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姐妹出嫁
陈蓉生孩子时重男轻女,教育孩子是重女轻男,她觉得女儿将来是人家的人,也要生儿育女,没教养没本事,不仅要遭人家轻视要受人家的气,对下一代也教育不好;所以安吉、安莉从七八岁起就上私塾,两人都念了五年书,平时陈蓉教她们纺纱刺绣、做针线活、学烹饪浆洗,二人都练出了一身操持家务的本事。安吉与安莉相差一岁半,长的犹如双胞胎姐妹,一个18岁,一个16岁,婷婷玉立,貌美肤白,玉颜秀色,二人上街,总引得人们回头看。尧塘边有蒋家一块菜地,菜地旁是半糖莲藕,过雨荷花满塘香,村上和邻村许多人来看荷花,有些小伙子醉翁之意不在酒,并不看绿绿的大盆一样的荷叶,不看粉红大红的荷花,而是看在菜地里除草割菜的姐妹俩。有一天人多拥挤,有两个小伙子被挤得掉在水中,岸边响起幸灾乐祸的笑声,有人编歌谣唱道:
皇塘最大最深的是芦塘,
芦塘里最绿最多的是芦苇,
最好看的是白色粉色的海棠;
何家庄边有大塘尧塘,
尧塘美丽的荷花十里香,
最好看的是蒋家姐妹俩…………
陈蓉有时打发姐妹俩去西街饭店帮忙择菜、洗碗、端盘子,她们一去店里的生意总是很好,座无虚席,好多人不为美食,而为美色。有的人要上一壶酒,点一个凉菜一个热菜,边喝边看美人。武进有个锡剧戏班子,来皇塘唱戏,住在荆家祠堂,吃在西街饭店。班主梅年丰,二十三四岁,人长得英俊,唱功和武功俱佳。安吉爱看戏,梅年丰爱美人,吃了饭总要和安吉到后面园子里说话,有一次二人在园里相拥,被人看见,告诉了陈蓉,从此不再让姐妹俩去饭店帮忙,安吉认为是安莉告的状,心生怨恨,有一阵子不和安莉说话。
转过年来,安吉19岁,安莉也17岁了,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奇怪的是,上门说媒的并不多,蒋家姐妹优秀貌美,远处不知,近处不敢。陈蓉有一阵很是发愁,到处托人,功夫不负有心人,姐妹俩的终身大事总算有了着落。上门求亲的是施家村施明亮家,施家有五间房,五十亩地,兄弟俩;哥哥施大坨已经成家,弟弟施小坨与安吉同岁,一只脚有点毛病,走路一颠一跛的;媒人隐瞒了这个毛病,蒋贤夫妇认为两家还算门当户对,便同意了;问到安吉,她也同意了,她也想嫁人,村上姑娘不到十八就都出嫁了。但当安莉的婚事定下后,她嫉妒后悔了,给安莉说的是蒋豆庄的首富程步云家,程家家境殷实,有一百亩地、十间房,和蒋家一样,五间楼房,五间庭屋。除此之外,在丹阳城里还有一厂两铺,独生儿子程经禧,人长得好,还有才气,有学问。另外,安吉还听说蒋豆庄有个不成文的村俗,老人活到六十岁,阎王不请自己去,原因多样:有的是儿子不孝,有的是为儿子着想早死可减轻儿子负担,有的是习惯的压力,有的是从众心理,总之老人会用不同的方式离世,安吉觉得蒋豆庄这个村俗让安莉不用给老人养老,又沾了便宜;她嫉妒安莉,很不开心,常给安莉脸色看,不时讥讽挖苦。安莉为人爽朗大度,对安吉的态度并不计较,照样搂着安吉姐长姐短,有时开开玩笑:“你说施家多小气,叫施小坨,拉屎都舍不得拉多一点。” 说完咯咯地笑,安吉却认真,冷着脸说:“他家穷,没有程家富,能大方吗?”
