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小学教师
春节过后,天气渐暖,麦苗返青,田间的农活多了,农民们在麦田里掏沟、培土、施肥。
寿海和瑞兆也往田里运肥,有草木灰和兔羊粪混合的肥料,还有从磨屋里刨出的带着牛尿骚味的陈土,陈土较重,两挑箕有一百多斤重,寿海挑草木灰时昂首阔步,挑陈土时便两手握住肩前的扁担,弓着背,身子摇晃,气喘吁吁,很是吃力。
半天下来,腰酸肩痛,到家累得往床上一躺,饭也不想吃,看了同学亲戚从外地来的信便长吁短叹,生出羡慕和感慨。
瑞兆知道家里多年来一直有长工,寿海从小干活少没吃过苦,干重体力活有点吃不消,在农村种地,学的文化也荒废了,心里不痛快,想着外出工作,每次上街他都要到乡政府去看看,打听有没有招工的信息。
这一天,又是个大晴天,天蓝似海,白云似帆;还有些彩云色如牡丹、凌霄、茉莉、野菊;天空中飞鸟也多,有云雀、喜鹊、黄莺和麻雀,麻雀飞得低,在树上和田埂上飞来飞去,有时落地啄食;老鹰似乎志在高远,在村子上空盘旋几圈,长鸣一声,展翅飞向高空,向更远处飞去了。
十点钟左右,瑞兆从街上购物回来,面带喜色,她放下篮子,对正在看书的寿海说:“有好消息了,乡政府墙上贴了通知,县文教局招小学老师,你去正合适,你报名吧。”
“要什么条件和手续啊?”
“中学毕业生都可以报名,只要乡政府开证明就行。”
“不知寿林去不去,想跟他做个伴,他去我就去,他不去我也不去。”
“我去给你问问他。”
瑞兆去洪寿林家,功夫不大就回来了,洪寿林想报名当教师,老婆蒋小梅不同意,说阿婆小脚种不了田,一家四口分的八亩地,她一个人种不了,瑞兆说:“我看寿林两口子吵得挺凶,劝了几句就回来了,不管他了,他就是报了名,你们也不一定能分在一个学校,你自己报名吧。”
寿海有些犹豫地说:“小梅担心得也对,咱娘虽不是小脚,但不会水田的活,家里分的田又远,这八亩地你一个人种太辛苦了。”
瑞兆没有一丝迟疑,胸有成竹地说:“没事,种不过来再说,你当了老师就有工资;实在不行,农忙时花几个钱请人帮帮忙,就这样定了,省得你白白念了九年书无用武之地,下午我替你报名去。”
下午,瑞兆到乡政府开证明,年轻的严秘书说:“必须经荆乡长同意才能开证明盖公章,你要和荆乡长说一下。”
“荆乡长呢?”
“他下乡了,要不你明天上午过来找他,他一定在。”
“我等着吧。”
瑞兆出门走到离乡政府只隔一户人家的荆乡长家,见门上挂了一把铁锁,便走到乡政府对面荆芰家廊下等荆乡长。
胡寡妇死了几年了,荆芰名声不好,没人娶她,一直还是一个人生活,土改时评为小土地出租加坏分子;被乡妇联组织妇女批斗过,平时没事从不出门,人在家也关着门。
瑞兆回头看看那扇门,觉得她家门前脏和臭,朝地上吐口吐唾沫,重新回到乡政府门口等。
她站在中间的石阶上,不错眼珠的往街东头看,等了半个多时辰,终于看见荆乡长卷着裤腿,脚穿解放鞋走过来了,他没进家门,先往乡政府来。
瑞兆上前和他打招呼,指着墙上的通知说:“我替寿海报名当教师,严秘书说要你同意才能开证明。”
“好,来吧,我和寿海是小学同学,他念了初中,是大知识分子,人尽其才,他该去当教师,他自己怎么不来找我呀?”
