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梁断前后
伊藤有两个爱好:下围棋和练书法,杏年是这两项的高手,经常与伊藤对弈切磋,时有乐趣。
经过多次考察和一段时间的交往,伊藤对杏年的怀疑渐渐消释。杏年与丹阳城里的日伪军头目称兄道弟,广交朋友,先后结拜了二十四兄弟,不时获得有价值的情报。1940年冬天,新四军挺进纵队在珥陵伏击日军一艘汽艇和一艘驳船,缴获大量军火和粮食,这一胜利的取得就是靠杏年提供的准确情报。
春节初一的早上,丹阳城里冷冷清清的,没人放爆竹,没人敲锣打鼓,商铺都关着门,街上行人不多,没有往日过年的喧闹气氛。杏年想回皇塘看看,走到大运河边还是停下脚步,怕有什么意外情况。
气候阴冷,运河水面上笼罩着层层白雾,他弯腰捡起一块耳朵大小的瓦片,侧身向水中削去,若在小沟塘,这块瓦片能从北岸漂飞至南岸,在水面留下一串间隔均匀的涟漪,可今天瓦片出手“咚”的一声,钻入水下,仅有一个涟漪慢慢荡漾开来。他自嘲地笑了一下,按老家的说法,这是不吉之兆,他在心里提醒自己,凡事皆要小心谨慎。
杏年看到东边一条小河里有人呐喊,还有“砰砰砰”的声响,便走过去看,是两个人撑一条小船在敲板捕鱼,一个人用力敲绑在船头上的木板,发出震耳的“砰砰砰”声,鱼受惊吓跳出水面,撑船的便挥篙打去,鱼被打晕浮在水上,他把船撑过去,将鱼捞进船舱。
杏年踮脚看了一下,船舱里有十几条白鲢鱼,他叹了一口气,鱼真愚,在水下别动不就平安无事了,何必惊慌失措自投罗网,他又想,我非鱼,安知鱼之苦,也许那敲板声响让白鲢鱼觉得生不如死,干脆拼命来个鱼死网破,船靠岸了,杏年问敲板人:“大年初一不休息?”
“身闲肚也闲,趁过年鱼贵抓几条鱼,挣点买米钱。”敲板人回答。
“祝你们今年有好运。”杏年说了句让人喜欢的话,转身回保安队,他在剿匪大队门口遇到了许大麻子,只见他帽子和衣服上有点湿,裤腿上还有泥,像是刚从乡下回来的样子,许大麻子这会儿心情不错,主动点头跟杏年打招呼。
杏年说:“辛苦啊,过年都不能歇着,这是下乡了?”
许大麻子乐不可支地说:“今年要交好运了,开年大吉,第一网就抓条大鱼。”
“网到谁了?”
许大麻子走近一步,嘴靠近杏年的耳朵,低声但快乐地说:“共产党的县长让我抓住了,你说是不是条大鱼?那家伙狡猾,抓了几次都扑空了,我想他过年该回家吧,昨晚去他家外面守着,半夜他果然回家了。”
“没搞错吧?”
“十拿九稳,就是共产党丹阳县长曲辉,剿匪大队墙上有他的照片,烧成灰都认识,我已经报告伊藤了,明天审,争取来个开门红,把丹阳地下党一网打尽!一夜没睡,我回去睡觉了。”
看许大麻子狗熊般晃动的背影,杏年的心紧悬了起来,曲辉的模糊身影在脑中浮现,他和曲辉见过一面;曲辉老家是蒋市曲庄,父亲是个私塾先生,因为伯父没有儿子,他从小过继给在金坛做生意的伯父,1923年进入县立初级师范读书,毕业后娶了金坛富商苑国义之女苑柳为妻,苑柳年长他一岁,生有几分姿色,平时不拘小节,常与男人调笑嬉闹。曲辉不悦,多次告诫苑柳要她端庄稳重些,苑柳依然我行我素,曲辉时常对她进行殴打,一次他去楼三狗家捉奸,两个人赤条条在床,楼三狗抓了件衣服逃之夭夭,曲辉怒发冲冠对老婆大打出手,不料下手太狠,将苑柳打死;他为躲避官司,逃离家乡,参加了革命。抗战爆发后,曲辉被派回老家做地下工作,又娶蒋市钱甲村的钱玉娥为妻,生有一子。
去年以来,日军加强铁路以南地区扫荡,地下党组织都转移到铁路以北,曲辉思念妻儿,时常违反纪律去钱甲村探望妻儿。大年三十这天,曲辉无事去村边寺庙闲逛,看到香案上的签桶,顺手抽了一支,拿起一看写的是:“一轮明月照水中,只见影儿不见踪,愚夫当财下去取,摸来摸去一场空。”
他问主持和尚:“这签怎么样?”
