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漂来飘去
半夜时分,天地间似是拉动了大风箱,风呼呼啦啦的响,接着是哗哗下雨,一个时辰后风停雨停,河塘田野开始起雾,似滚锅之汽滚滚不断,塞满了街道河流田野。
天蒙蒙亮,雾气还很浓,皇塘街上的鱼行已经开门,一身鱼腥气的渔民,把筐或篓装的鲜鱼倒在鱼匾里,或摆在鱼行屋内的砖地上,一个挨着一个。鱼很新鲜,不少鱼眼珠子瞪得大大的,头尾在动,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有的干脆弹跳到地上。
鱼行老板是个宽脑门大个子,胸前系着棕色皮围裙,手提着盘秤给赶早买鲜鱼的人抓鱼、称重、收钱、记账,带鱼腥味的一双手干着活,一张大嘴说着喊着,忙得不亦乐乎。
住在荆家祠堂和碉堡里的日伪军入乡随俗,天刚亮也出来买鱼,张厨子挑着筐来到鱼行门口,后面跟着一个日本兵和一个皇协军,他们肩上都扛着枪。他买完鱼没有走,日军小队长木村爱吃鲶鱼烧豆腐,今天还没有买到鲶鱼,他想再等等,看看后来的渔民会不会捕到鲶鱼。他背靠西墙角堆在一起的门板上,从腰间拿出烟袋,装满一锅烟,点上慢慢地抽着,眼睛向东看着,渔民都是从停在东边大河边的船上来。
一个身材高大的小伙子,头戴个没顶的毡帽,从东边走来,他走到张厨子面前问:”等人还是等鱼?”
“等鱼。”
“等什么鱼?”
“鲶鱼,你有吗?”
“我船上有。”
“为什么不拿鱼行来卖?”
“想省点过手费。”
“多大的?”
“二三斤一条,再大的也有。”
“拿两条来。”
“你去船上拿,过手费归你,你买包烟抽。”小伙子靠近张厨子耳朵低声说,他又从口袋摸出一根烟递给他,笑着说:“抽根烟。”
张厨子把烟往耳朵上一架,对跟随的两个士兵说:“你们跟着去拿鱼,我去买肉,你们拿了鱼到肉店找我,我等你们。”
戴破毡帽的小伙子走在前面,日本兵和皇协军扛枪跟在后面,三个人踩着湿漉漉的青石板路,往东街大河码头走去。
张厨子挑着担子去买肉,买了肉就站在肉店门口等,眼睛不时往东看着,一看再看,望眼欲穿,等了半个时辰,买肉的的人们少了很多,还不见两个当兵的回来,心里觉得不妙,赶紧挑起菜筐回去报告。
芦塘通大河处有一座三个桥孔的石桥,车马行人桥上过,水从桥下流。近一个时期的雨水多,芦塘往大河的流水量也大,在拐弯处形成一个接一个的漩涡。
公路桥到东街石拱桥有二百米长的距离,两岸有树有人家,住西岸的都是有钱有势的人家,每家高大的砖瓦房,都带一个或大或小的院子,都有石板路通向河边,一家一个码头。
东岸边住的都是穷人,低矮的草房,没有院子和一家一户的码头,几块长条石往河边一横,便是公共码头,是东岸人家淘米洗菜、担水洗衣的地方。
吴乡长年轻貌美的妻子洪寿琪早起上码头淘米,有一条乌蓬船头靠在长方形的码头旁边,竹篙的大头搁在船尾,小头伸进船舱中,她以为是哪家船主没系好船,随波逐流飘来,她弯腰伸手去推船,眼往舱中一瞥,不由得吓了一跳,舱中躺着两个人,都穿着军装,都一动不动好像死了,她拎着淘箕就往家里跑,大惊失色地告诉刚起床的丈夫:“码头上有死人!”