“你是乡长,他是百姓,评的成分又高,有点自卑怕见人。”
“新社会讲究人人平等,我不贵他也不卑。”
经过宽阔的走道,第一间就是秘书室,一个木牌钉在门框上端,荆乡长在门口对严秘书说:“小严,你给蒋寿海开张证明,他报名当教师。”
严秘书答应一声,站起身,打开文件柜,拿出户口登记簿,翻到何家庄一页,打开证明信准备动笔时,他抬起头问:“最近好多人来改名字,不再叫王李氏,张二狗,取个新社会的名字,寿海年纪轻轻的,名字有点老气,你们改不改?”
瑞兆想想说:“也好,改改吧,等我想想。”
“你不回家商量一下,问问家里人?”
“不用,不就是个名字吗?现在是中华人民共和国了,今天阳光很好,就改叫耀华吧,光耀中华怎么样?”
“好,耀华好,有时代气息。”
“顺便我也改一下,瑞兆改成琴华。”
瑞兆拿着证明回家,往桌上一放说:“证明开好了,严秘书建议改名字,我给你改名叫耀华,我改叫琴华,不知改得好不好?”
寿海拿起证明看了看,说:“改得好,你真行,张口就来。”
第二天一早,寿海拿着证明信和毕业证去县文教局报名,傍晚才到家,瑞兆见他情绪不好问:“怎么不高兴?”
“我在文教局里碰到黄德海,本不想和他搭话,黄德海却拦住我问这问那,知道了我报名当老师的事;回来的路上我有些后悔,怕他从中作梗,自己教师当不成了。”
瑞兆安慰说:“不会的,他又不是文教局长,说了也不算,你又不是坏人,他拦得住吗?你就准备教书的事吧。”
两个星期以后,文教局的通知来了,招收寿海当小学教师,任教学校是河阳乡马陵小学,寿海对这两个地方名称来历有所了解,河阳是镇前面数里地方都是开阔洼地,发大水时,犹如大河汪洋,故名河阳;马陵小学在马陵村,马陵因村前有个马陵墩而得名,据说是朱元璋的妻子马皇后的葬身之地。
河阳在丹阳西北角,皇塘在丹阳东南角,两地相隔有六七十里,这个小学是县里距何家庄最远,交通最不方便的学校,去马陵要从皇塘坐汽车或从黄堰桥坐船到丹阳,再从丹阳换汽车到河阳,河阳到马陵还有十里地,只能步行,寿海有点闷闷不乐,说:“一定是黄德海捣的鬼,还记得我写信的事,把我分得这么远,顺利的话一天能到,不顺的话还要在丹阳找个旅社住一晚。”
瑞兆说:“你刚参加工作肯定要吃点苦,路远就少回家,也比一年到头在家种地强,再说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你书教得好,以后也能有机会调动。”
“住校就帮不上家里的忙了。”
“家里的事你不用操心,有我和娘呢。”
马陵小学三个复试班有一百多个学生,四个老师除寿海外都是当地人,吃住在家,校长曹焕说:“蒋老师,我只念过私塾,雷老师和罗老师都是小学毕业,你文化最高,你教五六年级复式班。”
“我没教过书,毕业班责任大,我还是教别的复式班吧。”
“你是接替邱老师的这个班,原来就是他教,他嫌这里偏,退职回家种田了,五六年级还是你教吧,别客气。”
寿海见曹校长已经决定,也就答应了,接过五六年级的教材,开始备课上课。
上了几天课,寿海发现复式班不好教,同样的内容要在一半时间里讲完,总有一个班半节课不上课,要精心准备安排好自学内容,两个年级才能无缝衔接,各得其所。
六年级学生中有几个人高马大,比寿海小不了几岁的调皮学生,他们也不想升初中,学习吊儿郎当,有时还故意捣蛋,弄得课堂秩序大乱,气得邱老师说“你们闹吧,我回家种田”,邱老师走后,他们见新来的老师年纪不大,又面相和善,便想给他出出难题。
这天上午,寿海先给五年级上课,安排六年级自习,他刚在黑板的左半边上方写上课文题目,坐在最后一排的王宜慢就用铅笔盒敲桌子,他有些弱智的弟弟王宜善则用脚踢前排学生的板凳,学生们都看他俩,寿海想:古人言“言宜慢,心宜善”,这兄弟俩的父母请私塾老师给两个儿子起的名字,真是用心良苦,可这兄弟俩捣乱起来是不慢也不善,他走到过道中间说:“王宜慢有话说话,别敲桌子!”