二人婚事敲定,父母心里踏实了,陈蓉觉得两家都算是门当户对,蒋贤觉得程家经济上比自家要好一些,这样也好,他对陈蓉说:“司马光说‘媳妇一定要娶那些家境不如我的,女儿一定要嫁家境胜过我的,媳妇的家境不如我家,就知道勤俭朴素;把女儿嫁到胜过我的人家,就知道畏惧严谨。’”
“这么说,两个孩子的婚事还行。”陈蓉说。
下午四点,斜阳照在楼前园中的两个盆景上,一盆是松树“天长地久”,一盆是长青“一帆风顺”,安吉拿着桑剪给盆景修剪枝叶,安莉从楼上下来说:“姐,我来帮你。”
“不用,要修你修!”安吉把桑剪往石台上一扔,没好气的上楼去了,她听得屋后有鸟叫,便走到后窗口往外看,一大群鸟从大塘北边的树林里飞起,飞过了大塘和麦田,停在楼房屋脊上,叽叽喳喳的叫。陈蓉进来问:“衣服收拾好了吗?”
“没有,我不去。”安吉撅着嘴说。
“说好的事,人家票都买了,施小坨陪他爸去,你不陪你爸去。”
“我不去,凭什么让我嫁给施家让安莉嫁给程家?”
“是施家先提亲的,你是老大,总不能大麦不割,先割小麦吧?况且你是同意的。”
” 反正我不去苏州,谁爱去谁去。”安吉走进卧室,砰的一声关上门,陈蓉很生气,怒火在心里直往上窜,她去推门,想好好教训安吉一番,安莉从楼梯跑上来,拉着陈蓉的胳膊说:“妈,要不我陪爸去。”
“你去算什么事?这事还有替的。”
“我和姐长得像,他们家人也分不清,就说我是安吉就是了。”
“那我和你爸商量一下。”陈蓉去前面找蒋贤。
不久前,施明亮来跟蒋贤说:“安吉和小坨都不小了,下半年办婚事,我想带他们去一下苏州、上海,买些需要的东西,顺便玩一玩,苏州上海都不远,还没去过。”
蒋贤欣然同意,他当咨议员好几年了,前不久听说像他这样情况的,要补授官职,好几个月了也没消息,也不知是真是假,正好可以借此机会到江苏巡抚衙门去打听一下;陈蓉也赞成,一场牢狱之灾让蒋贤吃了不少苦,受了不少罪,出去走一走玩一玩,有利于身心健康。临到动身,安吉又不肯去,这让她很恼火。她觉得行程不能变,安吉不去,安莉去也行,主要是陪陪和照顾蒋贤,蒋贤先是觉得不妥,陈蓉说也不是出嫁,就是一次出行,施家父子也分不清谁是安吉,谁是安莉,没什么关系,蒋贤同意了。
晚上安莉收拾行李和衣服,他对安吉说:“我这次是冒充你去的,见了施家父子,说什么好呢?”
“你表现得凶一点、懒一点、坏一点,多说说自己的坏话缺点,能说得他家退婚最好。”
“万一真弄得人家不要你了,怎么办?”
“那我求之不得,你真把这门亲事弄黄了,我叫你姐姐。”
他们到常州晚了,火车已开过去了,只能退票,改坐往苏州的汽车。蒋贤和施明亮坐第一排,安莉和施小坨坐在他们后面,安莉坐在靠窗的位置,看着窗外的景色,车子轰鸣着往前开,树木房屋迅速的向后移动,尘土被车轮卷得老高,紧跟在车后。蒋贤说:“以前坐马车一天到不了苏州,还要在无锡住一晚,现在坐汽车大半天就到了。”
施明亮说:“听说火车更快。”
“是的,我们回来可以坐火车。”
“火车是沿着两根铁条跑,要跑到外面去怎么办?”