“什么?”刚下床的吴乡长揉揉眼睛问。
“码头上有条船,船上有两个死人。”
“我去看看。”吴乡长穿着木拖鞋就去了码头,鞋跟在石板路上发出“哒哒”的声响,他站在长而湿的码头条石上,把船拉近一点,低下头往船舱里看;从两个尸体穿的军服看,一个是日本兵,一个是皇协军;一个仰面躺着,脸上血肉模糊,如戏台上的花脸;一个侧卧,只看到后背看不清面目,吴乡长没有犹豫,立刻把船往河中心用力一推,乌蓬船随着水流缓缓向北漂去,一些水草浮萍跟在船后也向北飘去。
吴乡长回家揩揩头上冒出的冷汗,对妻子说:“幸亏把船推走了,要不浑身是嘴也说不清。”
他对寿琪和管家老宋说:“对谁也别说船的事。”
小船悠悠向北漂了十几米,又偏离了中心水流,船斜靠在周保长家的码头上。
周保长上码头提水,见了小船心头一喜,以为是谁家船没系好漂来了;他伸手去拉船头,想系在码头边的柳树上,等船主来找时,敲一两块大洋。
船拉近后,他低头往船舱里看,也吓了一跳,赶紧把船向河中心推去,看着船往北漂去五六丈,远离了自家的码头,才提了一桶水回家。
半个时辰后,这条乌蓬船漂到了河湾村西侧,河道从这儿拐弯,往西北方向去;小船在拐弯时,碰在东岸条石码头的大木桩不动了。刘大炮上码头挑水,发现了船上的尸体,吓得一屁股坐在石板地上,在附近抓螃蟹的狐正勇问:“你怎么啦?”
刘大炮指指船,结结巴巴地说:“那儿-那儿-”半天没说清楚什么事,狐正勇腿一拐一拐的走过来一看,便惊叫起来:“死人啦!死人啦!船上有死人啦!”
村上人听到喊声,都跑到河边来看,周保长正带着五个日本兵和十个皇协军在附近寻找失踪的士兵,闻声赶来;皇协军小队长翟博让几个皇协军把两具尸体抬上岸,放在草地上,派一个日本兵和一个皇协军回去报告。
时间不长,木村小队长带着边翻译和七个日本兵到了,随后二十几个皇协军和吴乡长周保长也到了。
木村是个矮胖子,满脸横肉,一对小眼睛,因为愤怒,眼球都要弹出眼眶了;他看了看两具尸体,哇啦哇啦的叫着,指挥刀在手中挥舞,指指船,又指指吴乡长,刀尖差点戳到吴乡长的蒜头鼻子,吴乡长吓得赶紧后退一步,边翻译说:“太君问这条船是谁家的?”
吴乡长和周保长看了半天,也不知是谁家的船,又转头问围观的村民,人们一言不发,只是茫然看着。
周保长说:“船不是村里的,这肯定是新四军和游击队干的。”
“新四军游击队藏在哪里?” 木村问。
周保长说:“我看最有可能藏在河湾村里,这个村进退方便,又好隐藏。”
木村“哇哇” 叫着,边翻译说:“太君命令挨家挨户搜查,搜出来千刀万剐!”
日本兵和皇协军开始一家一户的搜查,打碎了不少瓶瓶罐罐,闹得全村鸡飞狗跳,也没有搜到一个新四军、一个游击队。
木村不肯罢休,吴乡长满脸堆笑地说:“新四军游击队杀了人,不可能还藏在村子里,把村上人抓来问问,看看是谁帮了他们。”
木村点头同意,全村男女老少七十几人,被集中到轧米厂废墟前的空地上,日本兵和皇协军端枪对着人们,有的小孩和女人吓哭了。
吴乡长先询问男人,从年纪大的开始,一个个问过去,人们都说不知道。
周保长说:“今天不查出杀人凶手,太君不会罢休?谁知道了,赶快说,都不说,都别想活命。”
吴乡长又问了七八个人,有的说是听狐正勇叫才知道,有的说看到刘大炮坐在码头上,但大家都说并没有看见是谁杀人,吴乡长对木村说:“查清楚了,是刘大炮和狐正勇帮助新四军和游击队干的。”
刘大炮一听气得大骂吴乡长:“王八蛋!你胡说八道!”
吴乡长冷笑说:“不是你,船怎么会在你家码头上?”
“我怎么知道?”
