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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章 明孝队长

深秋天气,时晴时雨,天晴时蓝天白云,大雁一群群南飞;下雨时乌云密布,雨丝或直或斜往下;风忽小忽大,小时如吹箫声低而悠长,风大时摧枯拉朽,声如大海滔天巨浪,地上多断枝落叶;天气渐凉,早晨起来地上一层白霜。

上午9点多,白日斜照带来些暖意,王燕手握长柄扫帚,清扫着场地上的落叶,落叶堆在一起,她拿了一个簸箕装了些落叶,倒到磨屋后牛粪堆上,牛粪堆上有不少大头苍蝇,“嗡”的一声飞起,四处散开;她走第二趟时,看见了从尧塘坝上迎面而来的张队长,他一手拿着礼帽,一手拎个布袋,脸上冒着热气,王燕等他走近,跟他打招呼:“最近忙吧?”

“忙,反扫荡反清乡,弄粮弄枪,拆篱笆墙。”

“拆什么篱笆墙?”

“鬼子从茅山到太湖,修了560里长的竹篱笆墙,说是南方的长城,要把新四军饿死困死在墙的西边,我们把这墙拆了,新四军才好活动。”

“到屋里喝口水吧。”

“明孝呢?”张队长问。”

“他去田里拔草了,你找他?”

“嗯。”

王燕把张队长让进屋,请他在八仙桌上座坐下,王燕给他冲了一杯茶,又随手递给他一块毛巾,让他擦擦脸上脖子上的汗,张队长说:“我从保长陆坤家来,让你们保出二十个人去拆篱笆墙,选一个人当队长,我想到了明孝,他胆大心细会办事,陆保长也同意了,我过来跟你说一声,让他明天带队去拆篱笆墙。”

“明孝去可以,他能当队长吗?”王燕问。

“他配合我们干了几件事,都干得不错,我看他能行。”

“他种田是把好手,人也实诚,干什么都认真。”

“给你带两包茶叶,茅山雀舌,感谢你给我们帮忙,给我们捐款。”  张队长从布包里拿出两包灰纸包着的茶叶,大概有一斤,放在桌子上;有几枚茶叶片掉在桌上,他捡起来,搁在面前冒着热气的茶水里。

王燕说:“不用谢,有句话不是说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吗?我家杏年也是打鬼子的人。”

张队长想起了洪寿琪的事,问道:“吴乡长被杀,后来洪寿琪没受牵连吧?”

“没事,她去蒋市归真观当道姑了,听说那里很有名,香火一直挺旺的,我想抽空去看看她呢。”

张队长说:“也是没办法的事,嫁了个那样的人,随她吧,也算有个去处;归真观是名气不小,你是蒋市人,该了解归真观吧?”

王燕说:“我只知道归真观是一个改邪归正的人建的,是不是真的?”

“我也说不好,关于归真观有两个传说,第一个传说就是你说的情况:明代年间,蒋市有个人年轻时常外出偷盗,积财而富,晚年悔悟,决心出家修道,他倾其家产招能工巧匠,在蒋市建了一座道观,取名归真观,表示自己改邪归真的诚心。第二种传说是:唐朝有个华阳公主,喜爱针线刺绣,有一次穿针引线时,用嘴衔着针,不小心针被吸进肚子里,疼痛难忍;皇帝命太医救治,太医无计可施,只能张榜求贤,榜文说,有能救公主者,招为驸马。一个茅山青年道士揭榜进宫,用念了符咒的纸烧成灰,让公主和粥饮下,银针随便顺利排出。人得救了,皇帝却反悔了,不肯将公主嫁与道士;华阳公主说:‘皇帝张榜天下尽知,不能失信于民,我愿随道士入观当道姑,上保皇帝信誉,下报道士救命之恩。’  皇帝恩准,华阳公主便到茅山当了道姑,在华阳洞研习道家经文,为了纪念华阳公主,青年道士在自己的老家蒋市修了归真观,香火一直很好。”

