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小村分房
1950年10月,秋高气爽,蝉叫声听不见了,田野里、房前屋后的草丛里不时传出“啾啾”、“叽叽”虫鸣的声音,晨露大了,晶莹如珠;秋风吹,柳叶落、枫叶红、菊花黄,鲈鱼肥了,蟹脚也痒了,早起到河塘边,有爬上岸的螃蟹,见了人转身往河里爬,动作慢的被人按住,成为盘中餐。
早晚天气凉,中午前后还是有些热,在地里干活的人们大多是夹衣单衣。银海在新分的麦田里挖沟,干得很来劲,脱了上衣,肌肉突出的胸背上都是汗。
从上个月开始,丹阳全县开始土改,负责皇塘西边几个村子的土改工作队副队长黄德海听取大家的意见,评定成分后,先分田后分房,不误农时,先把麦子种上。银海家四口人分到八亩地,寿海家土地被没收后,也按人口分到八亩地。
这一天上午,寿海和瑞兆提着小茶水桶,扛着钉耙到收割后的稻田翻土,干了半个时辰,寿海便觉得累,他口干舌燥,放下钉耙,拿碗到田头的小茶水桶里,盛了一碗水,“咕嘟咕嘟”一口气喝下去,抹抹嘴边的水,往田埂上一坐,看着蓝天下南飞的大雁发呆。
这些天,他时常唉声叹气,自己的同学都出去工作了,城市开始搞工业建设,需要大批有文化的青年,初中毕业生很受欢迎。
王奎荣去了鞍山钢铁厂,王建青去了九江运输公司,程纪成去了兰州,施根福去了西安。
前些天,他收到施根福的来信,信上说:“西安老城往东十几里都是工地,满眼望去,到处搭着脚手架,彩旗飘飘,人声暄闹,一片热气腾腾的社会主义建设场面,路上拉水泥、碎石、沙子、砖瓦的汽车日夜不停,听说要建好几个大纺织厂呢,表兄出来工作吧,进了城的人眼界要开阔许多,工作比种田有意义……”
银娣、铜海小学毕业后上了半年工农速成中学,也都被招工走了,一个去了马鞍山钢铁厂,一个去了石家庄运输公司。
初中毕业生里面,现在只有他和洪寿林在家种地,干活累了,他便后悔结婚早了,生孩子早了,被家庭拴住了。
书海扛着犁,牵着牛往田里走,路过寿海家田边,看到二人在干活,说:“你们回家吧,我上午耕我家的田,下午过来耕你家这块地,一天就干完了。” 他夫妻俩分到四亩地,他母亲詹金秀和干爹吴二奋也分到四亩地,他觉得耕八亩地,有一天差不多了。
瑞兆说:“那麻烦你了。”
“说什么麻烦呢?这牛和犁本来也都是你家的。”
“分给你家就是你家的了,还是要谢谢你。”
“那我先干活去,你们家里有活就叫我。”
“等等,”寿海叫住他问:“地分完了,你听到分房的消息了吗?”寿海这几天听人说土改工作队要分房了,有人主张留一间楼房给他家,有人主张把他家扫地出门,让贫农住楼房,让地主去住贫农的草房或者住磨屋,他心里有点担忧,怕被扫地出门。
书海说:“我只听说洪寿林家的一间庭屋分给我。”
“那蛮好,洪寿林家分什么房?”
“好像是给他家留一间庭屋,这都是听说的。”
“哦,你耕田去吧。”寿海似乎心里有了底。
书海牵着牛走了,寿海听得有人唱歌,转头往东边看,是土改工作队的副队长黄德海用沙哑的嗓子唱着土改小调:“正月里来是新春,劳动人民翻了身,从前做活养地主,如今当家做主人;二月里来杏花开,劳动人民闹土改,消灭封建剥削制,又把土地拿回来;三月里来桃花红…………”
黄德海今年36岁,山东人,矮胖身材,圆脸,皮肤很粗糙,脸上有不少粉刺,多得让人想起疙疙瘩瘩的刺参;他走路总是昂着头,说话也趾高气扬,粗话不离口;寿海有点看不惯他的做派,见了面也不与他说话;他见黄德海远远走来,赶紧起身下到田里,拿起钉耙低头翻土,瑞兆见黄德海经过田头,忙放下钉耙打招呼:“黄队长,下乡来了。”
“嗯。”
“去花园里还是陈官塘?”