“你不知道,就是你了。”
“你诬陷人,你断子绝孙!”刘大炮不顾旁人拉扯,愤怒地冲向吴乡长,木村用军刀向他刺去,刀尖从脖子上穿过,鲜血喷了出来,刘大炮像断了的半截木桩,直直的倒下了。
木村下令杀掉刘大炮一家六口和狐正勇一家五口,烧掉两家的房子。
街上的人听说日本人要杀人,不少人涌到东街桥头来看,桥上挤满了人,桥两边的岸上也站满了人。
洪寿琪也来看,她身穿白衣黑裤,人长得漂亮,又是乡长太太,人们都给她让道;她走到离轧米厂只有几十米远的地方,看到丈夫站在木村旁边点头哈腰的说着什么。刘大炮的尸体横在一片血泊之中,另外两家老少排成一字长队,跪在地上,头发和后背被阳光照着,十支黑洞洞的枪口对着他们的后背。
洪寿琪着急难过,她知道河湾村的人是被冤枉的,他们没有杀人,河湾村在河水水流的下游,船是从自家的码头推出去,顺水漂去的;但她不敢上前去说,也不敢亲眼看开枪杀人,转身往家走去,走到桥头时,听到背后传来“砰砰”的枪响,她心惊肉跳眼前一黑,身体依靠在桥的石柱上。她心情悲伤很是悔恨,如果自己回家不说看见船上有死人就好了,河湾村的人被冤被杀,都是自己害的。她低头看,河里有树叶随波往下飘,有韭菜一样的水草也在往下飘,要是芦塘和大河的水相平,水流不动就好了,她想。
吃中饭时,洪寿琪问丈夫:“船是从我们家后门漂过去的,人根本不是河湾村的人杀的,这你心里有数,为什么跟日本人说是他们杀的?”
“就是他们杀的!”
“他们杀了人,该把船往下游推,船怎么会逆流而上?你害了他们,白白冤死那么多人。”
“你少管闲事!死了一个日本人,不杀几个中国人,他们肯罢休吗?你要敢把这事说出去,你也得死。”吴乡长大声呵责,洪寿琪不敢再说话,放下碗筷,回到卧房,往枕头上一趴,哭了起来,为冤死的人难过,也后悔自己嫁了个假善真恶之人。
吴乡长大名吴毛明,生下后爱哭,长得难看,大平脸,眼睛小,鼻子也不正,父母不喜欢他,在逃荒的路上把它扔在永乐观门前,被吴道士发现并收养,随了道士的姓,取名毛明,意思是没名字。
长到十岁时,吴毛明正式在道观中拜师出家,随师兄岳风打杂,扫地、挑水、洗衣、做饭,什么都干;再大些,跟着念经、值殿,有人捐钱烧香,便敲一下木鱼,唱一声赞语。
16岁那年,当地佛道两家为争香火,信众发生斗殴,最终道士不敌和尚,道观被毁,道士死的死、逃的逃。吴毛明跟着养父回到皇塘丁桥老家,二人还俗,置地盖房定居下来。
两年后,养父托人给他说了一门亲事,家里有了个洗衣做饭之人,因为媳妇是个寡妇,又比他大了八岁,吴毛明对这个半老徐娘并无多大兴趣。日本人占了皇塘以后,没人愿当乡长,吴毛明胆子大,毛遂自荐当了乡长,他当了乡长后,很少回丁桥,有时住在乡公所,更多的时候,他愿意去斜对面的荆芰家。
有一天晚上,眉月初上,星光闪烁,他又走到胡寡妇家门口,听到里面有日本人说话,便识趣的停住了脚步,想了想,转身向丁桥家里的方向走去。
最近,他常听到些闲言碎语,心里也不时嘀咕,他走到家门口没有敲门,直接从不高的院墙翻身而入,推开自己卧室的窗户,看看床上无人,却听得西屋养父的房里传来男女调笑的声音,他蹑手蹑脚走过去,破门而入,只见妻子和养父赤条条躺在床上;他怒火中烧,上前揪住妻子的头发,把她拖下床,用脚踹,用拳头捶,妻子疼得在地上滚,不停地哭泣、叫唤、求饶,养父在床上看着一声不吭。
“把衣服穿好!”吴乡长打累了,厉声命令妻子。
妻子哆哆嗦嗦穿好衣服,惊恐的看着丈夫,吴乡长揪住她的头发,拖回东边卧室,在梁上挂下一根麻绳,打了一个套,又端来一张板凳放在下面,声音低沉恐怖地吼道:“站上去!省得我动手!”