王燕说:“这么说,我去归真观,还得给华阳公主进三炷香了。”

张队长等了好一阵还不见明孝回来,站起身说:“我还有事,不等明孝了,你和他说,明天下午3点在陈官塘集合,天黑前到于林,我在那儿等他们,让大家带上良民证,带上砍刀或铁锹。”

张队长走后不久,明孝从田里回来了,卷着裤腿赤着脚,王燕把张队长交代的事情一五一十说给他听,明孝很兴奋,马上拿着砍刀和磨刀石到码头上去磨刀,沙沙的声响,半个村子都听得见,磨刀回来,他问王燕:“寿海娘,我是长工,怎么让我当队长?”

“陈胜、吴广也是长工,还当王呢。”

“我没当过队长,要是有人不听话怎么办?”

“凡事讲道理,你只要说得在理,做得有理,别人会听的。”

明孝又说:“也没见过鬼子筑的篱笆墙,不知道什么样子,要是毛竹粗埋得深,还真难拆,砍不断拔不动怎么办呢?”

“是啊,要好拆人们早拆了,我去做点烙饼馒头你带上,人是铁饭是钢。”

陈官塘村靠塘有一片空地,周围是十几棵高大的杨树,树上停着些老鸦,看到人们扛着铁锹,拿着砍刀来了,有些害怕一飞皆飞,飞到塘的南边去了。明孝一手拿着砍刀,一手拎着个鼓鼓的布袋子来到场地上,跟先到的几个人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他把布袋子挂在一棵杨树的断枝树杈上,靠树根一坐,闭目打盹。

陆保长也来了,圆头圆脸,穿件黄绸上衣,他是日本人任命的保长,明里给日本人做事,暗里帮新四军游击队做事,他叫明孝:“怎么一点精神也没有啊?张队长说让你带队,我没反对,你可得带好队,把派的活干好了。”

明孝睁开眼睛笑着说:“精神留着干活用,现在歇歇养养神。”

身材高大、嘴巴周围全是黑胡子的李大个子瞥了明孝一眼,有些轻蔑地说:“我们这个保也是没人了,让个长工来当队长。”

明孝也不客气地说:“长工没你会吹牛,干活比你强。”

李大个子张张嘴,无言以对,有人笑他:“手下败将,少说两句。”

李大个子是西野田村人,家里有十亩地三间房,算小富人家,他身材魁梧,力气大,干活快,除了种自家十亩田外,农忙时还帮人家打短工,混三顿饭赚点工钱。

有一年,王燕家请他帮忙栽秧,他说自己栽秧快,一个人抵一个半人,要最高的工钱,王燕同意了。他来到田头,看着白茫茫的水面和满天星的秧把,也不跟明孝谦让,卷起裤管,下田就栽头趟。

他有个习惯,栽秧时后背腰带上插一把芭蕉扇,超过别人二三丈远时,就要直起腰,拔下背上的扇子,扇几下,看似扇风,主要是让别人看看他的能耐,待别人快赶上来时,再把扇子插回腰上,弯腰继续栽秧。

明孝看他盛气凌人的样子,也不说他,等他栽出二三丈远,开始拔扇扇风时,才跳下水田,打开一把秧,弯腰栽秧。别人一行栽六棵,明孝栽八棵,速度快得如鸡啄米,李大个子只摇了一次扇,明孝就追上他了,李大个子栽一行明孝栽一行,压得李大个子又急又慌,豆大的汗珠滴在水田里,后背衣服湿透贴在身上,身上再热也无暇起身摇扇了。

明孝跟着栽了二十几行,便超了过去,笔直翠绿的八排秧苗像一堵绿墙,把李大个子堵在里面,明孝栽到头,留下一行不栽上了田埂,拍掉叮在小腿上的两条蚂蟥,往水里扔秧把,等腰酸背痛的李大个子栽到头,才把最后一行补栽上说:“你第一我第二。”  羞得李大个子满面通红,栽第二趟不敢再抢在明孝之前,让明孝先栽,他有点不好意思地说:“你是长工,我是短工,该你在前。”明孝知道他几斤几两了,也不谦让,跳下田就栽,从此,李大个子再不敢去王燕家打短工。

个子瘦小的包洪坤是蒋家村人,他看到明孝头顶上挂个鼓鼓的布袋,伸手上去摸摸、鼻子凑上前闻闻问:“什么好吃的,真香,是你老婆做的?”