“我们六年级比五年级高,是毕业班,应该先给我们上课。”
“五年级是讲新课,所以先讲,你们先自习。”
“不行,得从高往低,不能姐姐不嫁先嫁妹妹。”
王宜善也跟着起哄,说:“对,得我哥哥先娶老婆,我跟在他后面娶。”
学生们哄堂大笑起来,有人说:“他这件事倒不糊涂。”
王宜善经常闹笑话,入学时老师问:“你姓什么?”
“王宜善。”
“你叫什么?”
“王宜善。”
刚开学时,父亲对儿子说:“好好念书,听老师的话,下课回家。” 第一节下课钟声一响,他拿起书包就要出门,被他哥打了一巴掌:“上了一节课你就回家?”
“爹说下课回家,都敲钟了,还不走。” 王宜善瞪大眼睛一本正经地说,同学们大笑。
寿海听曹校长说,王宜慢兄弟怕的是罚中午不让回家吃饭,他走到他俩课桌前说:“好好听课,谁捣乱中午不许回家吃饭,饿着。”
王宜慢服软了,说:“那就先给五年级上课吧,我不说了。”
教室安静下来,六年级学生有的做作业,有的看书,五年级学生跟着新老师朗读课文;隔壁教室在上音乐课,有歌声传过来“嘿啦啦……嘿啦啦,天空出彩霞呀,地上开红花…………”
星期六下午,全校教师到乡中心小学开会,寿海已经有两个多月没回家了,有点不放心家里,想回家看看,他跟曹校长说:“散会后,我回家看看,明天晚上回来,一定不耽误周一早上的课。”
“好。”曹校长答应。
以往开会不到四点就散会了,今天却晚了一个多小时,从会场出来,太阳已经快降到地平线了,红红的大圆球搁在桑树头上,晚霞红了小半个天,流淌的河水泛着金光,夕照下的树林传出归鸟的暄叫声,还有两只鸳鸯鸟在空中飞着叫着,听起来像是回家回家,寿海不知那是不是传说中的蓬莱山鸳鸯,一万年交配一次,生下的小鸳鸯一千年才会飞,一飞一万里。
曹校长说:“蒋老师,今天晚了,去丹阳的末班车开走了,下星期再回家吧。”
“没事,没车就不走丹阳了,我从珥陵插过去,直线也就五十几里地。”寿海回家心切。
“这么远没有车,你走到家要半夜了,太辛苦了。”曹校长说。
青年教师雷中良笑着说:“曹校长,你别拦他了,都两个多月了,早忍不住了。”
“家里要收麦了,忙得很,家里缺人手,今晚到家,明天上午能干半天活呢。”寿海红着脸解释。
雷中良继续说笑:“这么忙,晚上干白天干,别累坏了身子。”
“别逗了,要走就快走吧,路上小心,近来土匪特务杀人抢劫活动猖獗,文教局发了紧急通知,让各中小学加强安全保卫,防止发生学校被烧、老师被伤害事件。”曹校长嘱咐着。
“我会注意的。”寿海答应,沿着大路往东向横塘、珥陵方向快步走去。
太阳很快不见了,西边的天空先是金黄夹着些红色光亮,似一盆将熄灭的火,慢慢火灭了,天空变蓝变黑,云彩没有了层次、成了暗淡的团团块块;夜如一把带墨的刷子,给天空和地上一层一层着色,上下皆越刷越黑,树林房屋被刷的黑乎乎的,如一堵堵墙立在不同的地方;田野河流如盖了层黑纱,黑纱下面有虫鸣蛙叫和潺潺的流水声,天地间还亮着的是天上的繁星,田野里的萤火虫,清白大路旁人家屋里昏黄的油灯。
路上行人渐稀,寿海有点紧张,总觉得后面有人跟着,回头看看又什么也没有,他身上冒汗,心跳加快。