头发被扯乱的妻子跪在黑乎乎的地上,不停地磕头求饶:“是爹强迫我的,饶了我吧,我再也不敢了。”
“站上去!要不我勒死你!” 吴乡长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
妻子绝望且无奈地站上了板凳,头伸进绳套,吴乡长“咣”的一声,狠狠地踹倒了凳子,妻子身体悬空在屋中,手脚动了几下便一动不动了。
吴乡长老婆死后,有人给他做媒,说了几个他都不中意,他现在既是日本人的乡长,帮日本人做事;还是一贯道光华派的小头目,逢一逢五的下午,在家讲道发展信徒,在他的信徒里不乏女弟子,他想找一个年轻漂亮信道的女弟子,帮他传播一贯道光华派的道义,更可以娶来做老婆。
洪寿琪是洪金荣的大女儿,身材高挑而丰满,长相秀丽,性情贤淑,从16岁开始,便不断有人上门说媒,洪金荣不是嫌男方家境不好,就是嫌小伙子长相不好,拖来拖去,女儿到了20岁还待字闺中。
婚事不成,洪寿琪心情不好,常与父母争吵,后来不愿住在家里,就和银娣、冬月一起住在王燕家。
寿琪白日无事,便上街转转,一天走到横街吴乡长家门口,院门开着,前屋里面十几个人盘腿坐着听讲经,宋管家看洪寿琪探头往里看,迎上来笑眯眯地说:“想听就进来听听。”
寿琪进去,找了个金黄色的圆布垫,学着别人的样子盘腿坐下。台上的吴乡长身着蓝布道袍,头戴黑布道帽,看了她一眼,接着讲道:“老母降谕,万道归一,入道方能逢凶化吉,躲避三灾八难…………”
一个时辰以后,吴乡长结束了讲道,众人纷纷离去,吴乡长叫住了洪寿琪,说她与道有缘,只要学习教义潜心修炼,一定能得到超拔、长生成仙。
洪寿琪把听讲道的事说给王燕听,王燕不赞成:“吴乡长心口不一,你听他说道,还不如去茶馆听《说岳》呢。”
洪寿琪没有听从王燕的劝告,逢一逢五下午都去听吴乡长说一贯道光华派的教义。
一个月后的一个下午,吴乡长讲完教义,众人起身,揉揉有些酸胀的腰腿,说着闲话离开,吴乡长叫住洪寿琪问:“修炼了一个月了,有什么感悟啊?”
“只知道敬元济世、利物化人,别的不知,也不知要多久才能修成正果?”
吴乡长振振有词地说:“修道的人不少,能修成正果的不多,世上错误太多、诱惑太多,好多人初心尚可,但心中贪欲不灭容易堕落;有些人先天不足,前世罪错太多,如陈年茅缸积垢太厚,不能靠自力所能刮去;尤其是修行起步者,心灵藏污纳垢,要彻底清洁须借助外力帮助。”
听他说得天花乱坠煞有介事,洪寿琪真有些信服他了,向他询问自己心灵状况,吴乡长说:“我有一个道镜,能看人心灵污垢之多少,我给你看看,你跟我来。”
洪寿琪跟吴乡长来到后进庭屋卧室,房间宽大,摆放着红漆床头柜、大衣柜、梳妆台、雕花大床等家具。
吴乡长叫洪寿琪坐在床沿上,自己从柜中取出一个类似单筒望远镜的道镜,站在三尺外的地方,镜头对着寿琪的胸部用左眼看看,又用右眼看看说:“衣服挡着看不清,得把衣服脱了。”
洪寿琪脸红了,双臂抱在胸前说:“那就不看了,不看了。”
“郎中看病也要看身体,你不让我看,我怎么知道你心中罪错积垢多少?怎么给你超拔?”