“不太好。”
“有危险没有?”
“危险倒是没有,就是心想事不成。”
曲辉想只要没有危险就回家看看,过了初三就回来,他思妻心切,披星戴月往家赶,敲门时,被许大麻子的人抓住,带到剿匪大队看守室关押。
杏年和梁婷的工作归新四军领导,曲辉不清楚,但作为地方党组织的负责人,他对辖区内的党员基本情况是知道的,杏年的脑子里快速地转着,曲辉会不会叛变?会不会把自己和梁婷供出来?要不要撤离?他决定立刻去找梁婷,让梁婷离开丹阳,顺便把这个消息报告给组织。
他往济元药店走了一段路,才想起年三十梁婷就回常州的大姐家过年了,说好初五才回来。常州那么大,到哪里去找她呢?杏年着急又无奈,在街上徘徊了好久,直到觉得身上寒冷,才往租住的房屋走去。杏年决定,如果联系不上组织,自己不撤,自己刚刚在日伪军中站稳脚跟,没做多少事情,走了可惜;万一曲辉把自己供出来,也只是他的一面之词,自己想办法化险为夷,不要和白鲢鱼一样,板子一敲就惊慌失措;而梁婷还是转移好,换个人做联络员就是了,不必冒被捕牺牲的风险。
梁婷姐姐家是船户,孩子小时,一家人的生计和生活就在一条船上,居无定所。孩子大些后,在江边芦滩上盖两间茅草棚,把家搬到了茅草棚里;姐姐和姐夫有了一张棕绳床,三个孩子也有了一张竹床,岸上的生活比在船上幸福了许多,姐姐的脸上有了笑颜。
日军占领常州后,货运生意一落千丈,姐夫就在长江边做起摆渡生意,靠微薄的收入买点粮食度日。去年腊月,姐夫在江上摆渡,遇到日军的汽艇追击新四军的柴油机船,躲避不及船被撞翻,好在当时载客不多,他拼死相救,才无一伤亡,而他自己因为在冷水中浸泡时间太长,冻出了一身病,后来摇不了橹撑不了船,只能跪在船尾把把舵。
梁婷带着五斤肉五斤油、两斤汤圆,还有糖果茶叶等年货到姐姐家时,姐姐正躺在床上哭泣,过年期间有的摆渡船休息,姐姐想生意会好些,夫妻俩可以多挣几个钱?没想到她却拉起了肚子,稀里哗啦拉得一点力气都没有,人也瘦了不少,摆渡生意也没法干了。
梁婷说:“姐,你别着急,你歇着,撑船摇橹我都会,我来干。”
姐姐说:“我也就随口一说,你也难得回来,船不弄了,过节都歇几天吧。”
梁婷说:“弄船为自己也为别人,过年这几天,南来北往过江拜年走亲戚的人多,没摆渡船也不方便。”
姐姐说:“那倒也是,那辛苦你了,不管怎么样,年初一歇一天,我们入乡随俗。”
梁婷知道姐姐说的是是常州地方的风俗:年初一人人穿新衣新鞋,家家户户放鞭炮,见面说恭喜发财万事如意之类的吉利话,不扫地,怕扫走财运;不动刀剪,怕凶杀;不动针线,怕长鸡眼;不干活,怕一年到头辛苦。
梁婷笑着说:“年初一和平时也一样,那些讲究都是人说说的,穷人富人年初一都按老风俗过日子,怎么还是穷的穷富的富?再说十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丹阳有的地方新娘出门要哭,说大哭大利,有的地方不能哭,说哭不吉利;有的地方死人出殡,抬棺材路不管多远,中间不能休息;有的地方路再近中间也要休息三次,都说是老规矩,说违反了不吉利,老天按哪家的风俗办呢?”