“花园里。”
“黄队长管好几个村,挺辛苦的,现在忙什么呢?”
“分房,基本忙完了。”
“何家庄的磨屋分不分?”
“有人主张分,我的意见是不分,留给大家磨面用。”
“黄队长想得就是周到,什么都替群众想到了。”
黄德海听了夸赞,心中喜悦,接着说:“你家五间楼房分掉四间,给你家留一间,我看过你家楼房,上下两层面积大概有三间庭屋大,四个人住不小了。”
“是的,谢谢黄队长!”
黄德海走了,瑞兆拿起钉耙继续翻土,寿海有些不高兴地说:“跟他说什么房子的事,好像我们求他什么似的,本来房还是我们自己的。”
“求他也不丢脸,也不是不好的事,舌头打个滚的事,你不是也担心住磨屋吗?问问他不是心里有底了吗?”
寿海不说话了,他确实担心,磨屋不是住人的地方,又破又脏又臭,还不如茅草房;既然黄德海说磨屋不分,留一间楼房给他家,寿海心里也踏实了,觉得风吹在身上很舒服,大雁的叫声很好听。
寒露以后,白天渐短,不到六点,夜幕徐徐落下,天渐渐黑了,村上人家都吃完晚饭了,晚饭后,有的人家点灯干些家务活;有的人家舍不得灯油,在黑暗中坐一会儿,说说话便上床睡觉。
王燕家睡得晚些,瑞兆洗漱后陪女儿上了床,寿海在书房看书,王燕在堂屋的八仙桌前纳鞋底,桌子中间一盏煤油灯,昏黄的灯光照着桌子周围的地方,形成一个昏黄的圆圈。
王燕抬头看到白墙上有一块污渍,蚕豆大小,她觉得难看,把白鞋底搁在桌上,去厨房拿了块抹布,侧着身子去擦污渍,寿海从楼上下来倒水看见了,说:“阿娘别擦了,这间屋子不知分给谁家呢?分给谁谁家自己擦去吧。”
“不管分给谁家,总是干净一点好。”王燕说。
“砰、砰、砰”,有人敲门,寿海去开门,来的是土改积极分子荆大壮和陈兔,他们进门和王燕打了招呼,王燕说:“找寿海吧,你们坐下说话,我上楼去了。”
寿海指一下八仙桌旁的板凳说:“请坐。”
寿海坐上席,荆大壮和陈兔在东西两侧坐下,他们三个人年纪差不多,小时候常在一起玩,后来寿海上学,跟他们来往少了。
土改工作队要何家庄推选三个积极分子参与土改工作,荆大壮和陈兔二人家里都穷,给人家放过牛,当过长工;也热心土改的事,积极分子就选上了他们。
还有一个积极分子是洪田师,他觉得人怕见面,参与土改的人,在分田分房分财产时,人在现场面情在,能沾上点便宜,便毛遂自荐;因为他有小偷小摸的毛病,村上人不选他,他就买了包东海牌香烟送给黄德海,黄德海便为他说话:“小偷小摸也不是他的错,是旧社会的错,不是因为穷,不是生活所迫,谁会去偷呢?他若偷地主富农的东西,是劫富济贫,是有反抗精神。”在黄德海的支持下,洪田师也成了土改积极分子,也跟着开会丈量土地,东跑西颠。
“找我什么事啊?” 寿海看看二人问。
荆大壮朝陈兔点点头,示意他说,陈兔双手对插在旧棉袄的袖管里,抱在胸前,他看着对面的荆大壮眨眨小眼睛说:“你想到的,也是你提出来的事,还是你说吧,你说得清楚。”
荆大壮穿的是一件棕色对襟的棉袄,两个肩膀上打了两块补丁,他的身体如他的名字,高大粗壮,土改以来他很积极,对自家在土改中的翻身也很高兴,他家兄弟四人,加妻子、嫂子、妹妹和老母亲一家八口分了16亩地,都是离村不远灌排两边的肥沃的水田;分的家具和农具也比较好,有人说他是近水楼台先得月,他说:“我起早摸黑的忙,丈量土地、划线打桩,总不能白忙。”
分地刚刚高兴一阵,这几天他有些不高兴了,分房没有他家的份。荆大壮家是四间五进深的瓦房,面积虽不算大,但在贫农中算是好的了。