洪寿琪看吴乡长严肃诚恳的样子,不情愿的慢慢解开衣服,露出雪白丰满的胸部,害羞地闭上眼睛,吴乡长在三尺外的地方看看说:“离得远,看得模模糊糊,我靠近看看。”他把道镜搁在洪寿琪的乳房上慢慢移动,洪寿琪只觉得乳房发胀痒痒,下身血往上涌,浑身发热,头脑发晕,人有点坐不住,她双手紧按在床沿上。
过了一会儿,吴乡长抱她上床,扒她的裤子说:“我发现你心中积垢太厚了,靠自己修炼一辈子也不成,我用通灵之法把我的元气输送给你,帮你除去积垢。”
洪寿琪又羞又怕,睁开眼看着吴乡长,恳求说:“千万别这样。”
“我给你通灵超拔一次比得上你自己修炼十年八年,也要伤我的元气功力,不是看你善良有慧根,我才不会给你通灵超拔呢。”
洪寿琪被感动了,闭上眼让吴乡长趴在自己身上通灵超拔,大床嘎吱嘎吱响,老鼠在阴暗潮湿的洞里偷着乐,小虫在窗外草丛中叽叽叫唤。
洪寿琪被吴乡长通灵超拔了七八次后,嫁给了吴乡长,为人妻后她后悔了,吴乡长没有他嘴上说的那么善良,并不敬元济世;倒是催粮催款、打人杀人很是积极,日本人交办的事都奉为圣旨。
后来洪寿琪才知道,吴乡长也不只为她一个人通灵超拔,有姿色没姿色的女信徒,他统统为之通灵超拔,有时就在他们的大床上通灵超拔,房门也不关,不堪入耳之声不断传出。
洪寿琪很生气和他吵,吵一次便挨一次打,通常是往死里打,小肚子被踹了一脚,疼了半个月,头发被揪掉一块,三个月也没长齐,她哭着对王燕说:“我没听你的话,跳进了火坑,现在出不来了;想逃又怕他杀我父母亲,不过你放心,我绝不会当汉奸。”
太阳落山,低低地压着老树枝桠,孤云悬空,众鸟高飞,晚风送凉,闲花落地。
洪寿琪急急忙忙往家赶路,她回娘家去了,她必须在丈夫回家之前赶回家,否则皮肉又要吃苦,丈夫曾警告过她,没有他的许可不许回家。她低着头,脚步匆匆,防止踩到鸡屎鸟粪,又省去遇见熟人搭讪的麻烦。拐进横街,远远看见自家门口站着两个背枪站岗的皇协军,她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丈夫回家了,她知道说回娘家又要挨打,说去哪里了呢?她从小不会说谎,谎话一出口就惶恐不安面红耳赤,丈夫一眼就能看出来,会打得更狠;她忐忑不安地进门,看丈夫站在后屋门口,仰着头看天,似乎对日落乌啼有兴趣,小声地问:“你回来啦?”
吴乡长转过脸来怒吼一声:“不在家烧饭,又去哪儿野了?”
洪寿琪吓得浑身一颤,没敢说假话,低声说:“回何家庄了,我娘病了,去看一看。”
“得了要死人的病了吗?看什么看!回家胡说八道什么了?”