“火车轮子上有凹槽,卡在铁条上面跑不出去。”
安莉看看窗外,不时瞥一眼身边的施小坨,他的个子比自己高不了多少,在男人中显得矮小,五官虽没什么毛病,但眼睛小,单眼皮,眉毛偏短,也就一寸不到,脑袋不圆,前凸后鼓,像是从变形的模子中挤压出来的;不圆的脑袋上戴了个浅灰色的瓜皮帽,帽子好像是戴了十几年,洗了几十次那么旧,一身衣服倒是新的,但皱皱巴巴,一看就是买了几年舍不得穿,一直在箱子底下压着。安莉把外衣脱了,搁在二人中间,施小坨怕压着花衣服,身子往外坐坐,小半个屁股在座椅外面,他几次想跟安莉说话,安莉却眼望着窗外,有一只孤雁与汽车同向而行,很快落到车后,被扬尘所淹没。
安莉想起姐姐说的话,转脸问施小坨:“小坨,你算过命没有?”
施小坨坐直了身子,看着漂亮的安莉,郑重其事地回答:“我看过相,没算过命。”
“看相算命不是一回事吗?”
“有区别,算命是以天干地支按出生年月日排成八字,在以干支所属的金木水火土的五行相生相克,来推断一个人一生的命运;看相是根据一个人的头型、五官、气色、手纹的迹象,推算吉凶祸福、贫富寿夭,算命的是瞎子居多,相面的要有一双好眼睛。”
“相面的怎么说你?”安莉问。
“说我多情不寿,少情百年。”
“这么说,你还是不结婚好,能够长命百岁。”
“安吉,你相过面没有?”
“相过,说我红颜薄命,美痣克夫,我耳后有一个痣。”
“我没看见耳后有痣啊。”
“头发遮挡着呢,老话说,丑妻近地薄田家中宝,从算命看相说的,我们好像没缘,结婚对双方不利。”
“算命看相的话不能当真,我听一个算命的人说过,他们都是连猜带诈,来人满口好好好,必是当官的;满嘴是是是,必是听差的;父亲来问儿子事,必是盼其富贵;儿子来问父母事,必是有病有难;妻子来问丈夫事,面有喜色是盼丈夫飞黄腾达,面露怒色,不是丈夫不争气,就是在外吃喝嫖赌;丈夫来问妻子事,不是红杏出墙,就是不能生育。除了蒙和猜,就是吓和吹,人被吓就着急慌张吐真言,人被吹就飘飘然什么都说,算命看相的就是这样,说什么你别当真,算命的就是吓你,让你给他钱破解。”
“生死之事、终身大事还是宁可信其有为好。”
“人之命天注定,尽人事听天命,不管他。”
“我这个人脾气不好,毛病不少, 你知道吗?”
“不知道,我看你挺好的。”
“我是在外装温柔,装淑女,外人看我挺好,在家我可不好,嘴馋人懒,脾气坏,我的衣服袜子穿上身就不洗,都穿得臭烘烘,我家张嫂让我换了,她拿去洗,边洗边说臭死了,看到好吃的,我就抢着吃,不管别人,我妈说我没样子。有一次到我舅舅家,舅妈包了一筛子馄饨藏在被子里,不给我吃,我爬上床,在被子上打两个滚,一筛子馄饨都成了面饼。”
“我不信,我看你不像那样的人。”
“你不信,到河东狮吼时,你悔之晚矣。”
“打是亲,骂是爱,我愿意你打我骂我,用鞭子抽我。”
“你真贱。”
二人都笑了。
汽车下午四点到了苏州,在客栈住下后,蒋贤前往书院巷江苏巡抚衙门。衙门大门向南,阔五间,高大气派,门两侧是敞开的八字墙,气势不凡。蒋贤在门前走了两个来回,还是没有进去,打听授官之事好像是要官做,总觉得说不出口,随他吧,有则兼济无则独善,他转身去了沧浪亭和可园,他觉得苏州河多桥多,处处小桥流水,粉墙黛瓦,古迹名园,不愧天堂之誉。
晚上,施明亮问起去巡抚衙门的事,蒋贤说:“没去,我也无所谓了,没官也好,干点实业。”
“干什么实业?”
“农工商都可以,我国农业也落后,也要农业革新。”
“我国是农业大国,农业还落后?”