姐姐说:“你说得也有道理,往年我们年初一也摆渡的,你难得来,想让你歇一天。”
“我难得有机会弄一下船,就不歇了。”
天蒙蒙亮,外面刚传来公鸡的啼鸣声,梁婷就起来了,她先给姐姐煎药,然后煮自己从丹阳带回的汤圆,灶台是自己垒的,从后土墙上开个口子,做排烟道,西北风一刮,烟往回灌,从灶门直往外涌,呛的梁婷咳嗽流泪;屋里也满是烟雾,肺有毛病的姐夫开始不停地咳嗽,梁婷说:“排烟道开在后墙不好,我找人来改造一下烟道,做一个竖在屋顶的烟囱排烟就好了。”
吃完早饭,梁婷扛着撸、搀着走路一瘸一拐的姐夫去渡口。气温很低,江风吹在脸上如刀割一般,梁婷摇橹的手冻得像小红萝卜,又红又疼,手指像针扎一样;她想,难怪受刑的人被竹签钉手指受不了,手指冻得疼都受不了,自己万一被敌人抓了,敌人用钉竹签的酷刑怎么办?自己能扛得住吗?真有这样的情况,就想办法与敌人同归于尽,不能受不了酷刑当叛徒,她看着江上飞翔的江鸥,摇了摇头,觉得大年初一不该想这种不吉利的事情。
初一到初三天气还好,初四下起了小雨,风大了浪也大了,雨把梁婷和姐夫的衣服都打湿了,二人身体冻得直哆嗦。
“太冷了,收工吧。”下午第三船的人下船后,姐夫提议说。
梁婷朝江北岸看了一眼,灰暗的天空罩着的江滩上有三个小黑影,有一个人挥舞着什么东西,一个人在招手,似乎召唤他们去摆渡,梁婷说:“姐夫,还有三个人要过来。”
“天不好,人又少,跑一趟不划算,收工吧。”
“你先回去,我去跑一趟。”
“要去一道去吧。” 姐夫不放心梁婷,还是一道去了。
等船的是老两口带一个孙女,上船后,老太太感激地说:“去亲戚家拜年,出来晚了,你们是好心人,天这么冷,为我们三个人还跑一趟,我们多给一点钱吧。”
梁婷说:“不多收钱,还按人头收,扶好了,风大了。”
船到江心,天上乌云翻滚、鸟雀不见,地上狂风大作、尘土飞扬,江上浊浪滔天、鱼虾潜底;船一会儿上到三四尺高的浪顶,一会儿又跌到深深的浪底,十岁的孙女吓得哭了起来,紧紧抓着奶奶的胳膊,扎蓝布头巾的老太太也惊恐万分,自语道:“要死在江里了,要死在江里了。”
老头子吼她:“乌鸦嘴!别乱说!”
梁婷大声安慰他们:“抓紧扶手,不要怕!船老大本事大,不会有事。”
梁婷一边摇橹一边把船帆升上一半,借着东北风力,船速快了,不到半小时就到了南岸码头。
回到家,姐夫夸梁婷能干,遇险不慌,是干大事的人,姐姐也高兴地说:“这几天多亏梁婷了,赚了钱,也方便了来往过江人。”
梁婷说:“自家人不用说客气话,难得有空帮帮你,我明天再帮着摇半天撸,下午回丹阳。”
“太冷了,要不要生个火盆?”