“是寿海娘做的。”  明孝说。

包洪坤坏笑着说:“小寡妇还蛮疼你的。”

“她是给大伙做的。”

“你嘴大,小寡妇人中长,你们亲过嘴没有?”  包洪坤称王燕为小寡妇,明孝觉得很刺耳,又听他说下流话,勃然大怒,热血冲头,他站起来,右手揪住包洪坤的灰布衣领搡了两下,吼道:“你说我什么都行,别说寿海娘,那是个正派女人,你污人清白,我撕了你的臭嘴!”

包洪坤自知不是明孝的对手,谄笑着说:“开个玩笑,别当真,不爱听我就不说了,行了吧?”

明孝松手一推,厉声说:“滚!”包洪坤往后退了五六步,差点儿撞在陆保长身上。

人陆续到齐了,明孝起身数了数,连自己二十一个,对陆保长说:“保长,人到齐了,你有什么话吩咐吧。“

陆保长举起双手“哎-哎-”地叫了两声,场地上安静下来,他说:“新四军游击队让我们保出二十个人,拆十里长的篱笆墙,明孝是队长,你们都听他的,我们多去一个人,回来不能少一个人,少了一个人,就有一家人跟我拼命,日本人知道了,还得要我的命,我可没那么多命。”众人笑了。

陆保长让明孝说两句,明孝挠挠后脑勺黑黑的头发说:“我什么活儿都干过,这拆篱笆墙的活,还是大姑娘上轿头一遭,我想大伙可能都和我一样,我们就傻子过年看街坊,去了看看人家是怎么干的,我们就怎么干;保长说得对,重要的是两件事,第一,人要一个不少地回来,大伙不能出事;第二,要把新四军派的活干好,谁偷奸耍滑,我用砍刀砍他屁股。”  明孝说着,挥挥手里刀刃闪亮的砍刀,有几个人又笑了。

明孝问:“良民证都带了没有?”

有人摸摸口袋,有人回答:“带了。”

“好,我们动身,上了公路大家分开走,碰到盘查,就说是给人家干活砍柴的。”明孝说完,一手拎着干粮袋,一手拿着砍刀走在前面,昂首挺胸,神情严肃,像带队伍攻城拔寨的将领,有人低声议论:“别小看明孝,还像个做头的样子。”

云间弯月照着大地,照着长长的竹篱笆墙,从高处看,竹篱笆墙就像一条不见头尾的巨蟒,蜿蜒在江南的平原上;夜风吹动着薄雾,漂浮在田野和篱笆墙上空;草丛中无数小虫叽叽啾啾地叫着,让人听得心烦;空气中有粪便和动物尸体发出的臭味,熏得人头疼;好多人被蚊虫叮咬的鼻红脸肿,又痛又痒,包洪坤坐在地上,手在脸上脖子上挠着,嘴里抱怨着:“活难干,蚊子还多,喂蚊子来了。”

明孝对他屁股踢了一脚,说:“起来干活!野地里蚊子哪有不凶的?”

“我不受这个罪,我回去了。”  包洪坤站起来说。

“你敢,你当逃兵老子砍你一条腿!给日本人干活你敢走吗?”

