄包车,直接来到书院巷的巡抚衙门,看门人一看是来喊冤的,不让她们进门,让她们直接去布政司找江苏布政使申诉,陈蓉说:“我男人也做过官,这事我懂,布政使管行政财赋之事,根本不管冤狱之事,我就要找巡抚!”看门人执意不放她们进门,陈蓉无奈索性拿出写有冤字的白布,让五个女儿举着面对八字大门站下了。半天下来,引来很多围观的人们,把省衙门前堵得水泄不通,还有些记者前来采访,拍照,其中还有几个洋人。第二天消息就见了报,申报的标题是“乡长遭凶有蹊跷,六女喊冤立抚门。”新任江苏巡抚程德全看到了,当即让人接待了陈蓉母女,程德全仔细看了诉状后,让陈蓉母女先回家,耐心等候;随后,差人去丹阳调查实情。陈蓉母女去省衙喊冤的消息很快在丹阳传开了,胡知县心里忐忑不安,担心申工前一旦被抓,会说出实情,便让桓明富尽快杀人灭口以保平安,结果桓明富杀人失手,申工前逃到苏州,一怒之下将胡知县买凶杀人之事公诸于众,连同雇凶的一千银元一并上交作为证据。胡知县贪污积谷仓钱粮、勾结牛霸头欺行霸市牟取暴利,私自加捐加税的丑恶行径也被查实,程德全本欲按朝廷律条严惩胡知县,因前任巡抚陈启泰一再求情,最后只将胡知县做追缴全部赃款、削职为民处理了事,蒋贤和陈毛子当庭无罪开释。

陈蓉带着女儿们回家后的第十二天,蒋贤也回来了,时间才数十天,恍若几十年,夫妻相见,很是伤感,二人相拥而泣。过了几天,大家的情绪才慢慢平静下来,蒋贤说:“你带女儿们去告状起作用了,五女喊冤,再加个大冤字打动了程德全。”

陈蓉笑着说。“可不止六女,是七女。”

“哪有六女?”

“我肚里有一个孩子呢。”

“那也可能是男孩呢。”

“那就是七人喊冤。”  蒋贤摸着陈蓉有些隆起的肚子说:“这个生了可不能再生了,要再生的话,舅舅和外甥差不多大了。”

“这种情况也不少啊。”

“我们有这么多孩子好了,你不要再生了。”

陈蓉推开丈夫的手说:“生不生在你,你要忙乎,我有什么办法。”蒋贤点头说:“对,从今以后,继续丁忧,刀枪入库马放南山。”

陈蓉用食指戳一下蒋贤的脸颊说:“你别说话不算话。”

两人都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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