下午开会,增加的一个内容是剿匪肃特,负责治安的张副乡长通报了情况:丹阳是国民党统治和特务活动的重要地区,在国民党撤退前已经有一个县党部、四个区党部、十八个区分部,党员人数一万多人,军统、中统机构齐全,特务情报人员分布全县;国民党撤退后潜伏下来的组织有“救国军第八支部”、“镇丹金游击指挥部”、“忠义靖南军第三支队”等三支匪特武装,人员共一千多人,有大量枪支弹药,活动猖獗;持枪抢劫、暗杀、纵火、张贴反动标语等活动时有发生;前天里庄还发生特务杀人案,造成一死一伤。
张副乡长传达上级精神,要求大家注意安全,晚上减少外出,必须外出也要结伴而行;想到这些,寿海有点后悔今天回家了。
走到横塘乡北墓村外时,天已经黑了,路旁有一片墓地,看着黑压压阴森森的一个个坟头,寿海心头又紧张起来。
北墓村这个地方有这么一段传说:汉代有一个官员,居住在北墓这个村子,他每天五更骑马进京上朝,太阳落山时骑马返回。
他的嫂嫂在马厩从没有看见过马,后来在楼椽上发现一个纸马,将其取下,用绣花针在马脚上扎了几下。
第二天官员骑马上朝时,因为马脚受伤而误了时间被斩,后来皇帝发现错斩,赐予金首入殓,从北门抬出棺材,运回家乡下葬,这墓地叫北墓,村子便改名北墓村。
寿海觉得墓地中有响声、有黑影走动,觉得身后有马蹄声,不知是人是鬼还是幻觉,他心跳加快,身上冒出了冷汗。
过了横塘快到珥陵时,寿海感到小肚子发胀,有了便意,他走到路边,刚解开立裆的扣子,有人走近了,雪亮的手电光照得他有些晃眼,他用左手去挡眼,巡夜的民兵问:“干什么的?去哪里?”
“我是教师,回家,去皇塘。”寿海看到是两个背着枪的民兵。
“有证件吗?”打手电的人问。
“有。”寿海从包里摸出刚发的工作证,另一个人接过去,在手电的白光下看了看,将证件还给他说:“去皇塘,你别走里庄,从金坛沿公路走要安全些,前天里庄发生特务杀人案,一死一伤。”
“好,我先方便一下。”小便之后寿海身上一阵轻松,心里却紧张犹豫了,走金坛刚好绕一个直角,要多走四五里路,思来想去,他决定还是沿土路往里庄方向去,不过脚下的步子加快了。
又走了六七里,路边又是一片长满茅草和野桑树的坟地,坟地前面是杨树林,风吹过坟地,树木哗哗的声响如波浪拍岸一般;中间夹杂着动物的叫声,似野猪又似野狼,让人毛骨悚然;过了坟地是乌黑一团的杨树林,就像一堵要坍塌的高坝;寿海小跑起来,想尽快走过树林,树林过去便是麦田,离里庄就近了。
“站住!”是一个低沉而凶恶的声音,哗啦啦一阵响,从树林里冲出三个黑影,不由分说又推又拉把寿海拽进杨树林。
杨树林里还有两个人,高个子打着手电,矮一些的夺过寿海的手提包,在手电光照下动作利索地翻包,只翻到工作证,打开看了看,有些沮丧地说:“穷教书的,没油水。”
他把工作证递给高个子,高个子看了看,问道:“你在河阳当教师,怎么跑这儿来了?”
“我回家。”
“家在哪里?”
“皇塘何家庄。”
“何家庄有个蒋寿海,你认识吗?”
“就是我。”
‘’我看工作证上是蒋耀华呀?”
“我出来工作改名字了。”
高个子又拿手电照了照寿海的脸,他沉默了一下,手电照着地上的几片杨树落叶问:“你娘还好吧?”
“好,你认识我娘?”