包洪坤不啃声了,明孝说:“一个人一段,你在李大个子南边。”

明孝派完活,自己来到篱笆墙前,挥起砍刀朝一人半高的粗毛竹根部砍去,“咔嚓-咔嚓-”七八下,才砍断一根;他又从别人手里拿过铁锹去挖,挖下一尺多深才到根部,双手用力去推竹篱笆,竹篱笆只轻微的晃了一下;有些毛竹间还缠着树藤铁丝,砍好几下都不断。明孝看看半个时辰过去,查看了一趟,二十一个人扒开的口子,还不到二十丈长;按这样干法,干到天亮最多能扒掉一里长的篱笆墙,离十里地的任务差得远呢。白天鬼子一发现,征些民夫,很快就能把口子堵上,这样傻干不是办法,他急得手心冒汗,往远处望望,见四处有萤火虫在飞,像天上的星星一闪一闪,还有一团团鬼火在田野里浮动,绿莹莹的,忽高忽低,忽大忽小,有的似一团火飘过篱笆墙,他心头豁然一亮,大声问:“有人带洋火了吗?”

几个抽烟的人都应道:“有啊,有用吗?”

“好,我去问问张队长,让不让放火烧篱笆墙,那样来得快。”

张队长此时带着短枪队趴在高岗上,监视着南北向的公路,准备阻击敌人,他听了明孝的想法说:“火攻是好,就是怕火光引来鬼子。”

“我们在篱笆墙下放柴草,放好了一道点火,十里长的草堆,我们这些人有半个小时就能都点着,今天还有风,烧得快,鬼子没有半个时辰赶不到这儿,等他们到了,篱笆墙烧光了,我们也都走了。”

“好吧,你们动作利索点。”

明孝回到原地下了命令:“张队长同意我们用火烧,东边有两个大草堆,大家去背,隔一丈放一堆,放好后听我的命令,一起点火!”

有些疲倦有些沮丧的人们听说火烧来了劲,一溜小跑着奔向草堆,肩背手抱,把干枯的麦草和山草摆到篱笆墙下面,远看就像一排小小的坟丘,一个连着一个伸向远方;半个时辰,十里长的篱笆墙下,便堆好了一堆堆干草,包洪坤说:“只要鬼子不来,再有半个时辰,篱笆墙就变成灰了。”

白大利说:“今晚也怪了,鬼子不出来巡逻了。”

包红坤说:“鼠无夜动,是猫厉害,鬼子不敢来,是被新四军打怕了。”

明孝说:“不出来才好呢,赶快点火。”

几个带火柴的人摸出火柴,背对着风划着火柴,点燃了干草,火苗一下子窜了出来,人们把干草扎成草把引燃后去点一个个草堆,很快,几十个草堆着了火,向竹篱笆蔓延烧去;一个个火堆借着风势向南北两端延伸,数量越来越多,从几十个到几百个连成一条条长长的火龙,竹篱笆墙着火后毛竹燃烧爆裂,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如过年的爆竹。

火光照亮了一张张激动兴奋的脸,照亮了带雾的夜空,浓烟滚滚向上,赶走了飞虫蚊子,遮住了星月之光,夜空亮而浑浊,张队长手握驳壳枪,跑过来拍拍明孝的肩膀说:“你这一招真好,就是陆逊火烧连营,鬼子来了也没办法了。”

李大个子说:“鬼子这一下要气疯了,忙乎了两年,一把火烧掉了。”

明孝很开心地说:“都气死才好呢,新四军就省子弹了。”

张队长说:“你们快撤吧,别走公路,小心一点。”

月亮躲进云层,天空变得灰暗,明孝带着人们从土路往回走,过了白塔土路不宽,两边还有不少深浅不一的坑,包洪坤踩进一个坑崴了脚,疼得直叫唤,走路一踮一踮的,他对明孝说:“我们走公路吧,再走小路,我要把腿跌断了。”

明孝说:“公路上有鬼子的巡逻车,碰上就麻烦了,来,我背你走。”