“落后,农业上面的学问不少,栽培、土壤、气象、肥料、农机、水利、虫害,这些方面外国都有研究,技术比我们好,产量比我们高;不做官,我想学农业技术,当个好农民。”
“你有好经验,也教教我。”
第三天,他们到了上海,住在离外滩不远的泰康旅馆,两家住隔壁,屋里有电灯,墙上绳子一拉就亮,再一拉就灭,很新奇的东西,乡下没有见过,施明亮过来说:“这东西像个茄子,比洋油灯和蜡烛都亮。”
蒋贤说:“这是电灯,上海旅馆多数用电灯,不用洋油灯和蜡烛。”安莉去隔壁,见施小坨在拉电灯玩,一会儿“滴搭”一下亮了,一会儿“滴答”一下又灭了,安莉说:“上海洋人真多,都不梳辫子,也不怕杀头。”
“谁敢管洋人呢?朝廷打不过他们,怕他们,仗打输了还要割地赔款。” 施小坨说。
“你知道的还挺多。”安莉此时觉得施小坨还有些骨气,个子似乎也长高了些。
屋里有些热,施小坨把瓜皮帽摘下来。露出了头发稀疏的脑袋,安莉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说:“人家说你瘌痢头会摇橹,你头发真是不多。”
施小坨被笑得满脸通红,赶紧把摘下的帽子又戴到头上,说:“我小时候多病,五六岁那年,一场大病人没死,瘸了一条腿;十岁那年,胳膊被毒蝎子咬了,鼓了个鸡蛋大的包,以为没事,也没去看郎中,后来就烂、就化脓,再找郎中看,伤口好了,头发也少了好多。”说着,他撸起袖子让安莉看看那个伤疤。
“你真是多灾多难。”安莉同情地说。”
次日吃了早饭,四个人外出游览购物,门口有个野鸡马车,一车坐四个人,每人三个铜板,把客人送到想去的地方,四人上车后,蒋贤说:“去顾家花园,听说那地方好儿。”
“坐稳。”马车夫一声吆喝,鞭子一甩,车轮子转了起来,上了大街;行不多远,车速慢了下来,蒋贤探头看了看,前面一辆洋人的马车行得慢,挡住了他们的车,蒋贤说:“咱们从旁边超过去吧。”
“不行,我可不敢。”马车夫接着说:“租界有规定,华人的马车不许超洋人的马车,洋人的马车可以超华人的马车。”
施小坨有点生气,说:“什么道理,洋人比华人高贵了。”
施明亮瞪了儿子一眼,说:“在外少说话,学说话二年,学闭嘴一生。”
马车经过一个照相馆,橱窗里摆着放大的相片,蒋贤说:“有时间我们照个相。”
施明亮说:“听人说,照相会伤元气,会把人的魂照走,还是别照吧。”
蒋贤说:“我还是第一次听说照相会伤人,那就不照。”
顾家花园地方不小,花卉树木很多,有不少参天的悬铃木,还有七叶树、椴树、枫香等名贵树种,阳光照在树丛间,雾气与阳光相遇,似透明的纱,随风缓缓飘动;假山挨着池塘,再往里有些古色古香的亭台楼阁,安莉觉得美,这里也看,那里也停,蒋贤觉得没意思,说:“大塘边上要建一些亭台,比这儿还要好看。”他对施明亮说:“让他们年轻人在这看,我们去城隍庙。”
“这样也好,那我们出去。”
施小坨和安莉边看景色边聊天,安莉问:“你妈人怎么样?对儿媳好不好?”