“你娘救过我的命,她是好人,我想送她一块战国玉壁,她没要。”
借着手电的余光,寿海也看清了高个子的脸,他想起了眼前这个人,多年前的夏天,寿海后背上长了个疖子,母亲带她到街上陈济中诊所去看。
进门看到一个五十多岁病恹恹的女人,跪在陈济中面前央求说:“医生,欠你的钱我一定还,拆房子也还,求你给我儿子换药吧。”
她身边跪着的是她的儿子,个子挺高,但人瘦脸黄,身上多处溃烂流脓,散发出难闻的味道。
他叫仇道宽,家境贫寒,父亲死得早,母亲又得了风湿病,为给母亲治病借了债,为了还债,他参加一个盗墓团伙,在盗明代孙氏家族墓群时被人发现,在上边放风运土的人做鸟兽散,把在墓中挖土的仇道宽扔下不管。
他在墓中呆了两天一夜,同伙才把他拉上来,他身体中毒多处溃烂。
陈济中给他看了两次,见他没钱付药费,便不愿再看,说:“和你们说了,我看不了你这病,上常州去看吧。”
跪在地上的老妇女说:“有钱到常州看病,就不来求你了。”
王燕见母子俩可怜,说:“陈先生,你给孩子看吧,救人要紧,钱我先给垫上。”
王燕给陈济中多留了些钱,说:“你给他看好,钱不够,托人带话给我,我再送过来。”
后来听说仇道宽的病治好了。
两人都想起了那段往事,仇道宽说:“一直说还钱,一直也没还,惭愧,但我没忘。”
寿海说:“解放前的事都过去了,如今都解放了,不要说还钱的事了。”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我身上正好有几块大洋,先给你;我们这种人,有今天没明天的,留钱也没用。”
寿海推辞不收,说:“钱我不能要,收了你的钱我上交不上交呢?今天下午我们开会还说治安的事,我们是老乡是熟人,我劝你一句,以前形势不明走错了道,现在国民党垮台了,形势明朗了,不能再走老路,改走正道,前面的道才宽。”
矮个子打了寿海一拳:“少废话!宰了你!”
“别放肆!闭上你的臭嘴!” 仇道宽斥责他,转脸对寿海说:“你说的话我再想想,走,我送你上大路。”
仇道宽送寿海上了大路,把手提包还给他,又把手电筒给他说:“给你电筒,走夜路有它看得清,从这儿一直往东没事了。”
寿海到家,已是下半夜一点多了,家人睡得正香,拍了好几次门,瑞兆才醒,赶紧起来开门,进门后瑞兆问寿海:“怎么这么晚回来?碰上坏人没有?”
寿海把路上的经历说了,瑞兆说:“多亏娘积德行善,要不你回不来了,前天里庄有特务杀人,一死一伤,乡里也开会了,要大家当心,发现特务及时报告。”
夏收夏种结束,丹阳城乡开展镇压反革命运动,公审处决一批反动党团特务组织及会道门头目、恶霸地主、有破坏行为的反革命分子。
在导士分会场公审处决的那天,何家庄有不少人去看,寿海也去了。
公审大会会场设在导士中学大操场,操场北边搭了半人高的台子,台子上面挂了横幅“丹阳县导士区公审大会”,两边是挂的大字标语,白纸黑字贴在红布上;台上摆了一排课桌,课桌后坐着赵区长等干部,有了解情况的人说,今天的法庭庭长是赵区长,他穿着一身旧军装,神情严肃地看着大操场上的五千多群众。
被公审的反革命分子还没押上台,有一个梳两条大辫子的姑娘站在台前,教人们唱镇压反革命的歌曲:“特务分子反革命,手上沾血暗杀人,他破坏生产烧仓库,偷了情报卖给美国人,罪大恶极的反革命,不杀不抓不太平,镇压反革命,大家一条心,彻底干净肃清那反革命!”
大会负责人宣布大会开始,大声喊道:“把反革命分子押上台来!”这时会场上拥挤嘈杂起来,人们都想看看被公审的反革命分子。
十八个反革命分子排成一队,从会场西面被押过来,多数人穿的长衫,有三个人穿的短褂,有几个人戴瓜皮帽,多数人没戴帽子,有人说:“没戴帽子的正好今天戴上帽子。”
旁边人说:“恐怕要吃花生米了,戴不了帽子了。”
有一个嗓音沙哑的人说:“还有一个女的。”
反革命分子被押上台后,面向台下排成一排,说:“今天的议程是先由导士公安处的同志揭发反革命分子的罪行,接着是受害人代表控诉,最后是由法庭庭长宣判,判处死刑的反革命当场执行枪决!”
台上的反革命分子都低着头,他们是当地人,怕熟人看见了指指点点议论一番,寿海离台子远,他没看到仇道宽,问身边的银海:“没看到大塘南村的仇道宽?”