“不用,喝杯碧螺春茶就好了。” 梁婷一边沏茶一边说。
“我看你喜欢喝碧螺春,这个茶清香味好?”
“也不全是,我喜欢碧螺,爱屋及乌就喜欢上碧螺春茶了。”
“什么爱屋借屋,碧螺是什么东西?”姐姐问。
梁婷笑了笑说:“这里面有个故事。”
“说给我们听听。”
梁婷拿开茶杯盖,用她秀气的鼻子,嗅嗅碧螺春茶的香味说:“很早以前,太湖东洞庭山的青年渔民阿祥与西洞庭山的姑娘碧螺相爱,太湖恶龙心生歹意,欲霸碧螺为妻,阿祥闻讯怒火中烧,与恶龙大战七天七夜,铲除恶龙,但阿祥也身负重伤,垂危不起,碧螺到处寻觅药草救阿祥。阿祥与恶龙激战流血的地方,长出小茶树,绿叶碧嫩,碧螺将其采回,口含茶叶泡成香茶,阿祥饮之精神渐好,伤愈康复,碧螺因含茶叶泡茶给阿祥饮,元气尽失憔悴而亡。”
姐姐有些难过地说:“碧螺真是好人,为了心爱的人死了。”
她停了一下说:“苏舍死了快两年了,你该往前走一步了,有合适的找一个,现在是民国了,不兴守节的旧规矩。”
梁婷红着脸点点头。
姐姐问:“有相中的男人了吗?”
梁婷又点点头。
“干什么的?叫什么名字?”
“告诉你们也不认识,我只告诉你们这个人长得好、有本事、脾气品德也好,以后有机会带来给你们认识。”
“那赶快把婚事办了,这么好的男人,别让别的女人抢了去。”
“他提过结婚的事,我还没表态。”
“回去就说。”姐姐高兴地说。
“嗯。”梁婷点头答应,脑中浮现出杏年高大英武的身影,心里很是温暖,脸发热而且红了。
初二上午,许大麻子在审讯室开审曲辉,刚开始曲辉不开口,连问了几个问题,回答都是“不知道。”
“给我打!看他知道不知道!”许大麻子拍着桌子大吼,两个壮汉上前手执麻绳铁丝混编的鞭子,你一下我一下的抽打,曲辉疼得不停申吟叫喊。
许大麻子又厉声问:“说不说?”
曲辉不说话,眼神中透出惊恐和犹豫。
“狗日的打傻了,让他清醒清醒!” 许大麻子大声吼道。
行刑的壮汉揪住他的头发和腿,像杀猪一般把他扔到宽大厚实的审讯桌上,一个人按住他的手臂,另一个举起二十斤重的铁锤朝他的左手砸去,中间的三个手指当即砸碎、血肉模糊,曲辉疼得像挨了刀的猪一般惨叫,大声喊:“我说,我说。”
两人又把他从桌子上拉下来,按在椅子上坐下,许大麻子说:“早点说,不是没这么多麻烦了吗?”
脸无血色的曲辉疼得半闭着眼,一五一十地把自己知道的情况,如竹筒倒豆一般都说了出来,在他交代的地下党员姓名住址中,就有杏年和梁婷。
许大麻子把曲辉的口供向伊藤汇报,伊藤大喜,命许大麻子:“除杏年以外,其他人按名单立即抓捕。”
到天黑,分头行动的十个小组都回来了,抓捕地下党员七人,五人闻讯逃脱,梁婷没在药店。
伊藤对此次的收获很是满意,晚上设宴请曲辉吃饭,又详细询问杏年的情况,曲辉如实回答:“蒋杏年原先在新四军,不归我领导,我只是听原来的县委书记张洪亮提过他。”
伊藤说:“他原来在新四军,我是知道的,他是叛逃到这边的,但他是不是共产党,这点很重要,如果他是共产党,那他的叛逃就很值得怀疑,明天上午我找他过来,你敢跟他对质吗?”