何家庄划了两户地主,一户富农,富农的房子不能分,能分的只有洪寿林家五间庭屋和王燕家五间楼房,给两家各留一间,剩下八间,刚好分给八家住草房的贫农。
荆大壮一心想分王燕家一间楼房,找黄德海说了好几次,也送了一包东海牌香烟,黄德海说:“你家八口人住四间瓦房是中等水平,你不能跟住草房的人家争。”
荆大壮一听受了启发,回家一商量分了家,他和老婆搬到了堆放杂物的草屋居住,也成了住草房的贫农,他又来找黄德海,要求分楼房,黄德海说:“八间房八户人家一间不多,我也变不出房给你呀。”荆大壮自己住进了草房,又没分到楼房,想想还白白浪费了一盒香烟,心里不痛快,有些怨恨黄德海。
此时,荆大壮不好再推让,他说:“花园村的张时怀家里有五间庭屋,二十五亩地,这是大家都知道的,明明该划为地主,但只给定了个富农,家里房子、家具、耕牛、农具都没动,就是张时怀会拉拢干部,常请黄德海到家吃吃喝喝,还让女儿小美陪他睡觉,所以黄德海关照他家;我们要向上级写信反映,我俩没文化不会写,想请你帮忙写封信。”
“就是这事,定张时怀家富农,大家都有意见,工作队的小胡也觉得评得不合理,黄德海一个人就定了。”陈兔随声附和着。
寿海是有正义感的人,听闻此事,觉得不公平;但他觉得自己家成分高,没有资格去提这个意见,他说:“我不是土改积极分子,也不懂土改政策,我写这个信不合适。”
荆大壮说:“没什么不合适,你是替我们写,落款写我们两人的名字。”
“那你们坐一下,我上楼去拿笔墨。”寿海听说只是代写,乐得帮忙。
寿海到书房拿笔墨,母亲走了进来,她听见两个来人说的话,说:“一字入公门,九牛拔不出,你帮他们写这个信会不会有麻烦?”
“娘,没事的,我只是替他们写一下,落他们的名字。”
“你还是跟瑞兆商量一下,这个忙好不好帮。“
“她睡觉了,不叫她了,反正是他们说我记录,实话实说,我不提意见。”
王燕见儿子很自信,态度很坚决,不再说什么;寿海下楼,她熄灯回屋睡觉。
荆大壮磨墨,陈兔铺好纸,寿海提笔舔墨落笔,荆大壮和陈兔你一言我一语,寿海听着,只要文字通顺,就照样写上,不通顺的照原意表述清楚;写完,寿海念了一遍给二人听,荆大壮说:“黄德海跟张小美乱搞的事情也应该写上。”
寿海说:“捉贼抓赃,捉奸在床,这事没证据可不好乱说。”
“这事不少人都知道,不会瞎说,想捉奸不太容易,写上吧。”
寿海按荆大壮说的意思加上了这条,再念给二人听,荆大壮说:“可以了,你装个信封,我明天上导士直接送给赵区长。”
寿海又上楼拿了张白纸和剪子浆糊,下楼来做了个信封把信封好,正事办完,几个人又聊起了土改的事。
荆大壮说:“土改工作队员大多数人是北方干部,对南方不了解,什么样的田好什么样的田不好,他们是外行,你说什么是什么。”
“是啊。”陈兔也说:“北方人家穷,粗粮都吃不饱,按他们老家的标准,何家庄有一半人家要定为地主富农,听说领导都笑话他们,寿海有这事儿吧?”
“有这事。”寿海也是听参与土改工作的荆小艾说的,浙江有个县搞土改试点,试点工作结束,上面派干部复查,复查干部到一些人家去看,见不少定为贫农的人家,吃大米饭,吃鱼虾,便写调查报告说成分评松了。领导在调查报告上批示:“二杆子,你们用西北边区的眼光去看浙江必然会得出错误的结论,不仅这个鱼米之乡,连我们四川的贫农也是吃大米饭的。”
陈兔说:“北方的干部到我们这儿来工作,可是享了福了,也会享受了,人也花了,骨头也轻了,像黄德海见到漂亮女人都走不动路了。”
送走二人,寿海关上门,端着油灯上楼睡觉,见瑞兆还靠在床栏上织毛衣,问:“你还没睡呀?”