“什么也没说,我看看娘的病就回来了。”
“没说田的事儿,没说慰劳皇军的事?”吴乡长面目狰狞、眼冒凶光盯着洪寿琪,就像捕食的老鹰,面对抓到的一只小鸡。
抗战进入了第五个年头,日军物资供应紧张,加紧了对占领区的搜刮。吴乡长周保长两人为日军办事十分卖力,催征的粮款比周围几个乡都多,还要每个村一年交五条猪二十只鸡慰劳皇军,木村小队长对他们二人赞赏有加,决定把荆家祠堂的一千亩公田分给他们二人作为奖励;吴乡长受宠若惊,感恩图报,动员女信徒轮流去慰劳皇军,给日本兵唱歌跳舞,陪日本兵睡觉,为中日亲善和大东亚圣战做贡献,洪寿琪知道他指的就是这两件事,她战战兢兢地回答:“我真的什么都没说。”
“鬼才信,我看你在家里闲得难受,明天就去给木村唱歌唱戏。”
“我不去,我不当商女。”
“不当商女就当妓女,去陪木村睡觉,不识相的东西!”吴乡长抬起五指粗硬的大手,狠狠朝洪寿琪白嫩的脸上打去,“啪!”随着清脆的一声响,她身子一歪,跌倒在地,左脸出现了红红的手印,火辣辣的疼。
洪寿琪双手撑地刚要爬起来,吴乡长又踹了一脚,这一脚几乎把她身子踹成两半,两股热辣辣的泪水从眼眶里流了出来。
“给我跪着!臭边子!过两天你也去陪木村睡觉。”吴乡长骂完转身进屋。
月亮升起来了,槐树影很大,洪寿琪的身影很小,有萤火虫由近而远,有臭鱼的味道,从大河方向飘来。她跪在地上,泪水涟涟,口泛酸水,她想呕吐,不知是被踢坏了肚子,还是怀孕所致;或是想起木村充满杀气的脸、还有皮肤上浓黑的毛和一身汗臭味,让她恶心。丈夫若真让她去陪木村睡觉怎么办呢?她还不如跳进荆家祠堂院中的大水井里,一死了之。她今天回家还真没敢说吴乡长让女信徒去给日本兵唱歌和陪日本兵睡觉的事,现在他后悔了,真该把这事告诉王燕,或许她能告诉游击队,游击队知道丈夫的恶行,会想办法阻止,就会少一些人受害,可是她没敢说,悔恨的泪水不停地流,滴在面前发黑的砖地上。
往年处暑以后,雨水就少了,今年却老是下,大雨哗哗,小雨蒙蒙,有人说这是因为日本人杀人多,干坏事多,天怒人怨,老天也没有好脸色,老天也伤心流泪。
这天上午,王燕上街买盐,出门不久,脚下的油布钉鞋便陷入泥泞之中,费了好大劲才拔出来,她尽量挑有草的地方走,走到街上,还是出了一身汗;风吹来头热身凉,很不舒服,背后又有“框框框”的破锣声传来,王燕知道这是又要杀人了,日本人抓住新四军游击队或是抗粮抗捐的人,在枪杀前都要鸣锣开道游街示众,黄铜的大锣因为经常敲,中间敲出了一条二寸长的裂缝,敲出的声音框框沙沙的。
游街队伍到来,街上的人们赶快闪到道路两旁,王燕看到周保长在前面敲着锣,五个日本兵和十个皇协军押着两个五花大绑的年轻人,从荆家祠堂出来,一路向东游街。
周保长看到站在街边的王燕,朝她挤挤眼睛做个媚眼,他的老婆死后,一直想娶王燕,媒人来说过几次,王燕都找理由婉拒了。
王燕问身边的中年汉子游街的是什么人?中年汉子说高个子是游击队的,到街上贴标语,宣传抗日,教大人孩子说顺口溜。
王燕问:“说什么顺口溜?”
中年汉子压低声音说:“做衣裳要用针,走夜路要用灯,老百姓要活命,全靠新四军。”
“另外那个人呢?”
“矮个子是新四军的探子,冒充教书先生来搜集情报,日本人搜身时,发现了日本兵驻地和仓库的地图。”
王燕还要问,中年汉子挤到人群中去了,跟着游街的队伍往前去,他后面也跟了不少看热闹的人,很是拥挤和喧哗,如赶集一般。
下午丹阳短枪队的张队长来到王燕家,陪她来的是本村朱家的五小子,这个小伙子在家叫老五,参加短枪队后,取了大名叫其良,虽然才16岁,但长得身材高大,像20岁左右的壮小伙。二人都是一身农民打扮,中式衣裤,上白下黑,脚穿圆口黑布鞋,头戴小圆草帽。
他们在楼下八仙桌旁坐下,张队长开门见山说:“前些日子杀了一个鬼子和一个皇协军的事,就是我和小朱干的,不是吴乡长和周保长这两个狗汉奸嫁祸于人,就不会连累河湾的两户人家。今天上午我们牺牲的两个同志,也是他俩出卖给日本人的,既然他们死心塌地的给日本人干事,我们就要除掉这两个汉奸,不能让他们为虎作伥祸害中国人,听小朱说,你和吴乡长的老婆熟,我们想请你帮个忙。”
“怎么帮你们?”