“我不用你背,都下半夜了,鬼子不会出来巡逻了,你们不走公路,我自己走,翘辫子拉倒!”  包洪坤说着,就沿着向南的田埂往公路上走,明孝无奈,只能让其他人继续走小路,自己陪包洪坤去走公路。离公路不到三十丈远时,一道雪亮的光柱从西射向东方的天空,刺耳的马达轰鸣声由远而近,“趴下!”明孝大叫一声,二人在潮湿的田埂上趴下了,他们眼睛盯着公路,大气都不敢出。

铁甲车似乎发现了他们,在公路上停下了,探照灯转了过来,光柱从他们的头顶向北来回扫着,“哒哒哒”的机枪子弹射过来,把身边的茅草打的“哆哆”响,二人都吓出了一身冷汗,好在一阵枪响过后,铁甲车又向前开去了;二人爬起来,包洪坤惊魂稍定,摸着还“嘭嘭”跳的心口说:“还是走小路吧。”

明孝笑着问他:“公路好走,不走公路啦?”

“我还不想翘辫子,不想让老婆便宜了哪一个光棍条子。”

“你放心,你翘辫子后,你老婆肯定为你守着不嫁人。”

“我老婆不是寿海娘,我今天翘辫子,她明天就会上人家的床,说不定现在就在人家床上呢。”

“你抓到过?”

“不止一次,骚货,打也不行,我真想用火叉烫。”

“烫了就好了?”

“皮烫死了,那里就不痒痒了。”

“别瞎说,我来背你。”

“你也挺累的。”

“背你的力气还有,来吧。”

他背起包洪坤,沿着土路往回走,走到陈官塘,全身都湿透了,衣服上有汗水,还有包洪坤流下的泪水。

明孝回到家,村上人都夸他,王燕也表扬他说:“你不简单,队长干得不错。”

明孝有些闷闷不乐地说:“我连大壮也不如,他还咬死一个鬼子呢,我只杀了半个汉奸。”

“还有半个汉奸?”

“我把周保长骗出来要算半个吧?”

“你还烧了鬼子十里竹篱笆墙呢,这比大壮强。”

明孝憨厚地笑了笑说:“戏还没散场,街上还有鬼子呢,说不定哪一天张队长又叫我去杀鬼子呢。”

“你不怕啊?”

“头一次怕,就像女人生孩子,第二次就不怕了。”

“哪个女人告诉你的,这话你跟哪个油腔滑调的人学的?”

明孝不好意思地笑一笑,说:“我去挑水了,今天水缸的水还没挑呢。”

1945年的5月,连续下了十几天的雨,梅雨似乎来早了,太阳难得一见,天老是阴沉沉的;风也少了小了,好几天树头都不动,密密的雨丝从天空直直的落到地上,低洼处水满了,往更低处流去,“哗哗”的水声在村边、田间响着。

这一天上午,明孝吃了早饭站在门前看外面的雨,犹豫着穿不穿蓑衣去麦田排水。

张队长打着把油纸伞来了,看到明孝高兴地说:“我又要找你了。”

王燕走到门口,打招呼说:“张队长来了,进屋说话吧。”

“脚上有泥不进去了。”  张队长卷着裤腿赤着脚,脚背上都是泥水,他说,“我又要给明孝派活了,你没意见吧?”

“没意见,又不是给你干私活,就算是给你干私活,我也没意见。”

“常州到金坛的公路上就剩下皇塘一个据点了,我们准备拔掉它。”

“好啊,省得祸害老百姓。”

“不过难度不小,鬼子拆掉的三个据点有三十多个鬼子到了皇塘,除碉堡外,在荆家祠堂里加了一排房子的兵营,打据点要先拿下碉堡制高点,再打鬼子兵营,得有个人进去做内应,正好这两天鬼子碉堡里的厨师病了,要找个厨子替两天,想让明孝——”

“我没学过厨子。”明孝忙摇头摆手、为难地说。

张队长笑着说:“我还没说完呢,是让你当小工,给大庄村的庄厨子打个下手,明天上午在西街剃头店碰头,有人领你们进碉堡。”