曲辉急于立功,忙点头答应,伊藤拍拍他的肩膀,猪肝色的脸上带点赞许的神情。
初三是多云天气,有点阴冷;上午杏年到保安队办公室,刚在冰凉的椅子上坐下,伊藤就派人来叫他了。
伊藤的办公室中间生了个火炉,屋里有煤火味,也比外面暖和些。曲辉坐在朝门的板凳上,手上缠着纱布,纱布上渗出的血迹已经变成了酱紫色,看来昨天流了不少血。
杏年进门,曲辉一双不大的眼睛与他锐利的目光对视了一下,忙惶恐地低下了头。
伊藤示意杏年在自己办公桌前的木椅上坐下,手指曲辉问:“看看,你们认识吗?”
“曲县长,我在自卫团时见过一面。”杏年沉着冷静地回答。
“曲县长说你是共产党,他说得对吗?”
杏年说:“说一个人是共产党要有凭据,话不能随便说。”他又转向曲辉问,“曲县长,你说我是共产党,你总该知道我是哪年入的党?在哪里入的党?是谁介绍我入的党?”
曲辉不敢看杏年,有些慌乱地说:“我是听原来的县委书记张洪亮说的。”
“你把张洪亮书记叫来,我问他,他什么时候发展我入党的。”
“他在北港战斗中死了。”
杏年轻蔑地一笑,对伊藤说:“太君,他是听一个死人说的,没有人当面证明我是共产党,这个黑锅我不能背,再说前天早上我就知道曲县长被抓了,我要是共产党,我还在这里坐以待毙吗?”
伊藤半信半疑,决定等抓到梁婷时再说,如果梁婷也招供杏年是共产党,他不承认也不行了,想到这儿,伊藤对杏年说:“我就是核实一下,我们还有事,你先忙去吧。”
杏年料到伊藤一定会张网等待梁婷,初五这天,他安排小许在东门外等候梁婷,让她转移;自己焦急地在济元药店这条街上徘徊,像要买什么东西,一会儿进这个店看看,一会进那个店问问,有时停下看看热闹。
有一户人家结婚,四人抬的花轿摆在门前,新娘子在上花轿前嚎啕大哭,据说是老家规矩:不哭不发,越哭越发,一刻钟后新娘不哭了,她的哥哥把戴了墨镜脸有泪痕的新娘抱上了花轿,取下她脚上套的自己的大布鞋,这样可以让妹妹脚上不沾娘家的泥土,免将娘家的财运带走,花轿在人们的注视下抬走了,娘家人将一陶瓷盆水泼在门口地上。
杏年虽然也在看热闹的人群中,但一双眼睛则始终紧盯着大街上来往的行人,可惜的是,杏年和小许都没有等到梁婷,许大麻子从药店掌柜口中得知梁婷初五回来,他上午就在汽车站和各条大街上安排了监视的人,梁婷一走出车站便被抓,直接押往剿匪大队。
剿匪大队的审讯室,屋子大、墙高、窗子小,屋里显得昏暗,白天也点了两盏马灯,一盏吊在二梁上,一盏搁在审讯桌的左角上。审讯桌是桑木做的,三尺宽,五尺长,面板是三寸厚的桑木,很厚很结实,桌子两端有两个大抽屉,放各种刑具,整张桌子四个人都抬不动。
桌子后面,伊藤坐正中间一把椅子,两边两张长凳,左侧是杏年、陈翻译和书记员,右侧是许大麻子、常增杰和曲辉;梁婷被带进来,站在离桌子一丈远的地方,身后是两个体格魁梧的打手。
抓住梁婷的当天晚上,许大麻子就审讯,并动了刑,此时的梁婷神情憔悴,苍白的圆脸上有两道伤痕,出血的地方发黑,如粘了两粒黑桑葚,右脸颊有铜钱大的烫痕,红肿着,齐耳短发焦黄了一片,如过火后的芦苇丛;蓝布大襟上衣和黄布裤子上有斑斑血迹,两手似乎被夹板夹过,血肉模糊。
梁婷看到坐在面前的杏年,心里吃了一惊,但她很快镇定下来,心里也打定了主意,昨天的酷刑挺过来了,不知敌人还会有什么花样,她担心自己承受不住;她也听说过有一种致幻的药物,会让人脑子出现幻觉被人左右,这是她最害怕的,为了不暴露杏年的身份,她下定了以死保护杏年的决心,她在心里说,杏年我爱你,若有来世,我们做夫妻。
伊藤眼盯着梁婷说:“杏年君,你来审。”
杏年不忍心看梁婷伤痕累累的脸,眼睛看着她部分乌黑部分焦黄的头发问:“梁婷,曲县长说你是共产党,你到底是不是共产党?”