“你这个人实诚,我也不瞒你,我妈是本事不大脾气大,她有个毛病,尿和屎憋不住,老拉在身上,我嫂子给她洗身子洗衣服,闻着臭还不许眉头皱一下,皱一下眉头便是一巴掌,还要我哥休了嫂子,我哥不肯,说绝不当焦仲卿,我妈就骂我哥忤逆不孝,拿着棒槌去追打我哥。”
“你家儿媳不好当。”安莉说,她在心里为安吉难过,她不愿意是对的,不说别的,就这个婆婆就让人过不了舒心的日子。
从顾家花园出来,二人沿马路往东走,街上很热闹,路边的绸缎庄、珠宝店、杂货铺、饭馆都开着门,张灯结彩,人头涌动;轰轰响的汽车、马拉的轿车、人拉的黄包车,穿梭似的来来往往;机器声、车轮声、喇叭声、车铃声,还有人们的说话声叫喊声,各种声音混合在一起,很是嘈杂,让刚进城的人们有点惶恐不安。
一家服装商店的橱窗里有光着上身的石膏女模特,墙上还有洋装笔挺的男女拥抱在一起的彩画,施小坨过马路时,还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一辆长头黑色小汽车疾驰而来,安莉眼尖脚快,向前跑过了马路。黑色小汽车“吱-”的一个急刹车,停在施小坨面前,他吓了一跳,脚跘在凸起的鹅卵石上,身体向前摔了个跟头。司机是个中国人,戴个墨镜,头伸出窗外怒骂:“瘪三!不要命了?想死,跳黄浦江去。”安莉转身扶起施小坨往路边走,一个金发碧眼女洋人,把头伸出窗外,用生硬的中国话说:“小姐,过马路要照顾好残疾人。”说完,缩回烫了卷发的头,汽车轰鸣着继续向前开去,车后扬起一股灰尘。安莉扶施小坨到路边,帮他拍拍衣服上的尘土,看他惊恐木讷的样子,有点可怜他,结婚以后一定要受安吉的气,日子肯定不好过。
从上海回到家才下午四点钟,太阳还高悬在天空,暖洋洋的;一家人围坐在堂屋的八仙桌旁,听蒋贤讲苏州、上海的见闻,吃着带回的糖果点心。坐了一会儿,陈蓉对安吉说:“你去厨房烧水,烧一大锅,让你爸和安莉洗个澡。”
安吉去烧水,安莉跟到厨房,站在灶旁说:“姐,我见了施小坨了,我看他是个老实人,今后肯定听你的话,也不会让你受委屈。”
“你就直接说他是窝囊废就是了。”
“也不是窝囊,知识还不少呢。”
“瘸子还是瘌痢头,他妈还屎尿不禁,想想我就恶心。”
安莉往前一步,想替换安吉烧火,“哎哟,百脚虫!”安吉突然喊道,没等安莉反应过来,烧红的火叉已经落到了安莉的脚背上,“呲-”的一声响,安莉袜子烧焦,脚背被烫,一股棉布和肉被烧糊的气味混合在一起,充满了整个厨房;安莉痛苦地叫了一声,往后一退,跌坐在地上。人们闻声从堂屋跑过来,陈蓉和张嫂扶起疼得流泪的安莉坐到堂屋半高的藤椅上,陈蓉小心地用剪子给它剪开了袜子,只见她脚背被烫得青紫起了泡,有鸡蛋大小,陈蓉吩咐:“张嫂去打盆凉水来,蒋贤你去找獾油。”陈蓉让安莉把烫伤的脚放在凉水中,泡了好一阵子,直到感觉不太疼了,才给她把脚拿出擦干,在伤处抹上了獾油,忙完这一切,陈蓉转身去厨房找安吉,厉声责问:“火叉在灶堂里,怎么会烫到安莉的脚?”
“我看见一只百脚虫,用火叉去烫,没想到碰了安莉的脚。”
“百足虫呢?”
“放灶膛里烧了。”
“你就编吧,叫你去苏州上海你不去,安莉去了你又不高兴,你那点鬼心思我还不知道,看我不找你算账!”