“你楼上楼下好几趟,忙什么事啊?”
寿海把手中的油灯吹灭放在梳妆台上,边脱衣服边说写信的事,瑞兆把床头杌凳上的煤油灯往外挪挪,把毛衣放在空挡处,皱着眉头说:“你不该替他们写信,弄不好有麻烦的。”
“有麻烦也是他们的事,他们说,我给记录一下,落他们的名字。”
“黄德海知道他俩没文化,你不代笔,他们写不了;他们是贫农,他们说什么黄德海没办法,你可就不一样了。”
“写都写了,怎么办?我去要回来。”
瑞兆看寿海不高兴了,说:“写就写了吧,说的事也是事实,随他去吧,也许我是杞人忧天,睡吧。”瑞兆吹灭了灯。
灯熄灭后,高楼变成一个高大的黑影,入睡的村子里也是一团大黑影;冷风从田野里大塘上吹进村,穿过树林竹林发出沙沙声响,落叶随风在地上打转,有的停在没风的角落;远处有狗吠声,还有汽车从公路上驶过的轰鸣声,白亮的光柱照亮小半个夜空。
下午,楼房的东边有了阴影,西边有阳光,瑞兆把晒在东边晾衣杆上的被子收回,把一条不太干的裤子挂到楼房西边的晾衣杆上,回到楼上,她抱起五个月大的女儿去楼下西墙边晒太阳。
太阳温暖着红红的小脸,一双乌黑的大眼睛看着人;瑞兆朝她点点头,笑一笑,她神情依旧,不笑也不哭;她生下来就没怎么哭,总是安静的,睡醒了也是安静的躺着,三个月时要上户口,瑞兆说:“给女儿取个名字吧。”
寿海想想说:“天下太平了,她也挺乖不哭不闹,就叫静平吧。”
瑞兆对女儿说:“你叫静平好不好?”
女儿没有反应,瑞兆又说:“要是能分到一间楼房,你就笑一笑。”女儿表情依旧,不哭也不笑。
“家里有人吗?” 瑞兆听见楼门口有人问话,应了一声,抱着女儿回家。
朱锁红的老婆柴芳站在堂屋里四处张望,她个子比瑞兆矮,但腰背比瑞兆都粗,脸也像大号菜盘子,嘴大唇厚,人有力气,但脑子不灵,村上人背后叫她呆婆子;朱锁红父母双亡,夫妻俩住着一间草屋,听人说这次分给她家一间楼房,柴芳乐不可止,迫不及待地来看房子。
“这房子真大!我从没见过这么大的房子,在屋里要走半天;这房子真好!柱子这么粗,油漆得好照镜子了。”柴芳感慨地称赞房子,她抬头看看红褐色的楼板,伸手摸摸柱子,对瑞兆说,“分给我家一间楼房,给你家留一间。”
“你听谁说的?”瑞兆有兴趣地问。
“锁红被叫去开会了,黄队长亲口说的。”
瑞兆听了,心里也很高兴,给她家留一间楼房的事,看来是板上钉钉了,她说:“那好,以后我们做邻居了。”
“我想上楼看看。”
“上吧,我带你看看。
柴芳上到楼上,这间屋看看那间屋看看,又站到窗前往外看看,用脚跺跺地板,发出砰砰的声响,脚下飞起一些尘埃,她问:“这房子盖了好多年了吧?”
“大概有五六十年了。”
“哎呦,五六十年的房子还这么好,我娘家的房子才盖了五年,下大雨就倒了。”
从楼上下来,柴芳问:“给你家留一间,你要哪间啊?”