“我们想明天下午动手,到时我们来找你,你只要把我们带过去叫开门,让我们进到吴乡长家就行。”
张队长走后,王燕的心反而咚咚跳快了,他对明孝说:“我答应了张队长,万一到时慌慌张张露馅可怎么办呢?可别误了短枪队的大事。”
明孝说:“你不会,我看你每逢大事难事都很定心,很有办法的。”“这次的事不一样,这次是要杀人呐。”
“他们帮日本人杀中国人,他们是汉奸,他们该杀!”明孝愤恨地说。“你帮我想想,万一先碰到吴乡长怎么说?如果寿琪家还有别人怎么办?”
“到时随机应变吧。”
晚上上床,王燕还在想,过了好久才睡着,醒来时天已亮,外面是个阴天,风从门缝中吹进屋,有些寒意。
一上午,王燕心里都是七上八下的,做什么事情都做不下去;想纳鞋底,拿起鞋底扎了几针,不是扎歪了,就是针扎了手;她放下鞋底想扫地,拿起扫帚扫了几下,猫老在扫帚前转,骂也不走;她又放下了扫帚。
中午,她叫明孝两口子一起过来吃饭,让詹金秀下午陪自己去。午饭后,王燕换了身衣服,上身是蓝底小白花布长襟上衣,下身还是黑裤子,脚下换了双黑绒布鞋,整个人看起来精明干练。待张队长和朱其良进门,大家按约定的计划往街上去,三个男人走在前面,两个女人不远不近的跟在后面。
到了西街口竹林边,张队长和朱其良拐进竹林,明孝继续往街上走,王燕和詹金秀在竹林南边的一块长条石上坐下,好像在等人。
石牌坊下有两个站岗的皇协军,检查进街人的良民证,明孝掏出良民证,矮个子麻脸士兵接过去看了看,一挥手,放明孝过去了。明孝来到荆家祠堂,从后门进去,找到正在屋里喝茶聊天的周保长,在他耳边悄悄说:“寿海娘想明白了,她想和你见个面。”
周保长喜形于色地说:“好啊,叫媒婆来说。”
明孝示意周保长来到屋外,又低声说:“平时她怕日本人,不敢到街上来,今天我出来办事,她跟我上街来了。”
“人呢?”
“在西街头的竹林前等呢。”
“你带她来,到我家说话。”
“我把她送到一个男人家去,让人看见好说也不好听;你要是见,就去竹林前面,我就是过来捎一个话。”
“我去,我去。”周保长没有多想,跟着明孝就往西街外走,偏西的太阳有点晃眼,周保长手在额前搭个凉棚往竹林看,果然看见王燕和詹金秀坐在条石上,他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王燕看到周保长走来,站起身,走进了竹林;詹金秀对走得气喘吁吁的周保长说:“寿海娘怕人看见说闲话,你们到里边去说吧。”
周保长笑嘻嘻地说:“又不是大姑娘了,有什么难为情的。”说着便往竹林里走,竹林比人高,很茂密,得用双手分开竹子往前走;脚踩着黄枯竹叶嚓嚓有声,竹林里还有风掠过林梢,发出沙沙声响。过了一会儿,竹林中传出一声叫唤,似猪被捅了一刀,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王燕最先走了出来,她向詹金秀微微点了一下头,用手理理头发,又拍去粘在衣服上黄黄的几片竹叶,她在前、詹金秀在后往街上走去;张队长和朱其良出来后,也跟在她们后面往街上走去;明孝最后出来,他往西回何家庄,他心情愉快,脚步轻松,嘴里轻轻说着顺口溜:“做衣裳要用针,走夜路要用灯,老百姓要活命,全靠新四军。”
荆家祠堂的围墙上,用黑笔写着标语“中日亲善”、“和平反gon救国”、 “建立大东亚共荣圈”,有人在大字上加了点,看起来就是个犬。
乡公所门口的墙上贴了一张悬赏告示:凡提供新四军、游击队人员信息者,赏大洋十块。
吴乡长家围墙很高,大门很厚,门前有两个持枪的皇协军士兵站岗。王燕走到门口,被士兵拦住了,王燕说:“我是何家庄的,找吴太太有事。”皇协军士兵打量了几个来人一下,转身扣动了大铁门环,发出框框声响,管家老宋来开了门,他认识王燕,说:“我进去跟太太说一下,你们等一会儿。”
时间不长,洪寿琪来了,见到王燕和詹金秀,满面笑容的打着招呼:“你们今天怎么有空来呀?”