安吉知道祸闯大了,惶恐地低着头,两手无措的抓着衣服,抽泣起来,安莉大度地说:“姐不是故意的,我已经不怎么疼了,没事。”
五六月间,丹阳官盐店商独霸市场,高价出售,盐价大涨,民众怨声载道,皇塘的食盐被程记盐栈老板程利营一家垄断,盐价比县城还高。6月17日早晨,两千愤怒的乡民在靳庄靳文林带领下,捣毁了程记盐栈,与程利营父子理论,清军47标来皇塘弹压,两千多农民手持钉耙锄头,与清军激战于东街桥头,血战一直持续到夕阳西下,人方散去。蒋贤听说蒋豆庄的程经禧参与了打砸盐店的事件,还领头冲在前面,便有些担心,不知他有没有受伤和被抓,决定去程家看看,陈蓉说:“你去过程家,就别跑了,我和安莉去认认门,看看人。“
“也好,就带几斤盐去,别的不用带。”蒋贤说。
次日早饭后,陈蓉和安莉梳洗打扮一番,走得较晚,走到蒋豆庄,快到中午了。天气很热,太阳很毒,热气穿过草帽和衣服的遮蔽,头和身上都被烤得热烘烘的,直往外冒汗,田野里的稻苗热得卷了叶,树枝头房顶上都罩着一层热雾。程步云家的楼房是去年参照蒋贤家的样式盖的,楼顶也是用一排竖瓦筑脊,屋脊的两端做了个昂起的鸱尾,格局也是庭屋在前,楼房在后,中间一个园子;园子里栽了三棵桃树,已经结了不少鸽蛋大小的青果,还有两棵枇杷树。楼后面有一个园子,园内有一圆形的池塘,旁边有一小亭,园中枣树、槐树密布成林。程步云父子陪陈蓉母女看园子,看房间和家具;准备给儿子当新房的屋子装饰一新,家具都是在苏州买的,材质好,式样新颖、美观,程步云指着一组比人高的二层衣柜说:“这衣柜木头是江西宜春的樟木,衣服放在里面不会被虫蛀。”他又指着梳妆台说:“这是黄梨木的,很结实。”床很大,床头床尾雕工精巧,床头雕着苏州园林实景,床尾雕着鱼鸟花草,床后放着一个漆成枣红色的马桶,有油漆味和淡淡的柏木香,程步云说:“这个子孙桶是千年沉柏木做的,不朽不漏水,还有香味,你们家陪不陪子孙桶都可以。”
陈蓉说:“子孙桶是一定要陪的,都做好了。”
吃了午饭,程步云对儿子说:“天热,你去瓜田摘两个西瓜回来,放凉水里泡一会儿,切了给客人吃。”程经禧答应着,拿个草帽往头上一戴出门去,安莉说了一句:“我也去。”出门去追程经禧。
程经禧等安莉走近,把头上的草帽拿下来递给安莉,说:“日头太毒了,你戴个帽子。”
“我戴了,你呢?”
“男人皮糙肉厚,不怕晒。”
“你才不是呢。” 安莉觉得程经禧在男人中算英俊的,个子高挑,肤色较白,头发浓黑,眉毛整齐,眼睛有神,鼻子下巴也挺好看,少许短黄的胡须显出阳刚英武之气,若把他和施小坨相比,一个是武松,一个是武大郎,只不过是施小坨个子比武大郎高一些,可是武大郎两条腿没毛病,安莉觉得如此相比也算公平,没有贬低施小坨。
“听说闹盐事件,你也去了?”
“去了,有个兵用枪托打我的肩膀,我给他一拳,就打掉他一颗门牙,我拳头疼,他牙掉了更疼,疼的他嗷嗷叫,满嘴都是血。”
“你真厉害,听说你们家在丹阳有几个店铺,为什么不开个盐栈?”
“开盐栈要官府批,要贿赂县太爷,我爸不肯做这件事,我们家要开盐栈,肯定不干囤积居奇卖高价的事。”
“你们家开的什么铺子?”