“随工作队分吧。”
“我想要西头的好,上码头近。”
瑞兆揶揄她说:“住东头上街还近呢。”
“对呀!你真聪明,让我家挑我就挑东头。”
“码头要天天上,街不是天天上。”
“对呀!你真聪明,那我还是要西头,上码头近。”
瑞兆笑着说:“应该东头西头都给你,上街近上码头也近。”
“对呀!那样最好了,哈、哈、哈……” 柴芳说完,张开大嘴开心地笑了起来。
瑞兆送走柴芳,烧了晚饭,王燕和寿海也从田来回来了,瑞兆把饭菜摆上桌,一家人吃晚饭时,瑞兆说了分房的事,寿海说:“我也听陈兔说了,上午开的会,工作队和积极分子都赞成给我家留一间楼房,陈兔说我家人缘好,没有一个人反对,没一个人说我家的坏话。”
瑞兆说:“都是娘积德行善、善待村邻造下的福,另外,村上人也仁义。”
王燕说:“我也是跟祖宗学的,积德行善是蒋家的祖训。”
寿海说:“楼房一间上下两层,抵得上三四间庭屋,一家人足够住了,还得感谢老祖宗房子盖得大。”
王燕也赞同地说:“四个人有一间也就好了,以前住五间也太大了,空得慌,晚上都害怕。”
瑞兆给女儿喂一口饭后,自己吃一口说:“这一下心里都踏实了,饭吃起来也是香喷喷的。”
这天晚上瑞兆做了个梦,天上乌云很厚,大风呼呼的刮,一会儿下起了雨,雨越下越大,雨点“噼噼啪啪”的打在窗户上瓦上树上;檐下滴水连成线,像一道道雨帘,地上溅起一个个水泡,水泡在水中随风打转;雨下得大,但时间不长,一会儿就停了,她打开窗户,云散了,檐下的水还在滴着;绿树笼在湿雾里,树叶嫩绿鲜亮。
村上好多人家说屋里漏雨,床铺衣物都湿了,瑞兆看看自家的楼板都是干干亮亮的,光可鉴人,她又梦见黑色渐退露出微光,天已拂晓了,东方露出鱼肚白色,慢慢的又出现紫色、红色和金色的彩霞,一轮红日如烟囱的炊烟冉冉升起,金色的光照在树梢,照在楼上,金光从窗户进来,一直照到床前,新鲜的空气也进来了,有麦香、花香、还有大麦粥的香味,整个楼里都洋溢着香味,让人舒畅惬意;她要起床,却找不到衣服,翻来覆去找不到,她一着急,醒了;看看旁边,寿海鼾声如雷睡得真香。
导士区赵区长当年参军时是黄德海的部下,黄德海文化不高,不善学习,脾气不好,进步较慢;打过长江,转业到地方又沾染了好吃喝和沾花惹草的毛病,因此赵区长此时的职位已在黄德海之上;他看了荆大壮送来的举报信,觉得信写得好,文字通顺,事实清楚,不像诬告,他也了解黄德海,这像他所为,便在信的空白处写道:“德海同志,土改工作是政策性很强的工作,也是关系群众切身利益的工作,容不得马虎和偏差,若信上反映情况属实,请予以纠正。”
赵区长批示后,换了一个信封,写上黄德海的名字,让通信员送给他。
黄德海在花园村公房里屋粗粗地看了信,气得脸上的粉刺疙瘩全红了,他暴跳如雷,把信狠狠地往桌上一摔,拍着桌子大骂:“狗日的!吃里扒外,告刁状!”他冲着外屋大吼:“荆大壮、陈兔!你们两个龟儿子滚进来!”
在隔壁大屋长桌边做事的二人,知道事情不妙,互相看了一眼,都没敢进去。
“怎么,有胆告状没胆进来?”黄德海又吼了一句,荆大壮在前、陈兔在后,两人磨磨蹭蹭的进了里屋站在墙边不动了。
黄德海朝荆大壮招招手说:“走近点,过来!写几吧信时不怕,现在怕什么?”
荆大壮的腿有点颤抖,慢慢往前挪了三步,黄德海大步上前,左手抓住他的衣领,右手左右开弓,荆大壮的脸随着黄德海的手忽左忽右转来转去,脸色由黄变红,脸开始肿胀,鼻孔有血流出,他感到脸上火辣辣的已经麻木了,他用手捂住脸,黄德海仍觉得满腔愤怒无处发泄,朝荆大壮的胸前猛打一拳,又抬起大头皮鞋朝他腿上狠狠踢了一脚,直到他瘫倒在地,才停了手。
看见荆大壮被打的惨状,陈兔吓得尿了裤子,裤裆热乎乎湿漉漉的,他往地上一跪,结结巴巴地说;“黄队长,我没想写。”
“你没想写,信上面有你的名字?” 黄德海厉声质问。
陈兔看了一眼荆大壮,荆大壮赶快说:“是蒋寿海写的。”
“狗日的!你们不说他会写呀,他也没开过会,他知道个屁!”