“听说他带人自首了,还检举揭发了几个特务,有立功表现;从宽处理判刑三年。”银海看着台上的人说。
寿海听了感到欣慰,也许自己说的话起了作用,仇道宽总算走了正道,他抬头再往台上看,看到了伪乡长伍仁富、看到了许大头、看到了丁从文。
这三个人他比较熟,也听到了对他们的罪行介绍:伍仁富是利用职权作威作福欺压百姓,为国民党佂税佂粮敲诈勒索中饱私囊,穷凶极恶迫害革命群众;许大头当了中统特务,解放后他按照上司命令:长期潜伏,等待时机,重点是破坏与暗杀活动,带人在自来水中投毒,还暗杀了两名土改干部;丁从文是荆秋露的丈夫,他是同善社点传师,发展信徒3人,奸污妇女2人,荆秋露劝丈夫自首,反被其活活掐死。
伍仁富、许大头和丁从文都被判处死刑,宣判后就被拉到街北边的河边枪决,一道枪决的还有11人。
马陵小学原先聘了个工友,负责给住校老师烧饭,还管打钟烧水、搞卫生、种菜,寿海对曹校长说:“为我一个人雇一个人没必要,放学后我也没事,烧饭烧水我自己都能干,也有空收拾一下菜地,不要雇人了。”
曹校长同意了,从此,寿海自己做饭。搞卫生、烧水的事,他早上做;清扫厕所、种菜的事,他放学以后做,有时五六年级的女生也抢着帮忙。
班上几个爱捣乱的学生被寿海恩威并施,管教得老实规矩,课堂纪律好了,他又琢磨出一套好的复式班教学方法,效果不错,期中全乡小学统考,马陵小学五,六年级成绩名列前茅,中心小学校长让寿海开了两次公开课,几十个教师来听课,马陵小学和蒋寿海一下出了名。
在五六年级四十几个学生中,寿海最喜欢柳巧莲,柳巧菊姐妹,她俩相差两岁,学习勤奋成绩好,还很勤快,常帮老师干这干那,有一天姐妹俩都没来上学,寿海问同村的同学,没人知道是什么原因,放了学,寿海便前去家访。
柳家的两间草屋,斜搭在邻家砖墙西侧,冷眼一看,会以为是砖瓦房人家的杂物屋或猪圈。草屋墙是土打的,门前码放着一堆碎砖断瓦,那是姐妹俩闲暇时间捡的,两人准备再捡一些,把家里的土墙换成砖墙。
柳巧莲的父亲柳连顺才四十多岁,胡子已经白了一半,矮个子翘鼻子,抬头纹很深,他长得丑,家又穷,没姑娘嫁他,只得取了个有残疾的妻子,妻子两年前已经去世,苍天怜悯这一对可怜夫妻,生下的一双女儿却是聪慧漂亮。
寿海进屋问道:“老柳,我来看看,家里出了什么事,两个孩子没去上学。”
柳连顺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蒋老师,对不起,我忘去学校请假了。”
柳连顺端张板凳让寿海坐下,心情忧伤地说了两个女儿的去向,解放前,因为家里穷,柳连顺早早把巧莲巧菊许给了山后村富户陈青家的两个傻儿子,姐妹都不乐意,父亲也觉得愧对女儿。
巧莲今年16岁了,陈青家催着给大儿子办婚事,柳巧莲不肯,陈家便想动手抢人,听说这两天陈家要来抢人,柳连顺连夜把两个女儿送去亲戚家了。
“还有这种事,新社会还抢人,无法无天了!解放前定的婚事不算数。“寿海抱不平地说。
“都立了字据了,当时陈家还给了两石米、五块大洋。”
“字据拿给我看看。”
柳连顺进里屋找字据,寿海站到门边看,两张横竖挨着摆的木板床,没有衣柜,衣服被子都堆放在床里面,屋里除了床,只有一个小矮桌,两个缸,一个草囤,用家徒四壁形容实不为过。
家里唯一值钱的东西就是堂屋后墙边,拴着的一条半大黄牛,是土改时分的,寿海想,传说越隽国有种稍割牛,黑色、角细长有四尺多,身上的肉割了仍不死,过几日又肉生如故,十日一割,可食可卖,柳家要是有一头稍割牛就好了,能卖好多钱,一家人就不至于这样清苦。
柳连顺在矮桌的抽屉里拿出一个已经生锈的小铁盒子,小心打开盒盖,拿出一张泛黄的字据,寿海接过看了看,说:“现在是新社会了,买卖婚姻违法,这字据不能算数了;我和曹校长说说,让他找村长、乡长出面把这门婚事退了,你去把巧莲巧菊叫回来上课吧,保证没事。”
“谢谢蒋老师,我这就去叫她们回来。”柳连顺感激地说, 深深的抬头纹舒展了一些。
秋去冬来,天寒日短,放寒假的前三天,县文教局组织支援抗美援朝的募捐活动,豫剧演员常香玉捐了一架飞机,文教局倡议向常香玉学习,每个老师捐出一个月工资,并对学生加强爱国情怀的教育。
寿海布置寒假作业,要求学生在假期做一件有意义的事,并以此为内容写一篇“做一件有意义的事”的作文”。
有学生问:“蒋老师,什么叫做有意义的事?给家里放羊,割草算不算?”