“一共三家:步云纱厂,福泰布店,广源南货店。”
“嫁到你家吃穿不愁,什么都自产自销。”安莉说完“格格”笑了,程经禧觉得安莉人活泼漂亮,说话声笑声也好听,如银铃般悦耳,让人心生爱意柔情。
村西有一条小河,蜿蜒向北流去,河边树不多,都是青青草地,河水清澈,照进蓝蓝的天,有一条小船载着酒糟往村上来,荡着清波,飘着酒香。瓜地离村半里,二亩半地,绿色的瓜藤瓜叶铺满了土地;瓜叶的空档处露出大大小小带竖条纹的西瓜,瓜地靠路口有个人字形瓜棚,是毛竹和稻草帘子搭成的,经过日晒雨淋,稻草帘子已经成了灰黑色。
程经禧下地摘瓜,双脚挑着没有瓜蔓和西瓜的空地走,弓着腰挑选成熟的西瓜;安莉怕瓜田里有蛇,在田埂上跟着往前走,程经禧摘了一个十几斤重的大西瓜,放在田埂上,又回到地中间摘了一个小些的,安莉说:“扔给我,我接着。”
“你接得的住吗?”
“能。”
“好,看好了。”程经禧端着瓜晃了晃,抛向安莉,安莉手伸得慢了些,瓜掉在地上碎成两半,露出红红的瓜瓤和像黑豆般的瓜籽。
“没接住,摔破了。”安莉有些沮丧地自责说。
“没关系,破了我们就把它吃了。”
程经禧又摘了一个大西瓜,摆在田埂上,跟安莉一个人抱着半个西瓜去瓜棚吃瓜。
瓜棚经过大半天的日晒也很热,好在起风了,他们便坐在瓜棚外的楸树下吃瓜,风从河边吹来,有一点点清凉。西瓜水多且甜,安莉吃了小半个西瓜,肚子饱了,脸也花了,似朝霞半映的天空,她掏出手绢擦擦脸,抬头看看天,有乌云不断从东北方向升起,随风向西南方向移动,深灰色的云很快遮住了大半天空,风卷扬起黄尘掠过田野,远处传来轰隆隆的雷声;安莉说:“经禧,我看要下雨了,咱们赶快回家吧。”
“等我把瓜吃完,别浪费了,天凉快再歇歇。”
“听我爸说,你书念得不错,天生是读书的料,朝廷废了科举,你满腹的经纶可惜了。”
程经禧说:“也不可惜,人不学不成、不问不知,胸中不学,犹手中无钱。”
“你说这学问,有书上的,也有人嘴上的,有时说法不一,该以哪个为准?”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比如,男子汉大丈夫宁死不屈与男子汉大丈夫能屈能伸,都是学问都是名言,但互相矛盾,该何去何从以何为准?”
“这要看具体情况,不能一概而论,不能刻舟求剑。”
一道白花花的闪电划开云层,“咔拉拉——”一个惊雷炸响,风变小了,灰突突的云变厚了,天空变得昏暗,开始下雨了,路面出现了斑斑点点的麻坑,路旁的稻田里发出滴滴嗒嗒的声音。程经禧和安莉一个人抱一个西瓜往家小跑,快到村口时,雨变成了冰雹,小的像黄豆大小,大的像鸡蛋一样大小,打在身上很疼。
“快到树下躲一躲。” 程经禧大声喊,二人跑到一棵香椿树下,把瓜放在地上,双手抱着头,香椿树枝叶不茂盛,仍有冰雹穿过枝叶打到身上;程经禧比安莉高,他双手伸出,撑住树干,遮在安莉的头顶上,为靠树干站着的安莉遮挡从天而降的冰雹;安莉闻到了香椿树树叶的清香味,闻到了紧靠着她的男人身上的汗味和青春的气息;没多会儿,冰雹不下了,雨也停了,二人继续抱起西瓜往家走,安莉问程经禧:“冰雹把你砸疼了吧?”
“没有,没砸到你就好。”
“我想砸也砸不着啊,难得的机会让你挡住了。” 安莉笑着说,她心里觉得热乎乎的。
冬月十六,天气晴好,阳光明媚,不是很冷。安吉安莉姐妹在这一天同时出嫁,二人嫁妆是一模一样的,都是三车六杠,二十四个大红樟木箱,箱子整齐地排放在门外晒场两侧,六辆独轮车,一字排开,车上扎着喜庆的红绸带。上午九点,爆竹声响,唢呐吹起,蒋豆庄程家的大红花轿先到,轿夫把轿停在大门外,和迎亲的人们一起进屋吃汤圆。花轿走出西街口时,安莉已经从楼上的窗户看见了,她嫁衣已经穿好,一身大红色,门外爆竹声响起时,又拿起镜子照了照镜中的自己,面带喜色,粉红如霞,母亲进来说:“程家的轿子到了,下楼吧。”
安莉说:“再等等,还是姐姐先走。”
“也对。”
陈蓉走到隔壁,看到安吉还没有换嫁衣,问道:“施家的轿子也快到了,你还不快换衣服?”