荆大壮装得无辜和可怜巴巴的样子说:“他不动笔,我们也写不了啊,还是他自己想写。”
“倒也是,狗日的地主不老实,陈兔你把蒋寿海叫来。”
陈兔答应一声,赶紧转身往外走,快到门口又被黄德海叫住:“你先去乡里跑一趟,把送去的分房分田的表要回来,我要修改。”
陈兔出了门,荆大壮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土,又用衣袖擦擦鼻孔里流出的血,谄笑着问:“黄队长,分房的表还要改一改?”
“要改!地主不老实,就整整他让他老实,把没人要的房子和没人要的两块田调给他家,他不服气,还可以去告我的状!”
“对对对,好田好房就该分给贫农。”荆大壮点头哈腰地说,他端起黄德海的绿色搪瓷杯子递给他说:“黄乡长,你也口渴了,喝水。”
“我什么时候成乡长了?”
“我觉得凭你的能力魄力,当乡长绰绰有余。”
黄德海“咕咚咕咚”一口气把一杯水喝完,荆大壮拿过竹壳暖壶,往杯里又倒满水,小心翼翼地说:“我和家里分家了,现在住草屋呢,八户住草房的贫农都住了庭屋和楼房,只有我一户住草屋了,蒋寿海家空出来的那间楼房,就分给我吧。”
“狗日的!你往上告我的黑状,现在又找我要楼房?”
“主意是陈兔提的,我一时昏了头就跟着去了;我错了,今后再也不敢了,你打也打了,气也出了,不解气就再打我一顿,你大人大量,就把那间楼房分给我吧,以后黄队长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绝没二话。”
“真的?”
“说到做到!”说完,荆大壮抬起右手,在右眉边比了个敬礼的动作。
黄德海开心了,笑着说:“狗日的!你几吧嘴会告状,还会哄人,我答应了,那间楼房给你了。”
“是!有什么事你就叫我,我粉身碎骨在所不辞。”
“你现在拎着铜锣,到何家庄去喊口号。”
“喊什么?”
“打倒地主阶级!贫农要翻身!地主不斗垮坚决不回家!在地主家门口站下喊三遍。”
“是,我喊五遍!”
“把锣敲响点,叫声大一点!”
“是!”
荆大壮提着大铜锣出了花园村,一边“硄硄”用力敲锣,一边大声喊着口号,到了何家庄,锣声低了,喊得口号也变了,有的人站到门外来看,荆大壮喊着:“打倒国民党反动派,富农不斗垮,坚决不回家。”
朱腊狗说他:“大壮,这口号你该到西庄塘去喊,到戴小罗家门口喊。”
土改评定成分,何家庄评了两户地主,一户富裕中农,其余三十几户都是中农和贫农;西庄塘村有六户人家归属何家庄,评了一户富农,五户贫农,富农是戴小罗。
苏北大水灾那年,戴小罗的父亲一副箩筐挑着全部家当,带着一家人逃荒要饭,落脚在西庄塘村。戴家勤劳无比,全家大小夜以继日地开荒种地,一分一厘地扩大土地面积;一家人也极其节俭,从来不沾荤腥,吃过饭的碗都要舔干净,不浪费一粒米一口汤,发大水,家人抓到的鱼都拿到街上去卖,大儿子是捕鱼能手,家人却不会吃鱼,几十年省吃俭用攒钱买地盖房,到解放前夕,已经开荒五亩,又买下七亩,盖了五间瓦房,土改时按田地房产评为富农。
开完评定成分会,戴小罗父亲兴冲冲回到家,对家人和邻居得意地说:“还算好,评了个富农。” 他觉得富比贫好,他家也是公认的富有人家了,这句话在嘴边说了才有个把月,他就发现富农不如贫农吃香,自己家辛苦多年,从牙缝里抠出来的瓦房和土地,土改开一个会,贫农家就有了,有的田还比他家的好,他从此不再沾沾自喜。
三天后的上午,荆大壮又提着铜锣到何家庄,从西往东边敲边喊:“开会了!开会了!都去公屋听分房方案了。”
听到喊声,要分房的人家动作迅速,快步往村中的公屋去,王小庚听说公屋分给自己,会开完自家就可以搬进去,他早早赶到会场,见有人往窗台上坐,急得大喊:“别爬!别爬,就坐下面。“
有人说:“那么着急,还没宣布分给你呢,还可能分给人家呢。”
王小庚不言语了,双手往袖管一插,在墙角蹲下,寿海站在楼上远远的看着,见人去得差不多了,才下楼走过去;他心想早去晚去,都是楼房一间,着什么急呢?他走到公屋门口,见里面挤满了人,便在门外的石头上坐下。
黄德海喊了几声:“静一静。”嗡嗡的说话声低了,人们停止了交头接耳,黄德海先讲了几句国家政策方面的话,便让工作队的小胡宣布房屋分配方案。
小胡是丹徒人,说话带一点下江官话口音,他念道:“洪寿林家五间庭屋,从东往西:洪田正一间,洪田军一间,沈明义一间,沈书海一间,洪寿林一间。王燕家五间楼房,从东往西:朱旺庚一间,吴三奋一间,朱腊狗一间,朱锁红一间,荆大壮一间;王燕家分给磨屋三间……”
开会的人都愣了,原来说磨屋不分的,寿海更如挨了当头一棒,头昏昏沉沉的,后面的话都没听清,待小胡说完,黄德海的喊声,他听清了:“洪寿林和王燕两家三天内把房腾出来,分到房的人家三天后搬家,散会!”