“我是。“梁婷没有否认。
“好,那你说出你的上级是谁?”
“曲辉。”
“你的任务是什么?”
“杀叛徒!杀汉奸!”
“杀哪个叛徒?哪个汉奸?”
“杀叛徒曲辉!杀你这个狗汉奸!”梁婷说着就朝杏年冲去,伊藤对站在他身后的两个彪形大汉喊:“抓住她!抓住她!”
坐在桌后的几个人,不知梁婷要攻击谁,身体都不由自主的往后躲闪,梁婷却用头对着结实坚硬的桌沿撞去,“嘭-”,随着一声沉闷的声响,梁婷倒在地上,当打手上前看时,梁婷已经头骨破裂,颈骨折断,气息没了,在场的人都惊呆了,杏年看着倒在血泊中的梁婷,只觉得心痛头昏,仿佛地动山摇、大厦倾倒、梁柱折断;他眼眶湿了,怕人看见,转身面对黑而高的墙壁,他在心里说,梁婷啊,你是一个弱女子,生死关头却比许多男人更坚强更伟大,你的仇我一定给你报!他心里更加仇恨曲辉这个叛徒,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
梁婷的死并没完全消除伊藤对杏年的怀疑,但他也不完全相信曲辉的话,他任命曲辉为保安队副队长,让他监视杏年的一举一动。对于抓获的其他七个共产党,伊藤问曲辉怎么办?曲辉说:“杀!”
伊藤问杏年的意见,杏年说:“忠臣烈士的名声是一种高尚的荣誉,有人愿意付出高昂的代价,甚至用生命去得到它,马上把他们杀了,就成全了他们;再说曲辉说的也没有得到考证,重刑之下屈打成招也是有的,如果太君能先放放、再审审,说不定能有新的收获,毕竟多杀这几个人不是最终目的。”
伊藤想想说:“先关着吧。”
三月的一个傍晚,丹阳的大戏院里,传出“咚咚锵锵”的鼓乐声,一场好即将开演,看戏的人们三三两两往剧场里走,看热闹的人们聚在大树下聊天。
曲辉约敏子来看戏,敏子又约了杏年,今天敏子穿一件杏黄底色小红花和服,发髻梳得很高,手上拎着紫红色镶金边的小包,包口拉锁拉了一半,化妆盒上放着一支袖珍小手枪,枪把上镶嵌着一朵金菊花。
两个等生意的黄包车夫在议论敏子的衣服,一个人说:“日本婆子后背上为什么总背个包呢?”
另一个人说:“是父母亲的骨灰。”
“不对。”
“那是什么?”
“是床单,什么时候想和男人睡觉,拿出来往地上一铺就行,河边树下草地都行。”
“嘿,日本女人还挺骚。”
车夫以为敏子听不懂,敏子却听得清楚明白,她又羞又怒,从包中掏出枪,对着车夫喊道:“混蛋!我打死你!”