“这能行。”明孝说。

第二天,淅淅沥沥的雨不下了,多日不见的太阳出来了,又红又圆,让人看了亲切,阳光照在潮湿的房上、树上、地上、积水上,有阳光处都闪着光亮。

荆家祠堂东北边的巫记剃头店开了半扇门,门前搁着一副厨子的担子,在前后两个大竹筐里,分别放着锅碗瓢盆、菜刀、铲、勺等烹饪工具,五尺长的扁担架在两个大竹筐之上。厨子庄景深剃了个光头,坐在靠门的板凳上,跟剃头匠巫山河说话。

张队长和明孝一前一后走进屋,明孝摸摸有些长的胡子说:“麻烦巫师傅给我刮刮脸,下次上街给你钱。”

“不麻烦,今天刮脸不要钱,鬼子剃头不给钱,打鬼子的人剃头我不收钱。”巫山河用锋利的剃刀给明孝刮了脸,又用推子把两鬓推了推。

张队长开玩笑说:“嗨,都精神光亮了,碉堡里可以少点一盏灯了”。

几个人都笑了,气氛轻松了一些。

庄厨子说:“第一次给鬼子做饭,我这心里老是砰砰跳。”

巫山河说:“心跳好,不跳倒不好了。”

张队长说:“别怕,你们就是做饭,该干什么干什么;木村老家有个灯笼节,时间是明天,他要在碉堡上挂灯笼,在碉堡里设宴。张厨子闹病,木村让皇协军的吴排长找人替他,这正是个机会。明天晚上听小学堂的钟声,敲三下停一停,再敲三下,你们听到钟声,把对着祠堂的北门打开就行了,其他的事不用你们,吴排长的工作我们都做好了,有事他会帮着周旋。”

皇协军排长吴有德来了,一身黄军服包住瘦长的身体,狭长脸,脖子也长,说话时,鸡蛋黄大小的喉结上下活动着。

明孝认识吴有德,民国二十五年,蒋家与土豪劣绅佟绍因为戽水机的事争斗时,明孝和吴有德打过架,他把吴有德的鼻子打出了血,还用手掐住吴有德的喉结处,吴有德喘不上气直翻白眼。

张队长对吴有德说:“吴排长,这是我给你找的厨子和小工,你一定要保证他们的安全,明晚的行动就按我跟你说好的办,这也是给你立功的机会。”

吴有德瞪了明孝一眼,点头答应了,张队长说:“你们走吧。”

吴有德走在前面,明孝挑担居中,庄厨子跟在后面,一行三人往荆家祠堂北门去了,张队长笑着对巫山河说:“要是庄厨子挑担,明孝拿根棍,倒像去西天取经了。”

巫山河笑着说:“差一个扛钉耙的猪八戒,还有一匹白龙马。”

碉堡有五层楼高,除北门一面外,三面有壕沟,沟中有七尺深的水,沟上拉着铁丝网,网上挂了些罐头盒和小铃当,一碰就叮叮当当响。碉堡顶上挂了一个大灯笼,有两个皇协军站岗,眼睛盯着五十米外的公路,碉堡中的两挺机枪虎视眈眈的对着公路,碉堡里的地下通道直通祠堂兵营。

修建碉堡时,明孝也被拉来干过五天小工,搬石头动作慢了些,头上就挨了日本兵一枪托,额头被打开一道口子,流了好多血,留下一道一寸长的伤疤,明孝摸到这个疤,就要骂一句:“狗日的鬼子!”

吴有德带两人到碉堡二楼见木村,房间里挂了个灯笼,点了两枝蜡烛,据说准备庆贺三天;木村今天也剃了光头,仁丹胡修剪得很整齐,一双鹰一样的眼睛盯着明孝看了足足有半分钟,问:“多大岁数了?”