寿海手撑着石头慢慢站起来,随着人群往外走,他不知原来的方案什么时候变了,但他知道妻子的话应验了,自己给家里惹了麻烦。寿海回到家,把分房的情况一说,瑞兆很是惊愕,手里纳的鞋底掉在地上,她弯腰捡起,自言自语地说:“说得好好的,怎么变了呢?那间房分给谁了?”
“荆大壮。”
“洪寿林家分什么房?”
“他家还住现在的房子,最西头一间。”
“都是你写信惹的祸,让荆大壮捡个便宜,自己的房写没了;我早就和你说了,你和他们不一样,这下信了吧?”
寿海心里愧疚,没有吭声,王燕一直沉默不语,这时她说:“已经板上钉钉了,就不说了,磨屋就磨屋吧,吃了饭开始收拾,准备搬家。”
吃完中饭,王燕一边照看孙女,一边在楼里整理归拢;寿海和瑞兆换了身旧衣服去磨屋收拾,从楼里走到磨屋,就像从天上到了地下,从花园走进荒地,三间磨屋是又破又脏又臭,当年盖磨屋用的是盖楼剩下的砖瓦和木料,材料差工艺不讲究,墙是开斗的,瓦是直接摊放在椽子上的,比较简陋。
从解放军渡江进驻丹阳以后,两年多时间没有维修,村上有些人把磨屋当成无主房,家里屋顶缺瓦,便悄悄到屋顶上揭几十片瓦;家里墙塌了缺砖,便来磨屋拆些砖挑回去,寿海家人见了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后边的墙西边一段已经拆出一个大窟窿,用土坯堵着,南北墙四个窗户只有一个是好的,后门坏了,用一根木棍支撑着;有五根柱子被牛蹭痒痒,蹭出一尺长二寸左右深的凹槽,靠磨的两根被蹭去一大半,剩余部分似月牙状;屋顶的明瓦都没有了,东屋后面有三张桌面大小的地方没一片瓦,可见蓝蓝的天;有瓦的地方也只是薄薄一层摊在椽条上。
这两年街上有了轧米磨面的机器,来磨屋舂米磨面的人家少了,地上都是垃圾,养了几十年牛的牛圈,粪尿都渗入地下,清理完了垃圾,还是臭烘烘的,寿海看了直皱眉头,懊恼地说:“阿娘不把田赎回来就好了,和银海家一样是贫农成分,还能分人家的田,房子也不动,不会住磨屋。”
瑞兆说:“当阿娘的面可别说,知道驼背死早做弯棺材了,当时阿娘也是好心。”
“我就是和你说说,放放马后炮;人活一辈子,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楼房也不是我带来的,也不是我盖的,住了几十年了,也让人家住住,这么大的楼房,一家四个人住也浪费了。”
“你这么想就对了,至少心里舒服。”瑞兆说:“到什么山唱什么歌,眼下是收拾磨屋,你去叫几个人来帮忙,先把大磨挪出去,这屋的土要换,上边刨去两尺堆到外边当肥料,再从田里挑新土填平,再在上面撒一层石灰,臭味就小了。”
寿海出去叫了书海、银海、朱锁红,吴三奋等青壮年来帮忙,几个人又撬又滚,把千斤重的两盘石磨挪到屋后;用土坯堵住墙上的窟窿;然后开始刨土换土,刨去二尺深的老土,换了田里的新土,压平后洒了石灰,屋里气味才小了一些。
银海上屋,把屋上瓦多的地方疏一些到没瓦的地方,挡住了太阳和月亮;坏了的两堵内墙先用芦席遮隔起来,等下半年在稻田里做了土坯再砌墙。