就在敏子要扣动扳机时,杏年到了,他按下敏子拿枪的手说:“别生气,不跟他们一般见识。”
两个车夫赶紧拉起车,溜之大吉。
第二天,曲辉把此事向伊藤汇报,说杏年庇护反日分子,伊藤沉下脸说:“你多注意他对皇军不利的言行,随时向我报告!”
日军为了以战养战,在庄稼成熟收割时,便组织日伪军下乡扫荡清乡抢粮,保安队负责靠近长江边的两个乡。
界牌乡石基村边有一块石碑,是纪念明朝年间抗倭胜利立的碑,保安队到了村边,曲辉说:“这块碑不利于中日亲善,必须炸掉。”
杏年反对:“一块石头也不是今天才立的,字都看不清了,怎么不利于中日亲善了?浪费炸药干什么?”
杏年还给队员下令:“清乡不是清箱,不要搞得一干二净,粮食拿一半留一半,干活的牛不要牵,不要伤人。”
从乡下回来,曲辉又去向伊藤报告杏年的言行,说杏年对皇军不忠,执行太君的命令打折扣,阳奉阴违。
伊藤把杏年叫去,脸色很难看,他质问道:“抗倭碑为什么不炸?”
“那块抗倭碑可能是以讹传讹,我看了半天,年代太久了,字都看不清了,不知是块什么碑,我想有炸药还是留着作战时用好。”
“为什么粮食只拿一半?”
“曲队长把问题想简单了,现在有的地方粮食成熟了,农民也不去收割,没粮食吃时,宁可去采野果挖野菜,为什么?就是怕清乡,怕扫荡,不给他们留点口粮,农民还活不活?不留点种子,明年地还种不种?地都没人种了,明年皇军的军粮从哪里来?如果皇军准备在这儿长期驻守,还是应该从长远考虑。”
伊藤沉吟片刻说:“不能竭泽而渔,杏年君做得对。”
新四军日益频繁的军事行动令日军又恨又怕,9月中旬,日军从南京、常州以及安徽的广德、宣城等地抽调兵力,配合镇江、丹阳、句容、金坛的日伪军开展最大规模的扫荡,意图拔掉离南京不远的茅山新四军根据地这颗“大钉子”。
10月下旬,包围圈压缩至茅山南镇街、北镇街附近;新四军大部分突出了包围圈,但有十八旅的二千人被困在敌人马蹄型的“口袋”中。
天色渐晚,空气中有炊烟和焚烧树木、茅草的气味。
杏年站在临时堆筑的一段工事后面,向暮霭中的山坡、树林观察,山坡那边的两千将士,今晚若不能冲出包围圈,在明天敌人的收网行动中,将处于被围歼的危险境地。
杏年心情有些沉重,他眼睛盯住山坡中间凹进去的一块地方,那是一个山洞的出口,两端用树枝层层遮盖着,新四军领导为了预防万一,一直没有使用这个通道。幸运的是,杏年的保安队作为预备队临时驻守在面对洞口的山地上,只要他把保安队带走,新四军便可以突出重围,想到这里,杏年心里又感欣慰。
天更黑了,两侧阵地上的马灯亮了,像鬼火一般在晃动,突然剿匪大队阵地前枪声大作,火光闪烁,新四军的呐喊声,在夜色笼罩的山地里听得很清楚。
新四军集中火力攻击剿匪大队,让许大麻子感到巨大的压力,在打退了新四军第一轮攻击后,他怕抵挡不住新四军的再次进攻,派副大队长去向伊藤求助,要求增派援军。
伊藤下令:“调保安队前去支援。”
伊藤认为保安队阵地前没有路,他确定新四军是孤注一掷,要从剿匪大队面前的山路上突围。
杏年接到命令,让曲辉带两个小队先去增援,曲辉刚走,杏年叫来小许,在他耳边吩咐了几句,小许应了声:“是,保证完成任!” 他尾随曲辉而去,身上背一支长枪手中握一支短枪,走出几十步,夜色就如舞台上下落的帏幕,把一切都挡在视野之外了。