明孝听了边翻译的问话,回答说:  “四十二。”

“这么大岁数还做徒弟?”  明孝不知该如何回答,庄厨子赶紧接过话说:“他是小工,我的徒弟有事,让他帮忙打两天下手。”

明孝接着说:“跟张师傅混几顿饭,挣几天小工的钱。”

木村听了,挥挥手说:“去忙吧,把饭菜做好了,谁吃坏了肚子,工钱没有,还要你们的命!”

三人退出房间,在楼梯正好与麻脸皇协军擦肩而过,麻脸盯着明孝看了几眼,突然想起什么,指着明孝说:“排长,他是游击队,周保长就是他杀的。”

吴有德冷冷地说:“你认错人了吧,他是何家庄的长工,我找他过来给厨子打两天下手的。”

“没错,我还查过他的良民证,周保长就是跟着他出去,死在竹林里了。”

没等吴有德再回话,边翻译出来叫住了他们:“你们别走!”他进屋和木村耳语了几句,木村拍着桌子,站了起来,吼道:“带进来!”

明孝被带到木村面前,木村盯着明孝看了好久,见明孝一声不吭,毫无惧色,抬起穿着马靴的脚,朝明孝的膝盖狠狠踢了两脚,明孝摔倒在地,小腿像断了似的疼。

明孝手撑地想努力爬起来,木村的脚又死死地踩在他的小肚子上,还不断去踢明孝的裆部,疼得明孝在地上翻滚。

“你是不是游击队?”  边翻译大声传着木村的问话。

“真的不是,我就是一个长工。”

“周保长,是不是你杀的?”

“我没杀人,是麻脸冤枉我。”

木村的刀尖一直戳在明孝的肩胛处,明孝觉得刀尖戳进肉里有血流出来,他想自己就是死也不能承认杀了周保长,也不能承认是短枪队派自己来的,不能误了拔据点的大事。

吴有德这时说话了:“太君,我认识他,他真的就是个长工,是个良民;你问了半天,他要是个游击队也该招认了,把他打坏了,没人帮厨,我还得去找人,现在合适的人也不好找,都逃难走了。”

“把他先关起来,过完灯笼节再说。”木村说。

碉堡的地下一层有一间关人的小黑屋,靠墙边扔了些稻草给犯人睡觉,屋里又暗又湿,臭气也大,浓浓的屎尿臭味,老鼠在地上窜来窜去,对人没有一丝惧怕。

明孝被关进来后,便往稻草地上一躺,胸口的伤处疼,他用手摸一下还是黏黏的,好像是血,小肚子和裆部疼得厉害,他在心里骂着:“狗日的鬼子!断子绝孙的东西,哪里怕疼踢哪里,我操你八辈祖宗!”  开饭时,有人送来一碗大麦粥,一个馒头,粥里有沙子,馒头馊了,他饿了,不好吃也慢慢吃完了。过了会儿,小肚子发胀,他想尿,发现屋里并没有尿桶,喊了好几声,也没人应,便对着墙角尿,可尿不出来,站了好半天,才滴滴拉拉尿了一些。

“狗日的!命根让他踢坏了。”  他低声自语着,用手捂住痛处,轻轻揉揉,反而更疼,他仰面朝天躺下,才感觉稍微好点儿。他就这么躺着闭眼睡觉,好半天才睡着,醒来后,又有人送来大麦粥和馒头,这次粥里埋了一块咸肉,上面还放了些咸菜,他知道这一定是庄厨子加上的。他耳朵对着门缝听外面的动静,静悄悄的,没有自己想听到的声音,平日在田里劳作,他觉得太阳走得很快,很快就偏西就落山了,今天,也许是一个人孤独,他觉得光阴像被拖住了,脚步停下了。

不知过了多久,躺在稻草上的明孝终于听到了盼望的钟声,“当、当、当”,虽然声音很小,他听得却像惊雷一般,他忍着痛爬了起来,抓住门框,侧耳细听,时间不长,碉堡内外枪声大作,叫喊声四起,楼梯上的脚步声开始忙乱。

明孝使劲拍着门大叫:“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没人顾得上搭理他,枪声手榴弹的爆炸声,还有各种呐喊声,喊叫声交织在一起,不停的传来,急得明孝捂住小肚子直跺脚,他想出去杀鬼子杀皇协军,第一个先要杀掉那个麻脸。

枪声渐渐停了,接着叫喊声也渐渐停了,明孝又听到有远而近的脚步声和熟悉的说话声,一个皇协军来开了门,张队长和吴友德先后进了门,张队长上下打量着明孝,拉着他的手说:“你受苦了,伤得怎么样?”