书海像做长工时一样,抢着干脏活重活,忙着东奔西走,几个人忙了两天,把三间屋子收拾得像个样子。
第三天上午,几个人便把分配后留给王燕家的几件家具搬进了磨屋,分别是一大一小两张木床,一个两节红漆衣柜,一张红漆八仙桌,一张长木桌,四张长板凳,一张杌凳,两只樟木箱,一个水缸,一个竹制小碗橱,一个马桶,一个粪桶。
磨屋中间是堂屋,放一张八仙桌和几张凳子,东屋一分为二,中间用芦席隔开,王燕住东屋南边,北边是灶屋砌了灶台;寿海瑞兆带孩子住西边一间。
分到楼房的五户人家,在王燕家一离开就争先恐后的搬了进来,从草屋搬进楼房,就如穷小伙子娶到漂亮的老婆,一个个眉开眼笑,喜气洋洋,有事没事站在窗口望望风景,或者楼上楼下跑跑跳跳,楼板踏得“咚咚”响。
朱旺庚喜欢哼哼唱唱,他趴在窗口看着远处的庄稼地,唱着新流行的歌谣:“东西地,长又长,小三子讨了个大姑娘,夏天能栽秧,秋天能收粮;人人都夸小三子命运强,小三子,摇摇头,不是命运强不强,全靠来了共产党,分田分房上天堂,才娶了一个大姑娘。”
新铺土的地不平,王燕从屋里出来,脚下绊了一下,差点摔倒,寿海忙去搀扶,内疚自责地说:“都怪我,不写信就好了,害得娘这把年纪被从楼房搬到磨屋里来。”
王燕说:“你写信也没错,也没胡说八道,张时怀家就该评地主,没冤枉他。”
“写了信也没管用,想想生气,区里不管,我要给县里写信。”
“你要写信,只说张时怀家定成分的事,房子的事别写;分给人家就算了,将心比心,谁都喜欢住好房子。”
“我知道。”
一个月后的上午,天上是疏密不匀的云,时展时舒;地上是薄而白的霜,在阳光下消融成了干净的水和气,风轻轻吹过有些绿色的麦田,空气中有撒进地里的牲畜粪的气味。
寿海双手紧握锄把,给刚出土的麦子培土,锄头把垅沟里的土勾到垅背上砸碎推平,给麦苗复上一层薄薄细土,陈兔从田头经过问:“寿海,你又给县里写信了?”
“写了,怎么了?”寿海手握锄把竹柄回答。
“黄德海调走了,张时怀家成分也重新评定了,定为地主。”
“哦。”寿海有些欣慰。
“弄来弄去就是荆大壮占了便宜,把你家的楼房占去了。”
寿海说:“谁住都是住,他分家了也要房子呢。”
寿海从田里回来,王燕正蹲在门口择菜,寿海给母亲端了张小板凳,让母亲坐下;他站到一边听瑞兆说她娘家土改的事,瑞兆娘家划为中农,房子还是自己的,田分到了十二亩,娘家人高兴她也高兴,她一面收晒干的衣服一面说:“土改是好事,以前一家发财九家贫,土改后大家田地差不多,贫富差距小了,大家都有田种、有房住、有饭吃、有衣穿,社会公平了。”
王燕说:“看见银海、书海、朱旺庚、朱锁红分了田分了房高兴,我也高兴。”
寿海说:“阿娘说得对。”
寿海抬头看天,蓝天中一团团白云在移动在变化,有的先前像一头牛一条狗,一会又像一块石头和一只张开翅膀的鸽子,有的先前像一条河一只鸡,一会儿又像一块土地和一棵树;又过了一会儿,又都成了一块块云彩,在阳光照耀下很是明亮美丽。