杏年带领另外两个小队前往剿匪大队阵地,离开保安队阵地十分钟,杏年举枪朝天,连放三枪。
听到约定的信号,新四军战士立即扒开挡在洞口的树枝、茅草,填平山沟,快速有序地从洞口出来,就像地下暗河破土而出,汹涌向前,向访仙镇方向、向丹北山区而去。
天亮了,太阳升起,晨雾渐散,四周景物明亮可见:碉堡,工事、树林、小溪,鸟儿喳喳叫着,军号阵阵,总攻开始了。
分进合击的各路日伪军呐喊着向前推进,没有遇到抵抗和袭击,包围圈很快缩小到一里直径的范围,可以看到十八旅部所在的岗后村的瓦屋草屋,可以看到门前的石磨和晾衣杆。
这次大扫荡的日军总指挥吉野大佐,用望远镜仔细观察了好一会儿,心里有些忐忑不安,就像渔民用一张大网捕鱼,费尽心机体力把网拉到岸边,可见网底挂的一个个铁坠却看不到鱼一样。他骑在高头大马上带领士兵们进入村子,每个房屋的门都开着,除了灶、床、桌、凳,瓶瓶罐罐摆放得整整齐齐,屋内和院子都打扫得干干净净,一个人也没有。吉野气得脸变了色,挥起闪着寒光的指挥刀,朝一根横在两棵杨树叉间的晾衣竹竿劈去,一劈两段。
曲辉的尸体在草丛中被发现,后脑中了一枪,子弹从鼻眼间穿了个窟窿,惨不忍睹,伊藤问杏年:“曲辉是怎么死的?”
“接到增援剿匪大队的命令后,我和曲队长约定各带两个小队,从两个方向去增援,分手后就再也没有见到他。”
“你说新四军从哪里逃了?是长翅膀飞了,还是钻地洞走了。”伊藤气急败坏的叫喊着。
“我也纳闷,明明看到好多新四军,怎么一夜之间就不见了呢?莫非有暗道机关?听说当年黄巢起义时,有一万多军队被包围在茅山,后来也都不见了。”杏年故意张冠李戴地说。
“是李自成的部队吧?”伊藤纠正道。
“我也搞不清楚了,反正是一支什么部队,有人说茅山道士挺厉害,这次皇军扫荡占了顶宫,杀了几十个道士,也许那些道士的阴魂帮了新四军了。”
伊藤把保安队的几个小队长叫来询问,大家的说法和杏年说的一样,两千新四军不知所踪,曲辉的死一时也就成了一个谜。
晚上天下着小雨,杏年没打伞,手里提着一瓶刚泡的碧螺春茶,走在黑暗泥泞的运河河堤上,冷风吹乱了他的头发,冷雨落在他的脸上和脖子里,冰凉冰凉的。
他走到梁婷的墓前把瓶盖打开,将还冒热气的碧螺春茶洒在她的坟上,悲伤地说:“天冷,喝杯茶暖和暖和,这是你喜欢的碧螺春;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小许把曲辉打死了,你的仇报了,你听见了吗?”
他想起中秋节后的一天晚上,天也下着小雨,天空一片黑暗,他问并肩走着的梁婷:“你愿意永远和我在一起吗?“
“我愿意。”
“万一你被敌人抓住了怎么办?”
“你放心,我头可断,血可流,心中的秘密不会丢!” 话犹在耳,人却阴阳两隔,杏年后悔那天问的问题不好,后悔那天天气不好,若是月光很好,他能看到一双美丽的眼,一张勇敢的脸。
“梁婷,我还要告诉你,新四军成功突围了,你放心吧;梁婷,你光听我说话了,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你就说吧,我听你说。”他侧耳聆听,听不到梁婷的声音,小雨依旧在寒风中飘来飘去,杏年抹了一下脸,手上湿漉漉的,泪水和雨水一起从脸上往下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