“应该也算,最好是利国利民的事,比如给志愿军捐钱买枪炮就有意义。”
柳巧莲说:“我们姐妹俩寒假给志愿军做几双布鞋,这有意义吗?”
“这很有意义。”寿海肯定地说,他看到买卖婚姻的问题解决后,姐妹俩的笑脸多了,心里替他们高兴;姐妹俩也从心里感谢蒋老师,放学后在黑板上写了“蒙师领我入学路,我爱蒙师火样红。”
有个学生举手说:“当老师的吐辞为经,举步为法,要求我们做一件有意义的事,蒋老师,你也应该做一件有意义的事。”
寿海说:“说得对,我跟大家一样,寒假里也要做一件有意义的事,写一篇作文,下学期开学给大家看,由你们打分好不好?”
“好——。”王宜慢带头鼓起掌来。
寒假第五天,漫天大雪,出不去门,寿海在桌上放了张纸,坐下写作文,坐了好一会脑子还是一片空白,白纸上也没有落下一个黑字,他手脚有些冷,站起身跺跺脚搓搓手说:“作文都不会写了,还教学生写作文呢。”
“写什么题目啊?”瑞兆问。
寿海说了给学生布置的作业,瑞兆笑着说:“你这叫闭门造车,你不做一件有意的事,怎么写呀?”
“你帮我想想做什么事?”
瑞兆想了想说:“抗美援朝需要钱,石墩头还藏了一箱金银珠宝,你动员他们交出来,这件事有意义。”
“那是常州二姨夫的,得跟他商量。”
“商量就办不成了,那是与虎谋皮,你土改时写信,不是把张时怀家的成分改了吗?你可以写信给蒋市乡政府,汇报一下。”
“还是我自己去趟石墩头,动员舅舅交出来,争取主动;等乡政府上门,性质就不一样了,就是隐藏非法所得和隐藏赃物了。”
“说得也对,那你去一趟吧。”
半个月以后的上午,吴福康从常州来了,戴了个有护耳的棉帽,脸冻得红红的;他进门把棉帽从头上抓下来,往八仙桌上一掼,大发雷霆说:“也不跟我商量,就把一箱子金银珠宝交给政府了,那不是一箱子破衣服,拿到上海卖了,少说也卖一万多大洋,几家人分分也好啊,你们也太大方了。”
瑞兆笑着说:“姨夫别生气,不义之财还是不占的好,已经交出去了,发火也没用了;寿海要写一篇作文,题目是做一件有意义的事,交金银财宝是我出的主意,一箱金银财宝,不是自己劳动所得,放在家里卖不敢卖、用不敢用,还提心吊胆,怕偷怕抢怕抄家,不如交了踏实,支援抗美援朝,财去人安乐,寿海作文也写好了。”
吴福康无奈地苦笑一下说:“也只能这样了,寿海这篇作文代价可大了,一箱金银珠宝换的;你们说得也对,财去人安乐,我也不操心了。”
王燕说:“你早这么想,还省一万(旧币)块钱汽车票钱。”
“我也不亏,在你家住一晚吃三顿饭,明天上午回常州,三顿饭值一万块钱吧?”