“我不去施家。”
“为什么?”
“上次去苏州上海,是安莉去的,人家已经把安莉当儿媳妇了,我去反不好了。”
“你们两个长得像,人家分不清。”
“安莉在施小坨面前说了我不少坏话呢,施家婆婆特凶,知道了还不骂死我;再说,纸包不住火,人家会说我们家捣鬼不老实,你和爸要让人家说的,不如将错就错,就让安莉嫁给施家。”
“你别得寸进尺说鬼话,安莉还去过程家呢,你去程家不也是错了,别磨磨蹭蹭了,赶快换衣服。”
“我就不去施家。”
“你敢!”楼下有人叫陈蓉,她匆匆下楼去了。
九点半,施家的花轿也到了门口,也是大红颜色,停息了片刻的爆竹声、唢呐声再次响起;陈蓉再次来到楼上,看到安莉不但没换嫁衣,反而用手绢擦起眼泪来了,就责备说:“哭什么?大喜的日子,快换衣服!”
安吉哭出声来,边哭边说:“我就不去施家!”
陈蓉忙叫张嫂关上门,厉声呵斥她:“你要是不去,就从后窗口跳下去,我们跟施家也好有个交代!”
“跳就跳!”安吉几步跨到后窗前,吓得张嫂赶紧上前死死地抓住她的胳膊。
安莉听见姐姐和母亲针锋相对争吵,屋里还有杂乱的脚步声和拉扯的声音,忙走到隔壁对母亲说:“妈,姐姐不肯去施家我去吧,别让人家轿子等着,反正施家也见过我了;让姐姐去程家吧,程经禧人很好,姐过去了,受不了委屈。”说完把红盖头往头上一罩,便要出去。
陈蓉说:“这怎么行,得和你爸商量一下。”
“商量就不成了。”
“程家早晚要知道的。”
“知道了也没关系,姐姐不比我差。”
外面有人喊:“新娘子,快一点。”
陈蓉左思右想,叹口气说:“那就亏了你了。”
“手心手背都是肉,肥水没流外人田,我们家是一样的。”安吉平静地说。
陈蓉忍住眼泪说:“好吧,叫伴娘上来。”安莉把红丝绸盖头罩在头上,出门往楼梯口去,张嫂赶紧搀扶着,两个伴娘上楼来接过,一步一步走下楼梯,穿过园子和庭屋,来到施家的花轿前;施小坨掀起红色轿帘子,安莉跨进花轿,转身坐下。“起轿——”迎亲的媒人大喊一声,轿子抬起,晃晃悠悠往村外去,爆竹声、唢呐声再次响起。
花轿到了西庄塘边,安莉对轿夫说:“停一下,我洗洗手,等一下我妹妹。”她下轿走到河边,蹲下身子,把手伸进水中,水很凉,她慢慢用手拨动着水;等到村上的爆竹声和唢呐声又响起时,才站起身往轿边走,走到轿边,她掀起红盖头一角,眼睛向村口看去,程家的花轿出现了,大花轿比施家的花轿高大气派,轿夫也多了四个,身材高挑的程经禧,身穿红色长衫,胸前挂着大红花,骑着一匹高头大马,满脸喜气洋洋的神色,他一定以为花轿中坐着的是她安莉;她转眼看看个子还不及轿夫高的施小坨,她要和这个其貌不扬的人朝夕相处白头到老了,她忍不住流泪了,水顺着脸颊往下流,她赶紧用右手把盖头往下拉拉,左手掀起轿帘坐了进去,声音更咽着说:“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