王燕指着身后的两个人说:“这是我老家的两个亲戚,做点粮食生意,想麻烦吴乡长开张货物运出许可证,弄点大米到常州卖卖赚点小钱。”
洪寿琪认识朱其良,她心领神会,说:“那进来等吧,等吴乡长回来跟他说。”
几个人跟着洪寿琪到后进屋里,张队长和朱其良坐在堂屋八仙桌旁等着,老宋给二人端上茶后退出门去,三个女人则进到里边卧室说话。
洪寿琪关上房门,坐到王燕身边就哭了起来,她抽泣着说:“他再坏也是我男人,他死了,我可怎么办呢?”
王燕拿出手绢给她擦去脸上的泪水,说:“松年没了,我不是照样过日子吗?”
“我和你不一样,叔叔是病死的,他是当汉奸被人杀死的,当初我嫁给他,爹娘就死活不答应,他死了,我连娘家也回不去。”
“不回去就先住我家,咱们作伴,以后遇到好人再往前走一步。”
“你是好人,真心对我好,我也不住你家,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像树叶一样早晚要落,穷富贵贱都一样,我就出家,一个人清清静静一辈子。”
黄昏时分,照在大槐树上的最后一缕阳光不见了,树上的老鸦呱呱叫着,有点凄凉;啄木鸟还没收工,嘴啄树干发出“嘚嘚”的声响,弯弯月亮升上房顶,周围有灰黑的云彩;一会儿,乌云遮住了月亮,天空变暗了。
吴乡长回来了,短粗的腿跨进堂屋门槛,一眼看到屋里的两个陌生人,手便伸向腰间去摸手枪,张队长立刻起身打招呼:“吴乡长,我们是前甲村的,做大米生意,想麻烦你开张货物运输许可证。”
吴乡长用疑惑的眼神看看来人,冷冷地说:“你们坐,我换下衣服。”
就在他转身进里屋的瞬间,背后的朱其良从口袋中掏出一米多长的细麻绳,像甩跳绳一样,往吴乡长头前一甩,套住了他的脖子,用力往后拉,吴乡长喊不出声,手脚拼命的挣扎;朱其良个子高,腿一躬,吴乡长的双脚离了地,蹬了几下就不动了,嘴张得老大,舌头也伸出一截,死相难看。
站在门口的老宋见这一幕吓坏了,拔腿就往外跑,张队长追上去,一伸手勒住了他的脖子,另一只手捂住他的嘴,说:“别吭声!我们只杀汉奸,不伤百姓,你今天看见的一个字也不许说,能做到吗?”
“能-能-” ,老宋点头如鸡啄米,张队长又说:“如果你说出去了,我们能找到你。”
“不说、不说。”老宋惶恐地说。
洪寿琪从里屋出来,看到丈夫死了,她虽恨丈夫、虽有心理准备,还是惊恐和伤心,眼泪流了出来,王燕劝他:“他死了,你不用受罪了,是个好事,哭什么呢?”
洪寿琪忙抹眼泪,有些更咽地说:“我不哭,不哭。”
朱其良打开院墙北门,向外张望了一下,回来说:“没人。”
张队长说:“王燕和詹金秀先走,我和小朱后走。”
寿琪带着哭腔说:“我怕,我跟他们一道走。”
张队长说:“你现在不能走,你一走就怀疑你了,你家人得跟着倒霉;我们一走你就哭,让皇协军进来,说新四军杀了人跑了,你把丧事办完再回家。”
洪寿琪点点头,靠在门框上说:“好,你们走吧。”
她心里打定了主意,抬头看天,弯月在云中游走,有树叶随风飘落,有的落在石头上,有的落在花草上;落叶有细长黄黄的柳叶,有圆形带绿的槐树叶;待外面狗叫声一停,她开始凄厉地大叫:“来人啊,杀人啦!杀人啦!”接着又嚎啕大哭起来:“我的天呐,你死得好惨啊,你死了我可怎么办呢?我也不能活了…………” 悲切的哭声在寂静的晚上传得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