“没事,一点小伤,仗打完了吗?”

“碉堡的仗打完了。”

明孝咂嘴叹气遗憾地说:“我没帮上忙。”

“你帮大忙了,吴排长说你坚强勇敢,日本鬼子那么打你,你什么也没说,你要是扛不住,把我们的计划说出去,今天碉堡这根钉子拔不了。”

“鬼子都打死了?”

“碉堡里的都打死了。”

“那个麻脸呢?”

吴友德说:“我把它毙了。”

“你应该把他留给我杀。”

张队长说:“还有兵营呢,必须在常州援军到来之前解决,走吧。”

兵营里鬼子武器好,有六挺机枪,火力很强,短枪队和民兵从打碉堡开始就两面夹攻,但是一直攻不下来,明孝知道那一排兵营是木头房子,他想到了烧篱笆墙的事,对张队长说:说:“营房是木头房子,可以用火烧。”

张队长说:“对,用火攻!”他命令大家抱来稻草,堆在鬼子火力死角的房屋底下,浇上洋油,然后点着火,风助火威,火借风势,鬼子兵营住房很快被大火吞没,鬼子被烧得鬼哭狼嚎,二十几个鬼子逃出房子,有的被枪打死,有的被短枪队员和民兵用刀砍死,明孝拿了把大刀也砍死了两个鬼子。吴友德说:“我毙了麻脸,你杀了两个鬼子,你赚了。”

明孝说:“没赚,我替柏年杀一个,替我家黄牛杀一个,刚好够本。”说完他开心地笑了,别人也都笑了。

张队长说:“快走,去点火把碉堡也烧了。”

短枪队队员和民兵前往碉堡,把缴获的武器和其他物资搬出来装车,搬完后在碉堡里外堆上稻草,撒上煤油,一个队员划着了火柴,向草堆扔去,火柴带着一道漂亮的弧线落到草堆上,火苗浓烟开始从下向上升腾,只见碉堡的窗口枪眼先是一股股浓烟向外翻滚,过了一阵,扑的一下一团团火球滚出窗外,火光映红了夜空。

碉堡烧了一个晚上,天亮时才渐渐熄灭。

第二天上午,常州日军得到消息,开着一辆装甲车和两辆军用卡车,满载着荷枪实弹的日本兵和皇协军赶到时,见到的碉堡和兵营都是一片废墟,只有一点余烬在烧,有一点残烟在冒,鬼子朝镇上开了一阵枪,掉头回了常州。

有一天人们上街,发现荆家祠堂里一个兵也没了,便进去观看,胆大的人们拿鬼子丢下的衣物用品,有人高兴地放起了爆竹,明孝正在劈柴,听到“砰、啪”的声响,以为又打仗了,拿着砍刀就往外跑。王燕问:“干什么去?”

“上街杀鬼子。”

“碉堡、兵营都烧了,你杀了两个鬼子,哪里还有鬼子?”

“对了,街上没鬼子了,我糊涂了。“明孝摸摸自己的脑袋笑了,他往西边茅山方向看,忍不住哼起朱老五教他的歌:

河里的鱼儿要靠水来养,

老百姓的军队老百姓来帮,

新四军打仗在前方,

老百姓帮忙在后方,

军民团结一起打东洋……

夕阳照在场边的树上,抹了一层金黄色;夕阳照在明孝质朴坚毅的脸上,如抹了一层古铜色;夕阳照在砍刀上,闪耀着明亮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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