瑞兆说:“姨夫要是吃三顿大麦粥,你可就亏大了。”
“我也不亏,皇塘的鱼比常州便宜,我带十万块钱鱼回去,能赚两万块钱,麻烦寿海给我跑一趟。”
吴福康从钱包里拿出十张一万元的人民币,寿海接过放在八仙桌上说:“明天一早去买新鲜,买了送到汽车站。”
“好的。”
瑞兆拿起钞票看看,拿出其中两张较新的票子说:“我看这两张像假钞。”
吴福康以为瑞兆开玩笑,不以为然地说:“不可能,解放了,哪有人敢造假钞呀,瑞兆别开玩笑,吓我一跳。”
“我没开玩笑,就是假钞,姨夫你再仔细看看。”
吴福康看到瑞兆神情严肃,不像开玩笑,拿过那两张钞票与别的钞票反复比对,好像是有点差别,自言自语说:“这下麻烦了。”
“姨夫怎么了?不就两万块么?”
吴福康沉默不语,心里却是翻江倒海,他听说石墩头的金银珠宝交给政府了,怕有人说他家里还有,便把家里藏的几件金器卖了,一共卖了五百万,这两万就是从其中拿的,要是假钞,他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了,他愁眉不展地说:“麻烦寿海把这两张票子,拿到街上银行鉴定一下,要是假的我得赶紧回去,不能让骗子跑了。”
寿海拿了那两张钞票上街,个把小时后回来了,说信用社的两个行家用放大镜看了半天,确定是假钞,吴福康脸色顿时煞白,饭也不吃,前往汽车站买票回常州。
吴福康坐下午一点的汽车,两点半到了常州怀德桥,他心急如焚,下车后没有回家,坐了黄包车去火车站。
他想凌一齐骗了这么多钱,可能要乘火车逃跑,到了火车站他先到侯车室转了一下,没有看到凌一齐,便准备回家,走到站前广场,他突然发现一个手提黑色旅行包的人,像凌一齐,便走上前去看,果然是他,他一把抓住凌一齐的胸口衣服,厉声说:“姓凌的!你干的好事!”
凌一齐片刻惊慌后,很快镇定下来,一边掰他的手一边说:“我不认识你,你揪着我干什么?神经病!”
“你骗了我的钱,还想赖还想逃!”
凌一齐见吴福康不松手,便挥拳打他,吴福康抱住他,把他摔倒在地,二人在地上扭打起来。
巡逻的公安人员看见了,把两人分开,简单问了几句情况后,把二人带到了派出所。
派出所把吴福康的钞票拿到银行去检验,确实是假币,便对凌一齐进行审讯,要他交代假币来处。
凌一齐惶恐不安,说假币是从无锡一个叫过文勤的掮客手上以五比一百的比例买的,公安人员前往无锡拘捕过文勤,过文勤被抓捕后交代说,他是从上海一个叫徐寿昌的人手上买来的。
公安人员赶到徐寿昌家,他正在家喝茶,被抓到派出所后,徐寿昌以身体有病拒不交代任何问题,公安人员去他家里搜查,在衣橱夹层、壁镜后面、米桶底部搜查到大量假钞,还有伪造的银行印章等犯罪证据。
在铁证面前,徐寿昌交代了犯罪事实:他是常州人,原系国民党区分部执委,他精通美术雕刻,早在解放前就干起了伪造解放区钞票的勾当。
1948年11月,徐寿昌与常州人曾经一、楼怀德伪造了大量华中币扰乱解放区的金融,华中币停止使用后,徐寿昌一伙又伪造人民币,在常州,苏州等地使用,前后共印制假币3.3亿元;同时徐寿昌还给不法奸商刘俊清伪造假药的包装纸盒及商标标贴五万多套。
不久,徐寿昌等人被判处死刑,王燕大妹妹王敏来皇塘,说了常州破获印制假钞案,瑞兆对寿海说:“你的作文素材多了,可以写做了两三件有意义的事了。”
众人笑了,寿海笑的最开心,他当小学教师写的第一篇作文有话可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